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令冯太后头皮都炸开了。
是时正临近亲蚕礼,宫中无后,冯太后无心在此事上,委了程灵代祭。在整个大陈风雨飘摇的时期,这个亲蚕礼实在有些不尴不尬。加上程灵未册封皇后,内东门司并没有为她准备鞠衣。赶在这个当口,内东门司的人心散了一半,太后不过问,几乎没有人愿意为这个没正经名号的主子用心。
程灵这个人很在意规矩和礼数,平时其实极好说话,但从不肯损自己一分脸面。在冯太后和其他人面前,每说一句话,都会仔细斟酌,力求得体有风度。像内东门司这样的事,底下人不尽心,她是绝不会开口亲自去问的。
眼见日子近了,内侍省连筹备、指引的人都派不下来,程灵处境着实尴尬。殷绣去内东门司寻郑司官,却没有见到人。司内只有两三个小内官在抄册子,全然不见从前人,物品往来不停的热闹样子。
殷绣正欲问案后的小内官,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清灵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绣姑娘。”
殷绣回头,长春宫的珠灵站在一盆云松盆景的后面。手上抱着一匹褐色的麻布。云松干萎,衬着珠灵干瘦的身子,青色的襦裙被穿堂过来的风吹起,勒出嶙峋的轮廓。殷绣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不想她竟消磨成了这副模样。
“过来取东西么?”说着,殷绣低头细看了看她手中。
“从前从不至于给这样的布料子啊。”
珠灵吸了吸鼻子。“娘娘眼睛如今受不得一点点光,寝殿的糊窗纱残了,没有人来修缮,我想着过来找些麻布对付上。”
殷绣在慈安宫,不敢随意往长春宫走动,倒是很久没有听过周妃的境况了。不过,如今连未来皇后都是这副境况,周妃的处境可想而知。
“周娘娘的咳疾如何了。”
珠灵将殷秀拉至背风处,“没好,但也没见不好,还是从前的那个旧方子吃着,药都是杨内官关照着送来的。刘知都走了以后,长春宫还能过出日子,几乎都靠着他。我想他也是看绣姑娘您的面子,你下回见着他,可替我与他说声谢。”
殷绣点头应下。
“银环呢。”
珠灵苦笑。
“绣姑娘还不知道吗?”一面说,一面冲里头努了努嘴。
“这两三日,丽正门的守卫收了内宫人的银子,偷偷放宫人出宫。郑司官这几日都不见人,恐怕是出去了。银环昨日也在收拾细软,今晚就走了。”
殷绣一怔。
“什么?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珠灵摇头道:“不走就不掉脑袋吗,听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完全抵不住了,也就这几天,叛军恐怕就要进汴京城了。就大陈宫这个城门守得了几日。”
殷绣想起前朝李皇帝焚洛阳行宫的事,大概明白过来。
“你们是怕皇帝会像前朝皇帝那样焚宫吗?”
珠灵道:“到也不完全是,说起来,我也想劝绣姑娘,此生能有这么个机会出这个樊笼,如何不走,姑娘这样一个人,若能走到大天地里去,自然能有自己的道理,何苦把这辈子交给到阉人手中。那些人啊看起来富贵,可过得都是只有自己知道的苦日子。”
这话犀利又敏锐。殷秀笑了,这些年,珠灵这个女子也当真是历练出来了。
“那你呢,你不走吗?”
