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星期一,初中生们早上八点就准时出现在球场,上个星期五上午考完期末考,下午就来这里练球,休息两天以后,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周七天的特训,这很有可能意味着我和晓楠周六来不了体育馆了,出乎我的意料,袁荣斌也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我要给小孩子做陪练,”晓楠说,“如果我们去了,陈耀辉一定会拉我们帮他的学生打球的,而且他和赖国华不一样,他每一个人都会盯着,你打得随便点他就会觉得你看不起他,因为他确实不是专业出身的,然后他会对赖国华说你打球不认真,对乒乓球的态度不严谨,就因为你没有‘全力以赴’地帮他的学生,可是这是休息日啊,我又没有比赛,愿意练球已经不错了,为什么不能轻松点?他还说大的应该带一下小的,但是那些是他的学生不是体校的,如果不是他和赖国华关系好,谁愿意理他,就是到外面的场地做私人教练也能拿几百块,带那些小孩打球一分钱都没有,打得也不好。”
袁荣斌没有说话,但态度明显和晓楠一样,凌阳说:“我们到外面打吧。”
晓楠说:“我们抢不过老人家吧,四个人一张台太挤了,而且我也不想被人围观。”
乒乓球是国球,上手难度小,危险度低,所以老少咸宜,每到周六日,全市的乒乓球场都变成了亲子活动中心,最近市里又在倡导“全民健身”,每人每周有一次机会到指定的场地免费打球一小时,名额有限,先到先得,因此成为了众多老年人的必争之地,即使是收费时段也被人预定得差不多了,想要两张相邻的球台,连续打三到四小时没有那么容易,而且以体校的乒乓球水平,在外面打球一定会有人在场边观看,一边打球一边被人指指点点,即使知道别人不是恶意也难免会不自在。
离这里最近的乒乓球场恰恰就是指定场地之一,再远一点的场地虽然球台更多,但是需要坐车一小时才能到,为了打球花上来回两个钟的时间实在是没必要。
看起来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都没有机会去练球了,我感到轻松,又有一点遗憾,但是不用打球的轻松感还是占了上风。
星期一我没有遇到那个男孩,星期二也没有,星期三的上午是体能训练,然后打了两个小时的多球,结束后我把球倒回纸箱,凌阳进来了。“教练说去会议室集合。”他说。
球场已经空了,我和凌阳小跑着进了会议室,初中生和体校生都在,赖国华和陈耀辉也在,椅子不够,有的人直接坐在地上,反正橡胶地板也没有多脏,我和凌阳只能站在靠门的地方。
赖国华说:“找个人去买喝的,每个人要什么自己说。”
丹东突然说:“梁世延去。”他坐在最里面,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进来了的?
晓楠语气很差地说:“你自己干吗不去?他一个人怎么拿得了这么多?”
丹东说:“那你陪他去啊。”
会议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我从前几天开始听到有人在讨论,我和晓楠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我每次都装作听不见。晓楠火了,章章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狠狠地瞪了丹东一眼。
“我和他去吧。”凌阳说,“你们要什么?”
“我要冰红茶。”“我要脉动。”“柠檬茶。”“可乐。”
许多声音同时响起来,我想用手机记下,又想起手机放在了背包里。我小声说:“没有笔……”
“要脉动的举手。”凌阳说。
大半人举起了手。
“冰红茶。”
有五个人。
“还要别的吗?”
他一个一个点完,赖国华撕了张纸给他,上面写好了饮料和人数。
我们乘电梯下楼,我问凌阳在会议室是要做什么。
“看比赛。”
“看比赛?”我惊讶地说。
“怎么了?”
“不用打球吗?”我问。
“他们已经很辛苦了,一直练球他们受不了的,看比赛就当放松了。”他说。
“这么多人一起看……”我喃喃地说。
“你以前没有这样过吗?”他问。
“没有。”我说。
我家唯一会看乒乓球比赛的人只有我妈,刚开始接触乒乓球的那段时间,也许是我唯一对乒乓球产生过兴趣的时候,那时她会叫我和她一起看,电视里的乒乓球场是禇红色的,印着赞助商的图标,球台是青色,挡板是蓝的,比赛过程我全都不记得,只记得最后的比分,不管我妈再怎么激动、叹息、握拳,我总是在走神。我妈有一个运动员梦,后来她送我去学乒乓球,又花了这么多钱把我塞进体校,可是我早就不看比赛了。
“今天是直播,马骏对王超。”凌阳说。
“是吗?”我说。这两个名字我都不认识,我对乒乓球员的记忆还停留在几年前,那时的运动员现在应该已经退役了。
“解说是杨秋红。”
我“啊”了一声,“她还在啊。”杨秋红以前是国家队的,还拿过世界冠军,她外形和口才好,做运动员的时候拍过电视剧,退役后就转型成了体育台主持人。
“我小时候她就做解说了。”
凌阳看了我一眼。“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看比赛。”
“现在很少看了。”我说。
“为什么?”
