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开始上第二节专业课,周彩还是没来上课。
学委点了三次周彩的名字,没人应,就自然地问应虹这个室友:“班长怎么没来?”
应虹捏着笔,小声说了句:“我也不知道……”
隔得远,学委没听清:“什么?”
“班长生病了。”应虹这才抬起头,音量提高了些,“假条明天我送过去。”
周彩在班上人缘好,不管这病是真是假,别人都愿意卖她这个面子。听了回话,学委没犹豫,往周彩旁边上划了个勾,就当人来了。
这节课应虹上得不轻松。她反复地掏手机出来看,去看那个没有动静的对话框。那条‘我更想吃你’之后,她又发了一条‘你去哪里了’过去,但周彩一直没有回复。
她很少上课走神,但今天无法避免。来上课之前她注意到自己锁骨上有一小块红痕,大概是周彩昨晚上吸咬出来的。她穿了件领子高的衣服,但总觉得除了这个地方,身上肯定还有有的印迹自己看不到,但别人能看到。
从前应虹上课永远都坐第一二排,但今天她选了个很靠后的位置。可即使这样也不能缓解心中的紧张,应虹总觉得周围的窃窃私语中说不定就有自己的名字,身边同学偶尔和自己相碰的眼神也像在传递什么意味不明的嗤笑。
她抬不起头来。
应虹觉得教室像个笼子,关着她,身边的同学老师都是可怕的凶兽……或许下一秒就会发现她的秘密和软弱,扑上来把她吃得干干净净。
这是应虹第一次不想上课。她只想回宿舍,回一个没人能看到自己的地方,躲起来,把自己全身都裹起来,别人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别人,那样最好。
下课之后她匆匆忙忙地把书收拾好准备吃了饭回宿舍,结果都走到食堂门口了,辅导员给她打了个电话, 让她去一趟办公室。
她进电梯的刚好碰到团支书和班上另一个女的,那个叫做黎明蓝的女生。她们挽着手,正在聊马上要上的一个新电影。两人跟她打了个招呼,又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她还在盯着电梯变换的数字发呆,身边黎明蓝突然说了一句:“诶,应虹,你跟周彩一起住,挺不习惯的吧?”
应虹愣了一下,下意识转过头去看黎明蓝的脸。
化了妆。眼睛很亮,嘴角不笑也微微上挑。干净漂亮, 自信,大方。
还没等她答话,黎明蓝身边的团支书就接了话:“我看谁跟周彩住都不会不习惯,班长性格这么好。”
黎明蓝笑了下:“我没说班长性格不好,我说的是别的,生活习惯之类的吧……班长家那种条件,能来学校住我已经觉得很神奇了。诶我还真想跟个有钱室友一起住一次,看看有钱人怎么过日子的。”
团支书有点惊讶:“周彩家境很好吗?”
应虹感觉自己更紧张了。这两个人大概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在一边愣神听着,感觉自己有些可笑。
“不是好,是非常好。”黎明蓝拨了下额发,“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那种好。”
电梯到了。
她们走出去,应虹听到团支书说了一句:“不过我看着周彩还挺好相处的。”
而黎明蓝答:“但毕竟是不一样的。她一个包,就是我一学期的生活费了。”
应虹恍恍惚惚地踏出电梯。
黎明蓝的背影纤瘦好看,蓝色的裙摆随着走动上下晃动,那裙边上有一小排闪闪的装饰,应虹盯着黎明蓝的裙摆看,越看头越晕。
她在办公室门口愣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办公
室是他们的辅导员和大二的辅导员公用的,见他进来,那个有些胖的黄辅导员放下手里资料,推了推眼镜说:“应虹,我先和明蓝她们说下社团的事情,你等几分钟。”
应虹点了点头,退到边上等。
学校办公室里好像总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无论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那种味道都是相似的,应虹形容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她把那个味道定位成学校的味道。不好闻,也不难闻,但却是一种和普通划分开来的不同,有点清高,有点距离感,只在偶尔的时候平易近人。
应虹下意识低头去扣自己的手指。她的手很粗燥,也很丑,指甲秃秃的,总是被她咬得乱七八糟,边上的死皮也被撕得很丑,偶尔用力不当,还会出血。应虹都快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这个坏习惯,反正只要她心烦,焦躁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想要咬手指。
等他们说了快有十五分钟,黎明蓝和团支书才拿着东西离开。
应虹把手背到身后,样子看上去倒是像做错了事儿罚站的学生一样。她挺紧张的,从小到大她都怕老师,毕竟对她而言只有读书才有出路,老师相当于拿着一把开向未来的钥匙,能不能走到新世界里面去,就看老师给不给那把钥匙。
“坐,应虹。”辅导员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别站着,坐吧。”
应虹呼吸都放轻了。她依言坐下,轻声问了句:“黄导,你找我来是……”
“是你贫困补助的事情。”辅导员打断了她,手上翻出几张文件来,又递到她面前,“这种事最好我亲自来跟你聊,所以让你跑一趟。”
应虹心一沉,接过那两张纸。
辅导员话说得还算温和:“应虹啊,你也知道,学校的贫困认定是有标准的,你交上来的证明,怎么说呢……”
他把几张印着‘奖状’的复印件推到应虹面前,“应虹,国家贫困补助和奖学金不一样,虽然成绩和品行是考察的标准之一,但我们不需要你的三好学生奖状复印件。”辅导员指了指应虹手里的纸张,“我们需要的是你具体的家庭状况。你手上那张表填得很草率,父母‘个体户’,年收入5000,别的呢?”