“我走了,周娘娘就活不了了。所以我有我的命,若能和娘娘一道活下来,我就活着,后头的朝廷总不至于不要人伺候吧。”
殷绣十分感慨,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叹。
“不想你如今,竟然如此透彻。”
二人正说话间,杨嗣宜从外面进来,珠灵知道他与殷绣有话说,便与人见了个礼,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便告辞回长春宫了。杨嗣宜带着殷绣进里间去坐。此时已近黄昏,春时的天还不算长,乌青色的云压下来,眼见着就要下雨。幽深安静的青苔腾出湿润的香气来。
杨嗣宜没有让小内官们挪动,自己都下面柜子里去翻灯烛和火折子。点了灯又把所有的门都合上。风被禁在外头,室内渐渐暖和起来,杨嗣宜搓着手殷秀对面在坐下来。
“姑娘是来问你家那位陈主子的事是吧。”
殷绣挑灯,“原本是想来过问一二的,这是不能再拖的事,等临到亲蚕礼那一日,若是没有那黄桑服,怎么样都是看不过去的。不过如今我知道你门内东门司这副样景,也不好替她再折腾什么。只是,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又这么不尴不尬地住在宫里,你们再不济,也不好让她难堪。”
杨嗣宜去年升了供奉官,顶了刘庆从前的职务,只是没在太后跟前伺候。刘宪不在宫中,内侍省的人几乎就仰头看着他。此时郑司官不在,跟他说到也是一样的。
于是,杨嗣宜回头询后头坐着抄册子的内官。
“你么也是不会变通,她既然是太后看中的正经大主子,鞠衣就用太后从前作皇后时的改就是了,哪里能弄得绣姑娘这样不好做。”
小内官停笔,面上到有些委屈,“杨供奉,这可不是我们能做主的,郑司官不在,谁不要命了,敢去动太后从前的那套东西。”
杨嗣宜似笑非笑道:“怎么,他也往外头奔富贵去了,他东边那套宅子不是叫他相好的给败了么。”
那小内官原是跟着郑司官的,如今顶头上的人被杨嗣宜这样一揶揄,好像敲打自己一般,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跟着顶了一句上去,“如今这世道,奴婢要但凡有个出路或一门三分地的,也早出去了,只是没有我们郑司官那样的造化。”
杨嗣宜笑了,回头对殷绣道;”这孩子说的话,也有道理,钦天监算的亲蚕祭是哪一天来着,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大陈宫啊,恐怕都撑不到那一天,到时候,还有什么鞠衣不鞠衣的事。”
殷绣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当着其他人再场却不能问,便迂回了一句:“你们知都最近有信过来吗。”
杨嗣宜冲殷绣眨了眨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绣姑娘,为了你啊,我们知都大人是把头发都要抓掉了。”
这话并没有表面上听起来这么简单,但殷秀还是顺着他的话去想象了一下那个抓掉头发的场景。刘宪走了两年,这个人吧,太利落干净,一分狼狈和不堪都不曾露于人前,要是没有杨嗣宜这张嘴,殷绣无法在他身上找到零星半点的滑稽。
殷绣正在心里头乐呵,慈安宫宫人过来,说是程灵寻她。
殷绣便别了杨嗣宜,回至程灵处。
进去时,却见冯太后也在。询问了几句关于亲蚕礼的事,殷绣说起内东门司的境况,太后并没有作声。问起鞠衣的事时,殷绣把杨嗣宜的那个意思回了一遍,太后听后沉默了良久,手指一直在红木案上轻轻地敲叩,殷绣到没觉得有什么,程灵却听得心灰意冷。
太后走后,殷绣伺候程灵梳洗。程灵梳的是龙蕊髻,配以交加白玉齿梳为饰。龙蟠凤翥一般,自有豪迈之风采,与程灵这个人不大相配。这种发髻复杂,殷绣命人移灯过来,细致得替她拆解。一面道:“原不是流苏髻么,怎么到改了。”
宫人从镜中看了一眼程灵,并不敢答。
程灵闭着眼睛,呼吸有些沉重,她沉默了一会儿,方说了一句。
“太后命改的。”
殷绣解珠花的手稍微顿了顿。
“程姑娘到也该宽心,娘娘也是对您期望高,再过不了几月了,官家就出孝了,到时候大婚啊,还有比这更繁复的冠发要受的。”
程灵仰起头,她有一段修长白皙的脖子,无关虽不美艳,却端正清雅。
她看向殷绣。
“你欺我是个浅薄的人么,外面战事都到这田地了,我哪里想什么大婚的事。我是不知道该如何不辜负太后的看重,劝得回官家的心,能用在国家社稷上。”
殷绣拆下她头上最后一朵珠花。
“官家人年轻,勾栏上的人新鲜也……”
程灵按住她的手,“好了,她们这样说也就罢了,你就不要与我说这些话了。如今,就算我能劝得回官家,恐怕都已经是晚了。这么个朝廷,处处都是碗口大的伤,连我父亲都有其他的心思了,却独独把我卖了进来,想我这样一个干净的人,不明不白留在这个地方被人糟践。”
殷绣一时语塞。
“你今儿回太后话的时候,我也听清楚了,丽正门都成了个买卖场了,宫人们这样的行径,太后也不施雷霆,估摸着大陈宫也要弃了吧。”
“弃便弃了,无论以后朝廷在哪里,太后与官家是不会丢下姑娘您的。”
程灵看了一眼镜中。镜中人干净清明,却露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冷笑。
“那你呢,你也会跟着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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