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
“舒服些了吗?”闻冬坐在盛夏的护理床旁, 边给盛夏整理好氧气管,边语气担忧道,“还觉得呼吸困难吗?”
盛夏脑袋陷在床头软枕里,纤细脖颈轻轻摇了摇, 嗓音轻得近乎耳语, 却还是答得认真:“舒服...多了, 不...不困难,了, 呼...”
闻冬拉过盛夏不能自主活动的那只手, 动作熟练给他按摩萎缩的手,将那一根根蜷曲在一起的手指轻轻捋直,缓缓揉捏,轻声嗔他:“你这声音小得都能被风吹散了, 还叫不困难。”
盛夏就又不出声了,只弯起眉眼朝闻冬笑。
闻冬轻叹了声气。
确实觉得还是太突然了。
虽然先前季凛确实已经说过,他预感面具要有新动作了。
但就连闻冬, 或者说包括季凛自己,也没有完全预料到这个新动作会来得这么快。
并且, 这里面其实有个非常敏感的问题——
接连起伏互相关联的三起案件才刚刚落下帷幕, 甚至还没有出官方报道, 可面具的头目却就像已经明确知道了这场落幕一样,马不停蹄策划出了新的“表演”。
再回忆起先前, 也是在沈溪案告破当晚,就出现了高小雯的失踪...
这桩桩件件联系之紧密,当时以为只是巧合的, 现在联系起来再看, 就觉得好像不止是巧合这样简单了。
闻冬知道面具组织分工明确, 人手分布甚广,但没想到竟然能广到这个程度,对警方消息如此灵通,就好像...好像他们其实就在身边,离得很近一样。
这种感觉其实细想是很令人惊恐的,就像明确知道了身边有个恶魔,可这恶魔却披着最完美的人皮,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没人知道这恶魔究竟会是谁。
接到唐初的消息之后,这聚餐自然是要泡汤了。
盛夏痉挛得厉害,整个人状态都极差,闻冬放心不下他,季凛便以交通规则内的最快速度,又先调头把闻冬和盛夏一同送回了家,之后他才自己去了市局。
至于那个视频...
那个视频也只有不到十秒钟,视频中,那个戴着怪异小丑面具,身披猩红色斗篷的古怪男人,用诡异沙哑如破锣一样的嗓音低声说了三个字:“见面礼。”
随后,伴随一声短促的小孩惊叫,画面中一闪而逝一张儿童的稚嫩脸颊。
视频到这里截然而止。
联系起唐初先前说的“某有钱人家六岁男童失踪”,很显然,视频中的男孩,有极大可能就是那个失踪的男孩。
而这也是很容易得到确认的。
因此很显然,面具这次完全不介意让警方知道,男孩失踪就是他做的。
不但不介意,甚至是非常坦荡而光明正大的。
就是在明确对警方宣战——
没错,就是我做的,可你抓得到我吗?
如果说先前季凛出“意外”车祸那次,在那个时候,季凛还认为面具处于一个养精蓄锐,不会轻易对警方宣战的阶段。
那么现在很显然,面具已经进展到了新阶段。
或许是这接二连三有他们策划的案件都被警方一一侦破,激起了面具更强的挑战性与更浓的兴趣,让他们开始想要抛出新的“玩法”了。
盛夏忽然又开了口,轻软嗓音将闻冬唤回了神,只有极其简单的三个字:“是他吗...?”
可虽然只有三个字,却不难听出盛夏尾音中的明显颤抖意味。
闻冬非常清楚,这颤抖,并不仅仅源于盛夏虚弱的身体,更源于...源于扎根在他心底的,深深恐惧。
而这于闻冬而言,同样是此生都难以消逝的恐惧。
他握着盛夏的手下意识攥紧了,那是他极其罕见的大力道。
盛夏这条手臂完全没有知觉,不然的话,他一定会被闻冬握痛的。
很显然,虽然盛夏没有明说,只说了一个“他”字,但闻冬就是知道这个“他”是谁——
他是十三年前的面具头目,初代面具掌权者。
片刻后,闻冬才仿佛惊觉般松了力道,又轻轻给盛夏揉捏被他刚刚攥出红印的手指,边低声回答:“不会的,不是他,你知道的,他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落网了,况且...”
