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与宁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旁边的女生就替他回答道:“易谦, 你放心啦,与宁不会生你气的。你又不是故意的。”
周围的同学也纷纷认同,他们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夏易谦的另一面。
甚至连鹿与宁自己都怀疑, 刚刚满是恶意的夏易谦是他的错觉。
可明明就不是这样, 夏易谦分明就是故意的。
鹿与宁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朝夏易谦反驳道:“不是这样的,是你放手的。”
他的话一说出来,周围同学都是一愣。
旁边的女生迟疑道:“与宁, 你是不是搞错了, 易谦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鹿与宁说不出来,而他好像什么证据也没有。
鹿与宁并非是可以将事情处理得条理清晰的人。他从小身体不好, 在鹿望北和鹿正青的干预下, 他从小身边的交友圈都非常干净。
同样的因为鹿家优渥的条件和他的身体, 每个遇到他的人都是充满善意的。
他几乎没有承受这样的恶意。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 鹿与宁虽然不擅长于言辞,已经做好和夏易谦对峙的准备, 他甚至想好该怎么反驳夏易谦的话。
但是出乎他意料, 夏易谦没有反驳。
夏易谦只是垂下头, 低垂眼眸睫毛微颤说:“鹿与宁同学说的对, 是我放手的。都是我的错,他生气也是应该的。要是——”
“要是我力气再大一点就好了。”
鹿与宁瞪大眼睛, 却感觉他的话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夏易谦明明是在向他道歉, 可周围的人看着他的眼神却奇怪起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夏易谦是故意放手的。
但是身边的人却开口说道——
“与宁, 易谦也不知道你会突然摔倒啊, 他没有准备,抓不住你是正常的呀。”
同学们并没有怀疑鹿与宁的摔倒是有人故意为之,鹿与宁的身体并不好,身体协调能力也很差,和鹿与宁同班多年的他们也都清楚,甚至连鹿与宁自己也这么觉得。
但鹿与宁没有想到过身边的同学言语间都在为夏易谦开脱。
他茫然的看着周围的同学,他们的脸似乎都陌生起来,就好他才第一次认识他们。
鹿与宁强忍着委屈,忍着脚踝的剧痛,转身要从人群中离开。
谁知夏易谦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肘说:“鹿与宁,你怎么样?我陪你去医务室吧?你千万别因为生我的气,伤到自己呀。”
他扭头,就看见夏易谦恶意的朝他勾起唇角。
鹿与宁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将夏易谦推开,他不过只是轻轻一挥手,谁知夏易谦却应声摔倒在地上。
就连鹿与宁都看着自己手一愣,他刚刚分明是没有用力的。
然而身边的同学却并不这样以为。
“易谦,你没事吧?”
“易谦,你怎么样?”
就连平时和鹿与宁关系很好的女生都忍不住说:“与宁,易谦他只是想要扶你去医务室——”
鹿与宁动了动嘴唇,他想要解释他没有用力,他也不是故意的。
可夏易谦却惨白着脸强先一步打断女生的话:“和与宁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没有站稳的,他没有用力的。”
“唉——易谦!你——”女生跺跺脚也不说话。
鹿与宁看着周围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心里一片冰凉。这是他从没有看到过的眼神。
他发觉他似乎解释不清楚了,身边的人都已经默认他是错的。
“我没事,你们送与宁去医务室吧。他身体不好。”夏易谦朝搀扶他起来的同学感激一笑。
众人觉得鹿与宁这一次做的不对,但是鹿与宁毕竟是他们多年的同学,是当做弟弟一样的存在,而鹿与宁腿确实也受伤了,犹豫片刻说:“易谦,我们带与宁去医务室了。”
说完他们试图搀扶住鹿与宁的手。
可倍感委屈的鹿与宁却将手缩回来,负气冷硬道:“不用。”说完他瘸着腿,一瘸一拐的离开。
“搞什么啊,又不是我们害他摔跤的。” 有人小声抱怨。
他话刚说出来,立刻就有人制止了他。
“别这样,与宁也不是故意的。”
但虽然说是这样说,可众人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不是滋味。
他们明明是好意,却被人这样拒绝。
*
负气来到画室的鹿与宁看着自己的画,心烦意乱。
夏易谦的哥哥究竟是谁?
