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上白庆年撩起风帘的一角, 胡相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 “仔细着些, 外头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白庆年如今有些鄙夷这个坐在相位上敬小慎微的人,“胡相怕什么,底下站着十几个护院, 身边还带着个提刀子的少年,谁还能把你怎么遭,再说,我刚瞧见刘知都了, 就要过来了。”
胡相的府上前两日遭了一回贼, 照理说, 临近年关, 家家户户都是钱粮满钵的时候,大户人家漏几个毛贼也是平常事, 护院尽心尽力, 捉住了打一顿扭着送官就罢了, 但胡相府上这个贼有些身手,盗走了他夫人常年供奉在佛龛里的翡翠观音像不说, 还枭了两个护院的脑袋, 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把老来惜命的胡志玉给吓崩了。第二日直接告了假, 连朝都没有上。
胡相白眼瞟了一眼白庆年,“你没看, 今儿郑大御史也没来么, 听说他家里也遭了这个贼人的道, 财和人命两个都不放过。你说谁在出手给我们递信儿。”
白庆年冷笑一声,“总不至于是那个在府里病歪歪的徐大人,开春回暖他就要南下了,下去就和西南的蛮夷有一场仗打,他那把松骨头,还能敲几次。再说了,你就算再怕徐牧,今儿还不是赴了刘知都的约吗?人都来了,给自己降什么心气儿,这是天子脚下,他徐牧也不是那眼前一亩半分地的格局,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到那份上。”
话音刚落,小二从屏风后面绕进来,一声市井气儿极浓的“来咯……”打着旋儿往耳朵里灌入,八珍鸭子冒着热气从后头端了上来,然而白庆年和胡相同时又感受到一阵雪气儿,抬头看时,刘宪正在屏风后解披风。
“知都大人来了。快坐快坐。”
刘宪与二人见了礼,在胡相身边坐下。
“杨供奉呢?”
白庆年斟茶道:“替知都去文君巷搬酒去了。刘知都,咱们要请您出来吃喝一顿,可都得三顾茅庐啊,今儿可真是难得。”
刘宪随手将那身带雪的袍子挂在屏风上。
“有求于人,姿态不得放低?”
胡相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白庆年一眼,人上了岁数姿态高,白庆年是明白的,也就顺理成章地把这个话接了过去。
“您哪能求到我,您吩咐就是。您不寻我,我也有事要和您说。”
杨嗣宜正带了人搬酒上楼,忙慌慌地抖了一身雪气儿,把酒交给小二烫去了,自个边跺脚边捧了盏热茶暖手。
“外面可真要冷死人了。”
白庆年道:“怎么晚了。”
杨嗣宜道:“这不是胡相府上出了事么,外头传得热闹,我就站着听了一会儿,说实话,那些传言真的有些耸人听闻了,我这个脑袋吧不如大人们好使,但也觉得好像有人故意把这事儿说得血淋淋的似的。”
白庆年敬了一杯茶上去,“嗯!杨供奉眼睛毒辣。”
杨嗣宜笑了,“白大人可不要恭维我,咱们知都在这里,我要是不懂事逞能,回去就得跪瓦片砾子。”
说着,他又站起来,“大人们有事说,我来端茶。”
话又自然有俏皮,刘宪听了到也由衷地笑了笑,由着他端茶布菜,自个转向白庆年。
“什么事,你先说吧。”
白庆年官至吏部尚书,这几年,魏钊沿用殷相当年裁撤枢密院,又别地方上没有实职的挂名官名一个一个的收起来撤掉,吏部一直很忙,加上刑部清理掖庭狱的卷宗,例如江西的私盐旧案,在地方上又牵出了一堆贪官污吏,职缺就露了出来。
这些虽然都是地方小官吏,但人选方面魏钊几乎是亲自过眼,魏钊继位以来,科举还未举,人选要从过去的功名人里头挑选,或者是从地方上挪调,不论是对吏部的官员,还是对魏钊而言,都要费极大经历。
白庆年很多年不曾有这种脖子上悬把刀,一人一职都不敢寻私的感觉了。
当然,这些都还不是他最在意的。
“刘知都,您还记得郑琰吗?”
小二上热酒过来,刘宪就着热酒吃了一口八珍鸭子。
“嗯,你说后任的江西盐道,郑婕妤的兄长。”
白庆年点点头,“对,将好继而郑御史没来,我也好敞亮与您说,我近来发现,官家在这件事上留了一个后手,而且是留给徐牧的。”
刘宪偏头想了想,“你是指……”
“刘知都,恕我冒昧,您从前在徐大人手底下做事的时候,手上捏着这一条财路的,这几乎是南边最大的一条金银河道子,京中好多官吏当时都是跟着你发财的,后来,官家翻查掖庭旧案的时候,把您手上这条财路子也就断了,郑琰近日顺藤摸瓜,让好多京官都过去几年赚的钱吐了出来。这段时间,吏部汇同刑部在理这些官吏的贪污案子。我到发现一个漏洞。”
“什么漏洞?”
“您这里是一条路子,徐牧徐大人那里还有一条路子。”
“郑琰在查吗?”