略顿一下,想到这一起起案件以来,他和季凛做过的多次分析,闻冬言简意赅道:“况且目前看来,现在的面具整体在行事理念和策划手段上,都和当年有很大不同。”
以前的面具是为钱至上,而现在的面具在自诩正义。
以前的面具会训练培养自己的固定杀手,而现在的面具则倾向于只在幕后诱导。
确实很不一样。
顿了顿,闻冬垂眸叹道:“谁都可以成为新的面具,可以是你,是我,是当初亲身经历过的任何一个人。”
“也对...”听了闻冬的话,盛夏脸色没有先前那么惨白了,他总算恢复了两分神智,但声线还是微微发颤的,“我之前,看心理书,书上说,严重的,PtSD,可能...呼,最终会,转化为,施害者...”
盛夏一口气讲这样一个长句下来,呼吸已经明显又紧促起来。
闻冬动作熟练替他又略微调大了氧流量,边忍不住低声嗔他:“和你讲过好多次了,少看这种心理书,怎么就不听的?”
真正拥有过心理问题的人,在自我剖析中绝大部分时候都是获得的痛苦比治愈要多很多,因此闻冬甚少剖析自己,也希望盛夏少给自己制造痛苦。
“知道了...”盛夏应得顺从,“以后,不看了...”
闻冬“哼”了一声,惩罚般略添力道捏了捏盛夏的手指,语气无奈道:“我还不知道你?每次都这样说,下次还一样会看。”
盛夏就又不出声了,只是依然讨好朝闻冬笑。
闻冬目光无意间下移,就又落在了盛夏那枚半遮半掩在毛绒睡衣领口中的锁骨钉上。
神情微微一滞,闻冬又下意识抬起手,轻轻拨转了一下自己锁骨上的那枚圆钉。
盛夏敏锐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出声问:“冬冬...哥哥,是还有,什么事吗?”
闻冬手指微不可察顿了一下,复又放下来不再拨转那枚圆钉。
当然是有事的。
闻冬想起在傅烟尸体中发现的所谓不明物质,想起云风让他喝下的所谓“催眠药”,他想,他曾经隐隐有过的预感,大概是成真了——
或许重出水面的并不只是面具。
还有,疯狂的人体实验。
目光在盛夏早已瘫痪多年,萎缩变形的肢体上一掠而过,闻冬倏然阖了阖眸,掩住眼底的心疼,还有好似下定什么决心般的坚定,随后若无其事道:“还能有什么事?我就是发个呆。”
之后不等盛夏再问,闻冬就转开了话题,提起除去面具这件大事之外的,他本人今晚最关注的话题:“夏宝,你...对季凛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的瞬间,闻冬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害怕什么答案,因为他根本就还没想清楚,所谓的“有”亦或“没有”这样截然相反的答案间,会指向什么样的结果。
但好像他的本能里,已经隐隐有了某种令人心惊的预感。
不过,盛夏给出了一个在这两个完全肯定亦或完全否定之间的答案,他眉心微微皱了皱,说得很缓慢,也很认真:“他的脸,我,没印象,但是,他的整体,身形轮廓,气质,我隐约,觉得,呼...是有些,有些熟悉。”
其实这个答案是有两分模棱两可的,毕竟身形轮廓亦或气质,都不是那么具象的特征。
但闻冬还是也微微蹙了眉,认真去想。
从客观来讲,他和盛夏从五岁那年认识至今,因为盛夏的身体缘故,只要盛夏外出,那基本都是和他一起的,除非他大学之后到现在,偶尔课业或者案件忙碌,盛夏会被送回老宅。
但这都是至少近四年间的情况了,与季凛先前口中的“很多前”并不相符。
因此,如果是在很多年前,盛夏确实曾见过季凛,那自己应当也是见过的。
可为什么自己会不记得,盛夏也会说对季凛的脸没有印象,反而隐约是对身形轮廓和气质感到熟悉?
或许,是脸被遮住了吗?
闻冬又想起了季凛家里那一排十三个头骨。
那和自己的眼睛毫无违和感的凹陷眼窝...
还有,好人...
这每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元素,此时此刻被联想到了一起...
极度的熟悉感就再度席卷上闻冬心头。
他耳边蓦然间回荡起了一道自己的声音,音色比自己现在的稚嫩很多,语气中也仿佛还带着一股天真纯粹的信任感:“我相信,相信大哥哥是个好人。”
闻冬心尖倏然一跳。
然而不待他将当时画面回忆得更为清楚,手机却又忽然震动了起来。
震碎了那一瞬的记忆。
闻冬下意识低头解锁去看,发现正巧是季凛发来的信息——
y Devil:休息了吗?我刚出市局。
y Devil:弟弟身体好些了吗?