为什么他说自己偷走了他哥哥的东西。他分明没有偷走任何人的东西。
难不成是——
一想到那个可能,鹿与宁就忍不住握紧了白杆羊毫,手下的力道失去了分寸,下笔的笔墨比预料中重了许多。
他脸色惨白,不可能的,他攥紧画笔,咬住嘴唇——
偷——
不可能是予安的,予安从来没有什么弟弟啊。
更何况,他做的怎么是偷呢。他只是想要保护好自己的东西而已,那也是他看作爸爸和哥哥的存在,他凭什么放弃呢。
“与宁。”美术老师的声音从画室里传来。
静安中学不仅是省重点,在美术方面也很出色,每年艺考都有一批美术生脱颖而出,静安中学甚至把崇学教学楼的一楼单独划做了画室,供美术生们用。
而鹿与宁算是他们这几年的金字招牌,在国内各大美术比赛上都取得拔尖的成绩,因此静安中学还给他准备了单独的画室。
鹿与宁将脸上扭曲的神色缓缓收起来,勉强笑了笑说:“老师,怎么了?”
“与宁,恺之杯美术大赛今年就要开始了,你的比赛作品准备好了吗?”
恺之杯美术大赛是国美界含金量非常高的一个比赛,虽然是比赛,但是每年最优秀的一批作品会跟着国内顶级画家的集体展在国家美术馆展出。
许多青年艺术家就是通过这个比赛崭露头角的,比赛两年一次,上一次还是少年组的鹿与宁获得银奖,而他也是通过这个比赛正式走进那些成名已久画家的眼里,这个比赛对鹿与宁来说意义重大。
这一次青年组的鹿与宁再次参赛,行业内很多人都对他拿金奖非常看好。
鹿与宁也希望他在这一次比赛中再拿下一个金奖,明年他就要参加高考,如果能获得这样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奖,他在高考的时候是可以适当的被降分录取的。
他听着老师的话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美术老师向来对他也放心,不在打扰他画画。
等到老师走后,鹿与宁看着画板上画了一半的山水图,手中的画笔却怎么也画不下去。
未完成的作品工笔禽鸟图上,翠鸟的眼睛不够灵动,斑斓的尾羽的颜色也不够细腻,毫无灵气。
他心里升起一阵烦躁,画笔往画卷上一扔,几乎是一瞬间大片的笔墨就将宣纸染黑。
这幅画了一半的禽鸟图又被毁掉。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从他冒认了予安的那幅画开始,他就很久都没有再画出来一幅画,没有例外。
每次他下笔都会想到鹿予安的那幅画,每一次下笔,他都不向之前那样笔随心动,而是忍不住想,能不能这样画,可不可以这样下笔。
他不是不想好好画完一幅画,只是他如果画得不够好,比不上予安那幅,他画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鹿与宁烦闷的将羊毫笔往笔洗中一摔。
*
“予安,恺之杯美术大赛你真的不参加吗?”毛栗子头认真的扭头问着后桌的鹿予安,前几天他生日,他收到了鹿予安的一幅庐山山水卷轴,简直惊为天人,几乎化身鹿予安的头号迷弟。
他也是美术生,也被画室老师撺掇着参加恺之杯,万一狗屎运被评委看上了呢。
恺之杯比赛全国分了很多个赛区,南市刚好就是其中一个,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鹿予安看着卷子上鲜红的叉,闷闷的将桌上的一叠试卷抽到书包里,摇摇头说:“不去了。”
他对那些比赛没有兴趣,他现在连学习的时间都不够,那里有时间去参加什么恺之杯美术大赛。
鹿予安埋头从书桌上堆起的书本中抽出一张语文试卷,埋头就要写默写题。
毛栗子头挠挠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予安这一次期中考试没有考好,堪堪踩着本科线。
同桌厚眼镜连忙拉住他的手说:“予安,你等等,你写错了。”
鹿予安定眼一看,才发现他又将前两个字的顺序写反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肉眼可见又更加沮丧了一些。
就连厚眼镜也忍不住喏喏笨拙安慰道:“没事,大家都容易写错的。”
同桌厚眼镜和毛栗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叹口气。
