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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作者:Hairyleg字数:4507更新:2022-11-01 04:37

很难描述那是一种什么心情,穆宁整个人像是被某种化学药剂分割成两半,灵魂游弋在躯体之外,光影在其间的流转和停滞都无法感受到,视野中只剩下了交织错杂的碳笔线条,那些冷静和理智快要被抛却脑后,等意识逐渐回笼,手里的一沓素描纸几乎快要握不住。

他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哑,看向甄敏时眼里有颓然的瓦解:“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甄敏神色平静,似乎对自己儿子是个同性恋这件事情一点也不惊奇,她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中,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某种堪称温柔的神色,她答非所问:“你一定以为风风是那种从小都特别乖巧的孩子吧?”

“其实不是。他皮得很,但又因为长得白净可爱,所以很能骗人。我们那时候还没搬到这边来,其中一个顾虑也是怕他一看见海就管不住了,这套房子是在季风四岁多的时候才买的。”

“那时候他爸爸被上级挤兑,明升暗降,不知道调去了哪个偏远山区教书,我开着花店,每天都很忙。那阵子人贩子的新闻传得骇人,有一次我刚包完花,转眼就看不见他了,我急得当时就哭了。”

甄敏很短暂地笑了一下,说:“结果转头一看,他还没半身花瓶高呢,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笨手笨脚在替我将花从桶里拿出来,拆包装纸、去刺、整理分类,有模有样的。”

“他好聪明的,我根本没有教过他这些,也不知道他怎么学会的。”

穆宁跟着她笑了一下,心里酸楚,好像看见了小小的季风跟大人似的坐在小马扎上工作,说不定他还得意极了,包子脸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小虎牙,招人得紧。

“花店刚开起来,只有我一个人,忙到晚上一两点是常有的事情。我就在店里给风风弄了一个小椅子,他人小腿短的,睡在上面也不嫌挤。夏天有蚊子,哪怕喷了驱蚊水都无济于事,他经常被咬得满脸包,忍不住要抠,我就吓他抠了会变成麻子的。”

“结果他一点也不好骗,说这都是唬小孩儿的,他早就不怕啦。”

甄敏叹了一口气,说:“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她收了话头,反倒是问了穆宁一句:“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穆宁点头又摇头,手克制的握成拳放在膝上:“一部分。”

甄敏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面相看着凶,但身上有一种非常沉稳的气质。这就是季风喜欢的人,是他在反复的自我折磨中都放不下的人,其实还有一部分画作,甄敏并没有拿给穆宁看,那是季风‘发病’的时候画下来的。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信任来自哪里,初时知道季风喜欢同性时她不是没有震惊过,她像天下大部分母亲一样觉得天都要塌了。

现在说这些给穆宁听,也算是将心里一直藏着的秘密摊开来,她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

“季风并不是我和他爸爸亲生的。”

“我们也并不知道他的生母生父是谁。”甄敏停顿了一下,她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鬓发:“我和他爸刚结婚没多久就查出身体有问题,我们跑遍了各大小医院,都没有用,最后在本地的福利院留下了电话,所以季风刚刚进去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

“他那时候才刚出生没多久,是被遗弃的。院长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们几乎都没有犹豫就决定领养他。”

穆宁张了张嘴,心口疼得要皱起来:“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

甄敏摇头:“我们从来没有想要告诉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儿,长到满地乱跑的小萝卜头,我那时候就在想,他这么聪明可爱,怎么会有人心狠到将他遗弃啊?怎么舍得啊?”

穆宁想到季风那双亮晶晶的眼,嘴里发苦——怎么舍得啊?他捧在手里都怕化了,见不得被别人欺负去一丁半点,怎么舍得他受半点苦?要是早一点知道......早一点知道的话,他是不是可以将他保护得更好?

“季风上高中以后,我的身体渐渐好转。”她拿起茶抿了一口,情绪波动明显:“我丈夫想再要一个孩子,亲生的。但我不同意,我觉得有风风已经够了,我在他身上倾注了我所有的爱,我并不觉得血缘是一种桎梏,我和他之间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我们频繁地争吵,冷战,再爆发。季风十六岁那年,他刚上高二,有天晚自习他提前回家了,正好听到我们的争吵内容。”

“等我发现他在场的时候,争吵已经接近尾端,风风就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他看向我,目光里无措又慌张。”

“他已经长大了,却并不足够冷静和成熟。领养这件事情并不曲折,所以说起来也没有多费功夫,他听完以后,只问了我一句话。”

甄敏摩擦着手指,“他问,妈妈爱我吗?”