温和有礼一如往常。
闻冬飞快打字回复——
还没睡,在和夏夏聊天,他好多了。
你那边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季凛秒回——
y Devil:好多了就好,今天吓到他了。
y Devil:这边目前没有什么有用发现,视频追查不到定位,视频里的画面也完全判断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意料之中。
面具有备而来,总不会如此轻易露出破绽。
闻冬干脆换了话题,直白问起自己一直还疑惑的——
对了,你之前在车上,为什么要忽然提到脚环?
这次那边迟了两秒,才回过来一条——
y Devil: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怕里面的定位装置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闻冬眉心不自觉蹙得更紧,他回复的语气中也自然带上了两分火气与强调意味——
你明知道我不会这么觉得。
季凛明明就非常清楚他的偏好,甚至今天前不久还说过,对他完全坦诚,并承认是在投他所好。
可为什么从见了盛夏之后,季凛就又忽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就像瞬间收起了所有的疯劲,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懂得进退的真绅士一样。
这前后反差之大且迅速,实在令闻冬难以看透。
闻冬发去这句话,就是在等季凛一个表态,亦或者说一个解释。
然而季凛的回复却依旧四平八稳,让闻冬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y Devil:我只是忽然想到了,就随口一问向你确认一下,我希望在我们之间的相处中,不会有任何让我的小玫瑰感到不舒服,或者被冒犯的地方。
乍一看去好像很有道理。
很尊重闻冬,完全挑不出错处。
可闻冬盯着这句话来回看了两遍,只想回他一句他平时从不会讲的粗口——
狗P!
闻冬现在已经完全能确认了,季凛的变化就是在见了盛夏之后。
见了之后,闻冬不知道季凛究竟是想起了什么,又兀自思考琢磨了什么,总之最后,季凛莫名其妙就得出了——
他可能更喜欢这种彬彬有礼模范男友的结论。
于是,季凛这绅士面具就又牢牢戴回去了。
闻冬很想直接问个明白,可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刚还没彻底回忆清楚的片段,想起了锁骨上这枚圆钉,想起了季凛身上的种种异常,想起了季凛和面具之间难以言明的纠葛...
闻冬忽然就觉得,他和季凛之间其实还横亘了太多,并不是现在简单一句话,就能够问明白的。
而很显然,季凛也根本没给他再问明白的机会,季凛甚至没给他发出这句“狗P”的机会。
因为大概是等了两分钟没有等到回复,季凛就又极尽“体贴”发来一条——
y Devil:是不是困了?确实不早了,我今晚就不去打扰你了,我们明天见,你好好休息,祝我的小玫瑰好梦。
闻冬:“......”
好你个大头鬼!
闻冬这下彻底被气到,他干脆一个字都没回,直接退出和季凛的聊天框,之后重重将手机锁屏了。
又过了两秒钟,闻冬才忽然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刚这瞬间的反应情绪化得过分,也幼稚得过分。
完全不像他平时会表现出来的。
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房间内还有个盛夏,闻冬难得赧然,抬头去看。
然而这一看才发现,盛夏竟然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闻冬愣了愣,他站起身仔细确认了盛夏的制氧机运转正常,此时心率呼吸都平稳,整个人也都处于还算舒适的状态,才替他认真盖好被子,轻手轻脚退出了盛夏的房间。
当然,闻冬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之后,盛夏就悄悄睁开眼睛,弯起唇角笑了笑——
他的冬冬哥哥体面惯了,难得有这种类似出糗的时候,他偷偷欣赏就好,没必要让冬冬哥哥难为情。
闻冬回到房间后,实在没什么好好泡浴缸的心情,便只简单冲了个淋浴,就把自己整个人摔进了大床里。
他确实想好好睡一觉的,本也以为自己能睡着。
因为自从和季凛认识以来,鼻尖就总是若有似无充斥着独属于季凛的,干净温柔的草木气息,这种味道莫名令闻冬安眠。
可不知今天是不是确实心绪纷扰,闻冬躺了很久,不但没有丝毫困意,反倒大脑神经愈发活跃,思绪万千,却又难以真正思考出有用的信息。
失眠的感受对于闻冬而言并不陌生,在认识季凛之前,他早已感受过很多年。
但人大概就是这样,俗话说由奢入俭难,闻冬觉得自己大概也是如此,习惯了每天晚上不靠安眠药也能睡着且好眠的生活,再像现在这样失眠起来,就觉得不是那么容易忍受了。
叹了口气,闻冬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两秒钟,最终还是无奈认命又坐起来下了床,从床头柜中翻出安眠药,一连吞了四粒。