予安绝对不是上课不认真的学生,予安上课很认真,哪怕钟老师也挑不出予安任何错。
可是予安的成绩提升就是很难。
不是说他没有进步,而是他的进步和他付出的努力比起来,真的得到的太少了,甚至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鹿予安虽然有些沮丧,但是很快的又重新振奋起精神,从小到大学习对他来说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毛栗子头想了想说:“予安,你有没有考虑参加艺考啊。你美术功底很好啊,参加集训,走艺考肯定没有问题的。”
鹿予安有些迟疑,他也想过艺考,可是他是完全没有接受过专业的美术的训练的,他是接受李老头传统的国画训练长大的,对素描更是一窍不通。他叹了口气说:“再说吧。”
哪怕艺考,也要考得到好的文化分才够啊。
而他还有更担心的事情。
这一次试卷是需要家长签字的。
鹿予安叹了口气。
*
回到家时,莫因雪却察觉道鹿予安有些奇怪。
原本一回家要么在书房画画,要么在卧室写作业的少年,盘起双腿坐在沙发上低头抱着一本拿反的英语书,时不时那眼睛偷偷的看向自己。
这段时间下来,房子已经渐渐有了另一个人的痕迹。沙发上搭着予安的校服外套,茶几上放着予安的笔,毛绒绒的拖鞋。生活一段时间,莫因雪已经知道少年看似好像很坚韧。
但其实确实一个很娇气的小孩,稍微饮食不规律,第二天必定捂着胃难受,赤着踩着瓷砖上,哪怕是夏天,第二天声音也会哑。所以他提醒少年三餐定时,一定要记得穿拖鞋。
莫因雪却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知道少年大概是有话对他说,他也不多说,没有向平时那样去书房工作,而是换了衣服,坐在客厅,拿着昨夜看了一半的书,继续看了起来,等着少年来找他。
果然没有过一会儿,坐在沙发上的少年却已经坐立不安,神色纠结,一本英语书倒着翻着好几页也没有察觉,最终少年将试卷拿了出来,状若无事的朝莫因雪轻描淡写的说:“这个试卷要签字的。”
莫因雪接过试卷一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鲜艳的红色大叉。
分数也不太好看。
莫因雪看到少年看似镇定却羞红了的耳垂。
怪不得这么踟蹰。
莫因雪接将试卷翻了翻,仔细看了起来。
他其实有些意外,他看过小孩学习的样子的,很认真。小孩在家里除了写作业就是去画室画画看画谱。
甚至也不像他朋友抱怨的自己孩子天天玩手机一样。
予安对网络的依赖程度很低,他绝大部分时间就花在学习和画画这两件事上。
所以莫因雪看试卷格外认真。
鹿予安却误会了什么,强自镇定的说:“我下次会更努力的。”
他也知道他这一次考得很差。
他真的是在努力,但是大部分人都只会觉得是他不认真,亦或者是他只是表面上装的很认真,其实根本没有花心思,曾经鹿正青也抓过他学习,但是找了几个家教,见他成绩依旧毫无起色之后,也就放弃了。
莫因雪反复看了几遍之后,眉心皱起,他看见鹿予安每张试卷上几乎每到题目都被画了横线,完整的一句话被隔成了好几个词,他想了想了问:“予安,你为什么画横线。”
鹿予安一愣解释道:“这样比较不容易看错。”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这样字就不会跑来跑去。”
莫因雪翻着试卷的手猛地一停,抬头看向鹿予安,眉心微皱。
*
当天晚上,莫因雪将鹿予安带到自己好友的诊所。
许劭林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但是对鹿予安的情况了解的也不多,他立刻联系到他大学里从事特殊教育心理学的教授远程诊断。
不到一个小时,诊断基本就已经出来了。基本可以确定予安是有重度的读写障碍的。
视频中的老教授和颜悦色请鹿予安的监护人一同视频。
莫因雪坐在鹿予安的身边。
鹿予安局促的抱着沙发的抱枕,忐忑的看向莫因雪,莫因雪为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
许劭林忍不住挑了挑眉。
老教授看在眼里笑了笑说:“予安画画一定很不错。”
鹿予安疑惑的抬头看向莫因雪,老教授怎么知道他会画画的呢。