我卡住了。难道我要对他说,因为我对乒乓球不感兴趣?
我们走到一楼,绕着体育馆外拐弯。
“杨秋红的解说有点主观,”他说,“可能是和球员生活里接触得太多,自己形成一定看法了。”
“有吗?”我没有注意过这种问题。
“邢浩林就比较冷静,但是技术分析方面不够杨秋红深,而且欠缺感染力。”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不擅长和人聊乒乓球。
“今天这场比赛很适合你。”
我抬起头,他看着我。
“现在直拍的选手越来越少了,马骏的直拍很不错。”
“但是……我是横拍。”我说。
“直拍和横拍是共通的,直拍发球的花样比横拍多,而且马骏打比赛经常出其不意,特别是决赛点,你不是不会认发球吗?待会可以看一下。”他说。
“……好。”
“你只看过电视台的转播吗?有没有看过技术分析的视频?”他问。
我有点茫然。除了比赛,还有什么?“应该没看过。”我说。
到便利店了。
凌阳把写着饮料数目旳纸递给店员,店员拿齐了饮料,分别装在两个袋子里。付饮料的钱是赖国华的,我和凌阳一人提一个袋子,就这样出了店门。
凌阳说:“我有一些乒乓球的资料,你想看吗?”
我惊讶得停了下来。“资料?”
“就是一些杂志,还有录像,会比电视台的详细很多……你要吗?”他问。
其实我并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找个借口推拒他,即使拿到那些资料对我又有什么用吗?也许我根本不会打开它们。但是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睛又变成了那种好学生的样子,那种眼神很奇怪地不令人感到疏远,让我鬼使神差地说不出拒绝。
“真的吗?”我问。
“你要的话,我回去整理好,到时候给你。”他说,“你的宿舍在哪里?”
我意识到他的意思,立刻反应过来。“不用了,”我说,“我……我去你那里拿吧,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犹豫了一下。“明天吧。”
“那我明天下午到你宿舍。可以打完球之后就去吗?”我问。
他似乎有些意外,好像在他的预想中,我原本是不会这么积极的,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可以。“他说。
那个上午的比赛,我最后还是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比分一直在追平。马骏不断地出着汗,反复用毛巾擦脖子和脸,王超在等待的间隙朝球拍呵气,又把表面擦拭干净。有好几分,马骏在占优的情况下被王超硬生生逆转了,他打球时精于算计,可是王超的力量比他大,他已经到年龄了。
会议室里一直很安静,只有在比赛进入胶着时才会一致地紧张起来,马骏输球时大家都在惋惜,但也没有人将这种想法说出来,只是双眼紧盯着屏幕而已。气氛和热烈相去甚远,除此之外,只剩下饮料瓶的细微声响,有人在喝水,和我一样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的初中生在暗处低头揉弄着运动衣的下摆。
他们打到了决赛局,王超赢了,他是冠军,马骏是亚军。
会议室的灯重新被打开,赖国华和陈耀辉都没说话,这样就算结束了。大家站起来向门口走,丹东在我身后,“让一下。”他对我说,然后他从我身边挤了过去。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凌阳的宿舍,我和他是分开走的,我对他说我要拿快递,不过很快就可以到他那里。事实上我绕了另一条路,我不想被人看见我去了他的宿舍,更不想被人知道我拿了那些乒乓球的资料,尤其是被丹东知道。这个时候大家都在饭堂,宿舍楼里只有几个人,不是乒乓球队的,我找到他的房间,门开着,他看到我,说,“你来了。”
“都在这里了。”他说。
一个长方形的袋子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一沓杂志,很厚也很重,幸好纸袋看起来也很结实,我向里面扫了一眼,杂志起码有两年份的,按顺序排在一起,是《乒乓前沿》。
“之前的这里也有,但是太旧了。”凌阳说,“还有这个。”
他给了我一个U盘。
“里面有一些视频……你有电脑吗?”他问。
“有。”体校允许带电脑,只是不能联网,想上网要到附近的网吧。
“那就好。”他说。
“我明天就把U盘还你。”
“迟一点也没关系。”
我过了几秒,才想起来。“谢谢。”我说。从昨天到今天,我都忘了这句话,上个星期也是。
“没关系。”他还是说。
我们好像又没有话说了。
“……你吃饭了吗?我请你?”我说。
“不用了,”他说,“你去饭堂吗?”
“我订外卖。”
“那算了,”他说,“我本来还想和你一起去。”
我拿起装着杂志的纸袋,说:“我先走了。”这个时候我才留意到他的宿舍,很整洁也很干净,他在这里的时间比我长得多,宿舍内的物品却没有比我多多少,不过这样并不显得空旷。
“明天见。”他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