他该有多难过,难过到这样要反复确定这样一件事来安抚自己。

甄敏叹了一口气,说:“后来我不止一次的在想,假如没有这些争吵,季风就不会知道这件事,那后面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

剩下的就和穆宁所知道的故事能够重合起来了。

无意间得知自己并非是这个家庭亲生的孩子,尽管甄敏已经向他解释过了,但季风还是有点难过——他好像终于懂了为什么父亲对他不苟言笑,那些过于严苛的要求,和偶尔低声叹气说这个孩子和热爱学术的自己一点都不像......原来如此。

他那时有个好朋友,叫魏深,见他整日愁眉不展的,就提出说一起去海边游泳玩耍的建议,季风从小被甄敏耳提面命,很少有真正亲近海的机会,他和这个小镇上的大多数孩子都不一样,他还是个旱鸭子。

季风不想去,但魏深坚持邀请,那天的天气情况其实并不好,但为了让好友开心,魏深还是下水了,他想让季风放开了玩,别再被那些烦恼困住,海浪齐胸,风越来越大。

“两个孩子都溺了水,是周边的渔民先发现的,季风游得近,所以最先获救。”

魏洋没能救得起来,他和季风一同推进医院,但结局却相差甚远。

“季风醒来后很痛苦,一直在哭,一直在哭......”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个虾米状,背脊拱起来将自己紧紧包围着,但更痛苦的事情还在后面,警方的调查、反复求证的口供、舆论、流言、还有魏家的人,要不是季父动用职权压住了一部分,季风简直要被这些东西撕碎了。

他休学了小半年,然后甄敏给他转到了另一所学校,但他还是无法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指责和猜测,他变成沉默寡言,在学校里也是孤身一人。魏洋有个弟弟,叫魏远,比他小不了几岁,读职高。

哪怕季风已经转学了,他仍然死死咬着季风不放,如同附骨之蛆,甩也甩不掉。

最开始,甄敏并不知道,她疲于应对拒绝手机里不断打电话过来的媒体,更无力面对丈夫的怒火和质问,她有时会发现季风走路的姿势不太对,问他,他就说是崴脚了。直到在他脸上看见明显的伤口时,她才知道季风的处境是有多么难堪。

“是一些职高的人和社会上的小混混。”甄敏说道,平静的面具崩裂开来:“季风拦住我不让我报警,他既疑惑又理所当然的问我,妈妈,这不是我该受的吗?”

甄敏的手紧紧揪住了布艺沙发上的靠枕:“我心都要碎了。”

穆宁无法想象,才十六岁的季风,是如何从天真烂漫变成寡言内向,他是怎么忍受那些拳脚的?他竟然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承受的,在遇见他之前,季风又挨过多少次这样的打?

季风又转了一次学,可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不愿意将这些事同父母讲,就学会了自己一个人去附近的酒吧买醉,但刚好那阵子查得严,没有一家敢放他进去,最后季风只找到了一家台球室——那就是穆宁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了,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校服也被扯得歪歪扭扭的,黄毛卖了他一瓶酒,故意为难他不给他开,季风对着瓶启子红了眼,最后被穆宁以二十五的高价卖了一杯橙汁,换来一天后小巷子里穆宁的一次出手相救。

季风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甄敏很担心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来,她悄悄在季风的卧室里安了针孔摄像头——

“我以为他能调节好自己......他看上去挺正常的,照常吃饭上学做作业,空余的时间就在二楼的画室里练习画画。”

直到她在监控里看见季风自残——他用削铅笔的美工刀,一边哭,一边在自己身上划。甄敏永远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她恨不得能够冲进画面里阻止季风,让他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同时她也永远记得,有人替她这么做了。

灰白的画面里,季风突然止住了哭泣,他的神色变得激愤且狰狞,将美工刀扔了出去,砸在镜子上,冲着里面的倒影大吼:“你是傻瓜吗?你凭什么这么对自己?你有错吗?”

他连着质问‘自己’三句话,剧烈地喘息着,才终于平复下来,他恢复成一种令人陌生到害怕的冷静姿态,坐回床边,将身上的伤口一一遮掩好,然后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第二天他又变回了柔软的季风,和甄敏打过招呼以后就去上学了。

再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发生在他们家被人砸烂以后。他们并没有报警,只等施暴的一行混混离开以后,将一楼收拾干净,季风却藏了一块碎玻璃,当天晚上,他用那块玻璃割破了手腕上的静脉。

大概过了三四分钟,他切换到另一种神态,十分冷静地将手腕上的伤口用衣物捂住,敲开了甄敏的房间,让她带自己去医院。

“我们都知道他出现问题,他自己也知道。”甄敏长长呼出一口气,顿了很久才说道:“那之后,我辗转找到了一家心理诊所,季风被确诊为‘解离性身份疾患’,也被称为‘间歇性人格分离’。”

“分裂出来的次人格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他认为这是因为原来的季风太懦弱了,该由‘自己’来掌控局面。”

‘季风’不愿意待在诊所治疗,甄敏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想必很多人都察觉到了季风的变化,特别是那些一直找他麻烦的小混混,季风会反抗了,他像一头凶恶的小兽,尖牙利齿,要将这些伤害的人撕扯得掉一块肉不可。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个多月后,某天他回家以后,突然告诉甄敏,他愿意接受治疗。

从甄敏的叙述中,穆宁推测这个时间段应该是自己和他爆发争吵的那一次,他说季风‘长了嘴巴却不知道辩解,长了手脚却不知道反击,的确不值得同情’。

并不算冗长的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尾是:“他自愈了。”甄敏回想到:“也就三个多星期的时间,那个短暂出现过的次人格消失了,季风回来了。”

缺少的拼图碎片一片片被填进去,露出这幅完整却残忍的画来。所有穆宁疑惑的,不解的地方终于说得通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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