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性殿此时半掩着门, 郑婉人跪了快两个时辰了,膝盖早就麻木了。程灵没有留话说跪多久, 这会儿人也没有过来,郑婉人心里憋不住火儿气, 撑着就要起来, 突然肩膀处被一个人轻轻摁了一把, “郑娘娘还是再忍忍,毕竟都跪了这么些时候, 您的诚心,佛陀就要听见了。”
郑婉人觉得这个声音有些陌生, 抬头一看,眼前的人慈眉善目,手上正捏着一个火折子在点佛案上的油灯。他没有穿袈裟,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 光滑圆润的在明性殿耀眼的佛灯光焰下闪着光亮。
郑婉人有些发怔,入宫后她到是很少再见到除了魏钊以外其他的男人。她和她放荡不羁爱风流的老爹还是有区别的, 在为人妻妾的认知上还是传统和谨慎的。于是,对于这种鼻息相接的距离,她的姿态还是有些防备的。
“这里是艮园的佛殿, 你是谁?来……”
“别叫,叫来了人,贫僧不尴尬, 尴尬的是娘娘的名声。”
郑婉人被她这样一说, 果真是抑住了后头的声音, “你……你威胁本宫。”
那人回过头来。常年在佛家修炼的人,眉目之间那种淡淡的笑意,总会看得心中不干净的人发憷。然而郑婉人在这悲悯的笑容中反而隐约感觉出一丝诱惑,这种诱惑不是情爱的诱惑,而是勾动心魄,好像从心里扯出一条贪婪某种味觉的舌头。
她不觉肩头一瑟。
“你究竟是谁?”
“贫僧济昆。”
说完,他手中捏着一炷香,在郑婉人身边的蒲团上慢慢地跪下来,郑婉人侧面看向他,“寒山寺高僧济昆大师?本宫听过你的名字。您不在寒山寺,怎会在艮园中。”
济昆虔诚地弯下腰,顶礼而拜。
“与郑娘娘有机缘,自然有处得见。”
这话其实是答非所谓,郑婉人这个人直来直去惯了,也不似程灵殷绣,还愿意稍微嚼一嚼这些佛语,她只觉得不大自在。
半掩着的门被门外的晚风一带,陡然阖闭上,殿中的灯火猛然一阵颤动,明灭之间,济昆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郑婉人觉得头皮莫名地有些发麻,她是不信佛教的人,不论是从内心还是形式上,她都不信,这在大陈朝尊佛重佛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又不是内心强到对这些神秘的东西毫无惧怕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济昆直起身,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是帮娘娘。”
那种世俗中的权力的淫靡气息,扑面而来,郑婉人终于明白过来,她最初所感觉到的那一丝诱惑是什么,与此同时,这个佛家人的形象也泡沫一般,一下子破碎开来。郑婉人心头的恐惧感消失掉了,转而觉得有些好笑。
“呵呵,本宫的兄长如今身居要职,父亲也是官家的股肱之臣,本宫在后宫中过得极好,实在不知道,你一个出家人,有什么可以帮到本宫的。”
话一挑明,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就自如了很多。
济昆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声音仍如同念唱佛号一般平宁无波。
“那郑娘娘为何会困在这明性殿中。”
郑婉人语塞,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就想站起来。
其实正如她所说,她在宫中过得也还算自在,魏钊对她虽然不见得有多好,但是有她父兄的这一层关系在,面子上也还算过得去,这已经比宫中其他的女人要幸运得多。至于宫中的事情,魏钊大多也随着她,给了他协助程灵的权力,四处她也能说得上话。
可是程灵这个人吧,一直让她很无奈。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哪里怕她,究竟哪怕输了口心气儿,总之,面对程灵,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矮了一头。她自己也认真想过,也许是因为程灵这个女人实在太四平八稳,为人处世也从不漏什么错漏,还要就是她身上那种出身文人世家,高贵不俗的气质,把她这个在从小就妄图把所有金玉都抓捏在手上的人,衬到了尘埃里头去了。
这种人的确适合做一国之后,只不过,郑婉人想是这样想,心里头却不甘心。
“程灵嘛,她是皇后,我且让着她。不过程太师现在是文官之首,的确风光无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又是什么光景呢,我郑家如今在朝中地位也不小,又受官家倚重,以后,本宫也不见得会一直惧着她。”
济昆听她这样说,不觉得笑了笑。
郑婉人果然直白的和一块白布一样,这种万劫不复的话,她当着自己这么个外人清清楚楚地就说出来了,全然也不顾忌什么,济昆不禁感慨,徐牧看人的眼睛之毒。
“何必等以后呢,郑娘娘不想现在就取她而代之吗?”