他的身体注定了需要吃比正常剂量大很多的药,才能勉强起效。
重新躺回床上,闻冬再次闭起眼睛,继续酝酿睡意。
终于,不知过去了多久,闻冬终于睡着了。
但很不幸的,季凛的那句“好梦”祝福并没有生效,闻冬刚刚一睡着,就又梦到了很多年前,如同“痛苦本源”般的久远画面——
梦里,刚过五岁的他被放平在一张奇怪的床上,头颈四肢,都完全被固定了起来不能活动。
他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一只极粗的针管,将一种他根本叫不上名,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液体缓缓推入了他的静脉中。
那种彻骨疼痛与冰冷席卷四肢百骸的感觉,在梦里依旧清晰无比。
梦里,小小的闻冬被吓到大哭,可哭了没多久,他就直接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就听见耳边又回荡起了如同魔鬼低吟般的话语——
“你记住,你永远都是最完美的实验品。”
“但同时,你也是个怪物。”
“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想要隐藏的情绪,没有人能够接受在另一个人面前如同透明,连我们作为同你血缘最亲的亲生父母都无法接受,又遑论别人?”
闻冬不知自己是不是没睡熟,总之,在梦里他感觉自己隐约有自我意识,在听到这样的耳语时候,他下意识想要去反驳,他想说:“有的,有人,季凛可以。”
可他薄唇微动,唇瓣在这一刻却仿佛千斤重,无论如何也张不开。
之后不等他讲出这句话,梦中画面就又蓦然一变——
他被熟悉的草木气息包裹,而面前缓缓走来一道熟悉人影,戴着麋鹿面具。
可这一次,梦中从未见过真容的人走到他面前,竟第一次摘下了那麋鹿面具,赫然露出了季凛的脸。
梦里的闻冬也感到万般惊异,可他还没来及发出声音,就见梦中季凛朝他笑了,依旧是那副弧度都不会有变化般的温和笑容,之后还伸出手臂,将他揽进了怀里。
季凛侧头贴在他耳边,语气也温和如常,可说出来的话却又截然相反,闻冬听他一字一顿低声道:“闻冬,我恨你,如果没有你的父母,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变成一个和机器毫无分别的躯壳!”
最后一个字字音落下,闻冬蓦然感觉到后背一痛,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才发现季凛将一把刀,直直扎进了他的后心!
鲜血染红了季凛一整只手,可季凛却还是那样笑着的。
就是在这个瞬间,闻冬倏然醒了过来。
他睁眼瞪着天花板,剧烈喘息,胸口起伏不定。
梦中那一瞬的惊惧与疼痛太过真实,以至于闻冬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后背。
足足过了两分钟,闻冬才终于勉强彻底清醒过来。
他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打开了床头灯,又摸过手机,连时间都没看,就下意识拨出了季凛的电话。
连指尖都还在轻微发颤。
“嘟”声响了两声,闻冬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他垂眸去看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才发现竟已经凌晨三点过了。
下意识要挂断电话,可指尖刚刚移到“挂断”的位置,电话却通了,季凛的温沉嗓音传出来,语气略微有两分迟疑:“闻冬?”
季凛的声音清醒如常,丝毫不像是睡梦中被打断的模样,闻冬微微一愣,他下意识问:“你还没睡?”
“还没睡着,”季凛应了一声,就将话题又转回到了他身上,嗓音愈发低缓,“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听到“噩梦”两个字,闻冬身形下意识又绷紧了一瞬。
又想起了刚刚梦里的情境,昏黄房间内,闻冬坐在床上抱住膝盖,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好似没头没尾般问出一个问题,他轻声问:“季凛,你...相信我吗?”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电话那头略微沉默了一瞬,但确实只是一瞬,下一秒,就又响起了季凛无比肯定的回答:“信,我当然信。”
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忽然问这个,而是直接给出了最为肯定的答案,闻冬肩膀缓缓放松了下来,低低吐出口气。
电话里,季凛又忽然道:“闻冬,你先别睡,等我二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就够了。”
闻冬微愣,他不知道季凛要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应了声“好”。
那边季凛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盯着息了屏的手机看了两秒钟,闻冬才隐隐有了个猜测——
难道,季凛是现在要来找他?!