白庆年摇了摇头,“郑琰没有查,郑琰直接下手拿人了。刘知都,您知道徐牧手上这条路子吗?”
“知道,那是他供养汝阳军的军费之重头。”
胡相在旁开口道:“郑琰拿人这件事情,是连我这边都越过了去的,恐怕是官家直接给的旨意。如若不是百官相互牵扯,吏部收到的消息多,恐怕人都押进京了我们都知道。”
刘宪追道:“如今吏部中还有徐牧的人吗?”
“有是肯定有的,消息能通到什么程度,这就不好说了。刘知都,官家真的要断徐牧的老巢后路了,我和胡相有些担心啊。”
刘宪笑了笑,“你们与他都没有瓜葛,你们担心什么。”
白庆年忙道:“我们不是担心和他有没有瓜葛,我们担心的是您啊,过去那么多年,您在先帝身边做事情,背后可都是这个徐牧徐大人啊,我们不认识这个老主人,我们都是跟着知都您才出人头地的,如今官家对自己家的舅舅都下手,这如果要连根拔,您可怎么办……我们……”
杨嗣宜有些听不下去了,开口道:“这话怎么说的,说到底,你们还是怕徐牧倒台,我们知都会受牵连,然后大人们会跟着知都遭殃吗?”
胡相受不了这样的话,刘宪也就算了,他杨嗣宜是个什么角色,着一袭话拍在他的老脸上,他是坐不住了。
“住口,我们说话,也能有你插嘴的余地。”
杨嗣宜还要抢白,却被刘宪拽住了衣袖,强拉来坐下。
“刘知都……”
刘宪摇了摇头,“胡相,白大人,你们多虑了,刘宪是个受了宫刑的人,当真有墙倒的那一天,一定是众人推,无人扶的。对于你们而已,我刘宪本就不是什么树,各位大人,更不能被称为猢狲,我都不敢自诩一句‘树倒猢狲散’,两位大人,又怕会有什么牵连呢。我若不求生,手里头这些秘密,对我而言就一点价值都没有,退一万步讲,我若求生,说出这些事来,只会令我死得更惨而已。”
胡相没想到会引来他这么决绝伤感的话,到有些后悔,“刘知都,我与白大人也并非这个意思……说开来,我们也是扶持过来的同僚,谁能轻看知都,只是最近的朝局实在太过复杂,官家的手段又越来越凌厉,我们都是先帝的旧臣,每个人心里都不平静,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刘宪没有说话,白庆年道:“还有城南瓦肆那出《偷龙转凤》的事,我也听得心惊胆战,我已经查过了,徐牧府上的人根本就不避讳是他们出手打磨的这一出好故事,我现在害怕官家要在朝廷上把徐牧逼上绝路,徐牧就要在大陈宫里把官家逼上绝路。这种前朝秘辛之事,一旦曝之于民间……再被徐牧利用,恐怕……这个局面,我真的不大看得清,刘知都,您眼睛清明,还得您给我指一个方向去站啊。”
“只要有送出宫的那个皇子,人是死的。就算闹出来,也都是上一辈的宫廷斗争,大陈宫这些东西还少么。”
白庆年并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刘宪,内心是何种感受,只能一边听,一边低头悻悻地称“是。”
桌上的酒热过一回,又冷下来。
鸭子的热气也都凝结成了水,沾在杯碗之上。
楼上的热气一散,楼外的雪气就毫不客气地顺着窗户的缝隙透了进来,众人都觉得冷,纷纷去取大毛子系上。
白庆年觉得气氛有些莫名地尴尬,轻轻咳了一声,“我们的事与知都说了,那知都您有什么吩咐,您说吧。”
刘宪放下手中的筷子。
“在兵部你有可靠的人吗?”
“有是有,但是兵部的人大部分都是徐牧从前提拔上来的人,咱们的人,如今都不在要职。”
“嗯,这个都不重要,你取挑一个人,让他给官家秘密上一道折子,建议官家遣一个文官去收编徐牧在汝阳的军队,然后,把顾盏在黄河北面的军队秘密南调,去汝阳。”
杨嗣宜在旁听得浑身骨头一颤。
“刘知都,怎么听起来……”
胡相道:“让文官去收编,这是什么意思?”
刘宪平声道:“这一路的棋不能急,官家断他们的军费粮饷,若再跟一个完全不懂军务的人去统领他们,汝阳军必反。反后则为逆贼,围剿断粮的逆贼,不需要出战,困城就行。”
白庆年沉默了半晌,“刘知都,我们将才说的话,您是真不愿意听了吗?您真要对徐牧下狠手,您要知道,官家想借您制衡徐牧,徐牧也想借您制衡官家,两方制衡,才是富贵平安之道,您……”
刘宪笑了笑,长吐一口气“我明白,你这个人,爱讲阴阳两平,可我刘宪,站在这个阴阳界上太久了,我想退一步出来,真正想得远一点,大一点,替天下苍生,做那么些事。白庆年,身在官位上,你想百姓无战事,无忧虞吗?”
白庆年抬手喝了一口冷酒,抿紧嘴唇,到当真想了一会儿,“也是想。”
“那便是了。”
杨嗣宜道:“您既然有这样的主意,为什么不亲自跟官家说。”
刘宪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