莫因雪却笑了笑声音中带着骄傲说:“确实很棒。”
老教授才朝他们解释:“刚刚我给予安做了一些测试,予安的大脑认知功能和别人不太一样,他是没有办法建立正常的“形-音-意”的联系的。打个比方比如‘安’字,我们脑子里一定是先想到‘an’这个读音,就像有人在我们脑子里说话一样,然后我们才会进一步想到平安这一层意思。而予安脑子里是没有这个声音的。”
“文字在他脑中的就像是一幅画,与读音、意思和文字是相互割裂开的。”
“大段的文字,在予安眼睛里就像是只有细微区别的毛线团。因此语言的学习对予安来说难度特别大。因此大段的阅读对予安来说是非常困难的。予安谈到过他会把大段文字用横线拆分成一个个短词,这是很棒的方法,予安能够想到很厉害。”
“这种读写障碍很大的原因是孩子的视觉神经比较特殊。”
“所以相对应的,视觉神经特殊的予安在画画上天赋也很高。很多有名的画家像达芬奇和毕加索都有这种类似的问题。”
鹿予安听完有些迷茫,他以前一直以为他学习不好,是他不够努力。
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吗?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直困惑着他许多年的问题终于被揭开,心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是时刻环绕在他身边的阴霾终于散开。
老教授叹了口气惋惜道:“其实予安如果可以从小纠正,现在会更优秀。”
莫因雪却郑重地纠正:“现在也优秀。”
老教授一愣笑着点头道:“是啊。”有着这样重度的读写障碍没有干预却还能跟上正常孩子的学习进度,谁说不优秀呢。
鹿予安睫毛微动,忍不住扭头看向莫因雪,心里感觉很复杂。
似乎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唇角忍不住翘起,朝老教授认真道:“陈教授,不晚的。”只要知道了问题在哪里,就永远都不算晚。
他总有一天可以克服。
*
等到莫因雪问清楚读写障碍的干预方法,夜已经深了。
鹿予安已经趴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王叔轻手轻脚将车在车库,正要将予安叫起来。
莫因雪却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动作示意王叔可以回家,他安静的坐在车里等着予安醒来。
但似乎终于摆脱心里不曾言说的阴霾。鹿予安睡得格外香甜。
莫因雪看着少年的睡颜,少年的侧脸在昏暗的车库灯光下,镀上一层暖黄的光芒。
紧闭的双眼纤长的睫毛微动,校服在脊柱的凸起的线条下微微颤动。
没有了清醒时刻的警惕,少年柔软的黑发覆在白皙额头上,显得格外乖巧,也让眉间的那道伤疤格外的明显。
他知道少年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孩子。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意识到少年时刻都刻意保持和别人的距离,他有着自己安全的领域。
就像是一只在外面流浪了很久的警觉小猫,一旦靠近了他的安全领域,就会浑身炸毛,色厉内荏的威胁所有人。
所以他从一开始没有主动靠近,而是留给少年足够让他感觉到安全的距离。
而现在他似乎被少年接纳到他的安全距离中。
少年克制和警惕,总是让他感觉到心疼。
他将少年小心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抱回房间。
他怀里,少年鼻尖微微嗅了嗅,在半睡半醒中模糊想到,是好闻的桦木香气。
*
而毛栗子头半夜久久无法入睡,他纠结许久还是咬着牙将予安装裱好的画和连带着他帮予安填好的报名表一起放进了邮寄袋子中。
万一没有入选,予安的画作也会给他寄回来的。毛栗子头这样安慰着自己,才说服自己将画寄出去。
他虽然没啥文化说不出什么好词,可他是真的觉得予安的这幅画好看啊。
比他那乱涂一通不知道好看了多少。
这万一获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