应虹怔了下,她捏紧了手里的纸:“那我要……提供什么?”
“你以前读高中的时候申请过吗?”
“以前都是……”应虹顿了下, “班主任来判断。”
“那我们学校不太一样了。”辅导员的声音很平淡,“你需要把父母的职业写清楚。如果家里是低保户,要提供低保证明,父母残疾,要提供残疾证明,父母有一方不在了,要提供死亡证明……贫困都看家里的情况,父母伤亡和收入是重中之重,你什么都不写,我怎么知道你贫困,领导怎么知道你贫困?”
——怎么知道?
应虹呼吸紧了紧。
“之前评定组的组长说她跟你聊过,组长说你坚持就这么写,不愿意具体写家里的情况。”辅导员微微叹了口气,“刚刚下课后我已经让组长公布贫困名单在班上公示了,你这个情况……定的是三等,还是我给你争取的。我叫你来,就是告诉你原因,也希望你心里不要有什么疙瘩,下次申请的时候有个教训,我也会看你的表现的。”
应虹机械地嗯了一声。
“其实你的成绩再提一提,国奖拿不到,拿个院里奖学金也是可以的,学习再加加油吧。”辅导员最后挥了挥手,“你回去吧,学习要努力啊。”
应虹站起来,把桌面上和她有关的纸张都收了起来,才转身离开。
——我怎么知道你贫困?
应虹打开手机,翻到班群里半个小时前发出
的贫困名单公示。她一个个地看过去,看那些名字,再和记忆中的脸一个个对上号,等看到黎明蓝的名字在第二等的那一栏出现的时候,她脑海里出现的不是黎明蓝的脸,而是黎明蓝漂亮的蓝色裙摆。
应虹按下了手机锁屏。
她靠着电梯下楼的时候心想:算了,这世界就这样。
应虹习惯了这种无助。来到这个学校后她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论成绩,班上比她好的大有人在,她再怎么努力都只能考个第八名。她不懂圆滑,嘴不甜,看上去就不讨人喜欢,毛病还那么多,同学老师也不会喜欢这种性格的学生。
电梯缓缓打开的时候应虹才睁开眼。
电梯外一群学生老师不等她走出来就涌了进来。应虹忍着被碰到身体的不适艰难地挤了出去,刚在外头站稳喘口气,就被一只手臂紧紧地搂住了。
应虹下意识要推开,但对方像是知道她要躲,力气很大,顺手把周彩另一只手臂也捉住了,牢牢地握在手里。
“是我,别动。”
应虹大力把周彩推开,她手上的资料也撒了一地。等推开周彩,皮肤上的刺痛消失了,但别的情绪也随之而来,应虹几乎是转过身落荒而逃,朝着宿舍的方向大步地跑。
跑的时候她没忍住开始哭。她不想让周彩看到自己哭,也不想在这么狼狈的此刻去面对周彩,去面对那个……和她差距那么大的周彩。
等她跑过第五教学楼,速度就慢下来了些。应虹心想周彩大概不会追过来,结果才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就看到一脸不悦的周彩正冲她的方向跑过来。
应虹又抬步往前跑——但或许周彩身高腿长更有优势,几步就跨到她身边,抓紧她的臂弯不轻不重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扯,让她们面对彼此。
“你跑什么?”
周彩喘着粗气,“跑我前面很好玩?喜欢我在后面追你?”