而人面前的海佛灯,被济昆口中的气息一带,微微地摇动着灯焰。郑婉人背脊陡然一僵,她是不喜欢程灵,可是取而代之,她好像还当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于是,她有些不可思议地侧头看向济昆。
“你说什么……”
济昆也看向她,二人目光相撞,济昆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又简单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四个字。
“取而代之。”
郑婉人胸口一阵起伏,却忍不住不可思议地笑出声。
“济昆大师,我知道您从前先帝的座上宾,也是刘知都的之交好友,可是,这皇家的大事,可不是您一人出家人可以随意指点的。”
这到是从刚才到现在,郑婉人说的唯一一句清晰的话。
但济昆根本没有打算理会这句话。
他站起身,低头看向她。
“也是,说白了,郑娘娘,您连站都不敢站起来,确实也不该去想什么取而代之的事。”
郑婉人被这句话一激,心里就是一阵火气直冒。
什么也没多想,扶着面前的佛案就撑着站起来,着实跪得有些久了,虽有蒲团再下,双腿却还是因为血脉阻塞而发软发寒,她有些站不稳,整个人险些往前面的佛灯上扑去,济昆忙出手扶住她。面上仍带着那抹看似悲天悯人的笑容。
“您看,是不是站不起来。”
和不同的人攻心,这大概是济昆所学佛学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徐牧教给他和刘宪最重要的一部分,只不过刘宪天资聪慧,在这方面已经远胜过他,甚至胜过徐牧,以至于现在他好像都已经不屑于这些言辞之上的功夫,更愿意在他爱的女人面前去做一个纯粹的好人。
济昆说不上来是羡慕他还是鄙夷他。
但至少现在,徐牧让他来面对面前这个蠢笨的女人,他是有些不甘心的,甚至有些嫉妒刘宪的心态与格局。
想着,他竟然有些不大想开口接着往下说了。
然而郑婉人此时真的是被他的话挑逗起了争执的欲望。她一把甩开济昆的手。
“你不要胡说,我会真的怕她,她不过就是仗着自己出身高贵,家族之中又有匡扶新主的功劳罢了,可官家登基都过去一年了,该依仗的人早就该换了,你说我不敢想取而代之的事,本宫告诉你,本宫只是不愿后宫不宁,不愿官家为难。”
济昆笑了笑,“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到真像是一国皇后说出来的话。可是,郑娘娘您又能如何呢?中宫无过,您始终要曲于人下。”
郑婉人靠着佛案立直身子,“你不是说,你要帮我吗?怎么帮?”
济昆凝着她的眼睛,偏头道:“不是我要帮你,是徐牧徐大人想要帮你。”
听到“徐牧”这两个字,郑婉人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身子。她虽然身在后宫之中,但也是多多少知道朝廷的一些事情,她知道徐牧是魏钊的亲舅舅,却也是他的心腹大患,如今二人的关系几乎到临界点,而徐牧几乎要被魏钊逼到悬崖边沿了。
这个时候,他向自己伸出这么一只手来,纵使她郑婉人在坦率蠢笨,心里也是有所计较的。
济昆见她没有说话,大概猜到了她的想法。
然而他并没有开口劝她,只是走到隔扇门前,透过雕花的窗格,往外看了一眼,淡道:“圣人娘娘过来了。”
郑婉人一怔。
济昆回过头来,“我人说了,圣人娘娘,是让您跪着等她的。”
郑婉人本就被徐牧的事搅得心中不安,这会儿听着程灵的名号,心脏竟跳得“咚咚”直响,甚至来不及多想,连忙回到将才的蒲团上重新跪下,双手合十,努力地想要将内心平复下来。她是真的不敢在程灵面前露出什么破绽。
然而,等了很久,外面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通传的声音进来,甚至多余的脚步声都没有,一朵夜中的幽花从窗户的缝隙里飘进来,落在她的膝边,幽幽的没有一丝声音,那花高贵温柔的美丽,映衬着她卑微弯曲的膝盖,另她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难受。
“你骗我?”
他一把扯住济昆的衣袖,济昆却配合地蹲下身来,“不是我骗娘娘,是娘娘自己在骗自己。”
说着,他轻轻将衣袖从郑婉人的手中扯出来,声音虽然平实温柔,却隐隐带着一丝鄙夷。
“娘娘心里头明明惧怕的狠,惧怕地连面对圣人娘娘的涌起都没有,何苦要和贫僧争辩,说到底,贫僧是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人,真正有利益纠缠的,是郑娘娘和徐大人,不过如今,看了郑娘娘的姿态,徐大人恐怕是要失望了。”
说着,他慢慢站起身,走到佛案前,重新去点那一盏快要熄灭的海灯。
灯燃人息静。他回过头来对郑婉嗯道:“贫僧告辞。”
说完,就往殿门前走去。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