应虹脸上还有眼泪。她循着本能,慌不迭已地去推周彩……但周彩看上去是真生气了,低声喝止了一句:“应虹,不要推开我,我只说一次。”
她听不进去,应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
应虹哽咽着道:“周彩,我玩不起,你找别人吧,你放过我行吗?我真的害怕。”
她重复了一次:“我真的害怕。”
周彩手里还捏着应虹的贫困申请表。她没放开应虹的手腕,即使应虹身上还在微微发抖,即使她们昨晚还赤裸地抱在一起过……但应虹依旧还在抗拒她。
周彩没松手。
“我没跟你玩。”周彩眉眼间的不虞散去了些,但语气还是冷着,“应虹,你不能看到我就跑,我碰你就躲。你能对别人这样,但不能对我这样。”
应虹还在推她:“……你放开我,我想吐。”
周彩没放开。
应虹觉得自己胃部又在痉挛。她想吐,小腹闷痛,喉咙发紧,后背全被汗浸湿了。但周彩还是死死拉着她,说什么都不放。
地点是教学楼门口,来往的路人频频看过来。
“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应虹心里堵着一口气,仍是重复,“你放过我吧,你去找别人……”
周彩知道再这么下去估计要把保安招过来了。她索性把应虹半揽进怀里,半拖半拉地把应虹往宿舍的方向带。
两个人拉拉扯扯半天,应虹本来就没吃午饭,又被这么一番刺激,这会儿是真没力气再挣扎了,到后来周彩几乎是把她抱上五楼的。
进了门周彩把人抱上床,这才把应虹抱进自己怀里开始好言好语地哄。
“我看了名
单了。”周彩语气平静,她也琢磨出来到底是为什么,“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不平衡……别咬手。”
“我不是不平衡。”应虹没忍住反驳,“我就是……觉得自己很差劲。”
她被抱着,依旧难受,但应虹此刻放弃去抵抗那种难受了,她屈服于周彩的强硬和温柔。像是自虐,可自虐中应虹又隐隐有一种隐秘的寄托,她交出自己,交出不堪和恐惧。她在奉献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在交出那个最不堪的自己,这是她唯一能给予周彩的笃定。
周彩笑了下:“你不差劲,你真的很好,很努力。”
“我差劲。”应虹还是摇头,这次她选择说真话,“我做不到和她们一样,但心里还是羡慕她们能用别的方式得到。我明明也很努力,但我好像总是输,运气也那么差……我没有好的家庭,没有天赋拿第一名,拿奖学金,性格糟糕透顶……我改变不了这个处境,也改变不了自己……”
“是这个世界在逼着人改变,你没有错。大家都在妥协,但你没有。”周彩把下巴抵在应虹头发上,很轻地拍她的背,“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去做,我在呢。”
应虹终于没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
没人这样抱过她,也没人跟她说过这种话,说她没有错,她很好。
“以后不能推开我。”周彩叹了口气,“也不要总是哭了,我每天因为你心疼一次,我也难受啊,心肝儿。”
应虹没答。
她哭得很痛快。那些委屈和心酸终于有了一个出口,她能够停靠在周彩的肩上,所有的一切都能够分享能被感知,她能靠岸了。
“再哭你就没有礼物了。”周彩最后威胁了一句,“我希望应虹同学一分钟后能收住眼泪。”
应虹本来以为周彩说礼物是哄她开心,结果周彩真的下床捧了个箱子过来。
周彩没上来,就站在床下,手臂举着纸箱,催她:“打开。”
应虹仔仔细细地去看周彩的脸。那张脸温柔和飒爽交织,是一个女孩子的面貌。她同时给了应虹很多种可以寄托的身份,那些身份里周彩的性别是清清楚楚的女,但形象却比男人还要令人安心妥帖。
和性别有关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此刻,应虹觉得没有,她好像只是喜欢周彩。
“快点,手酸。”周彩还在催,“逃课去给你买的,你可别不喜欢。”
应虹带着那种大概被叫做悸动的心情,手指颤抖地打开了那只箱子——
小箱子里探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出来。那猫还很小,蓝色眼睛。它看到关着自己的箱子被打开了,抬起脑袋又看到面前一脸呆滞的应虹,就张开口冲着应虹小声地哼了下,叫声奶声奶气的。
应虹呆住了,也忘记了摸一摸这只小可爱。周彩手是真的酸了,她索性把小猫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直接搁到应虹床上。
等放到床上后应虹才发现那只小猫的脖子上挂了一把钥匙。
她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想去拿那把钥匙看一看,结果那只小猫已经探头过来,轻轻含咬住了应虹的手指。
应虹还在感受指腹上温热的舔舐,就听到周彩说:“我在西门那里有个小房子,看你想不想住校外,想的话我们可以搬过去……有空带你去看看。”
“这猫……”周彩笑了下,“就叫白雪吧。这一次,你可以看着它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