这个念头涌起的刹那,闻冬就感觉到,自己的心尖都克制不住一颤。
血液飞快从心脏,从四肢向大脑输送,让他的灵魂都仿佛震荡了起来。
闻冬想,如果季凛真的来找他了,那他一定要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地,好好同季凛做些疯狂的坏事。
就像季凛先前对他说过的那样,说他的腿真好看,真适合用来做些坏事。
有了期待,这十五分钟就好像变得极其漫长,但好在再漫长,也终会过去。
十五分钟后,闻冬果然准时收到了季凛的信息,只有四个字:我在楼下。
闻冬想,这人又开始真绅士了。
他不给闻冬打电话,而是只发信息,就是怕闻冬没有等他又睡着了,亦或者是不想下楼,总之,只要不是接到电话,那么闻冬就完全拥有不下楼的权利。
但闻冬没有一秒钟的犹豫,他甚至是从床上弹起来的,之后飞快脱掉了身上的睡袍,转而换上了白天穿的,季凛的那件白衬衣。
可
当然,他也没有穿自己的任何外裤。
而是只从衣柜中取出一件长款风衣披在身上,闻冬就握着手机和钥匙,放轻声音下了楼。
季凛的车就停在楼下。
闻冬一出单元门,就看见了倚在车边的季凛。
他依然是惯常穿的那套白衬衣配黑长裤,夜色中身形挺拔而修长,他指尖夹着支点燃的烟,火光明灭,隐约勾勒出修长手指的剪影。
闻冬近乎是跑向他的。
又堪堪在距离季凛分毫间停下,与他近乎身体相贴,鼻尖相抵。
迎上季凛好似讶异般微微挑起的眉梢,闻冬探手抽走了他指尖的烟,转而送至自己唇边,深深吸了一口。
之后,不等季凛张口说出什么,闻冬就忽然仰起头,吻上了季凛的薄唇。
通过这样的方式,渡烟。
季凛只是微微愣了一瞬,他的手比他的大脑先动,已经抬起环住了闻冬的细腰,手掌轻抚过闻冬的后腰。
之后,他微微侧头,缓缓加深了这个吻。
烟草的味道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像是这世间最好的催化剂。
至少于闻冬而言是如此。
他们吻得极尽暧昧而缠绵,然而没过多久,闻冬就隐约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太对。
想了一瞬,闻冬就不自觉微微蹙起了眉,他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向季凛。
季凛今天的吻,太温柔了。
和他往日那种,充满侵略意味的,像是想要将闻冬吞吃入腹刻入骨髓中的吻完全不同。
而连此时此刻,季凛的目光都是如此——
浅淡的,好像能称得上温柔的,并不像往日在这样的时刻,晕开那样亮得近乎灼人的光。
闻冬眉心蹙得愈深,可还不待他发问,季凛就先一步开了口,温声问:“是冷了吗?先上车再说。”
边这样说,他就已经放开一只手,半侧过身去拉开了副驾位的车门。
闻冬本也是准备上车的,因此只好暂时先坐了进去。
不过他一坐下,就脱掉了身上的大风衣丢去了后座。
于是,等季凛也坐进车里之后,一抬眼,看见的就是闻冬上身穿着他的衬衣,而下边,两条白皙笔直的长腿展露无遗,直撞眼帘。
避无可避,闻冬清晰看到季凛喉结微微滚了一滚。
还看到季凛下意识做了个左手覆右手手腕的动作,像是想要去摩挲锁链。
但他的手腕上今天没有锁链。
季凛滚动的喉结,与想要摩挲手链的动作,终于让闻冬暂时寻回了两分实感,他忽然直起身,之后长腿一跨,就给自己换了个姿势——
坐在了季凛腿上,与季凛完全相对。
背后有方向盘抵着,因此闻冬只能无限向季凛靠近,近乎与他胸膛相抵。
腿侧自然也相抵。
温热而光滑的触感正源源不断向季凛传递。
闻冬唇角缓缓挑了起来,朝季凛绽放出一个极尽昳丽的笑容,之后,他薄唇轻轻吻了吻季凛的凌厉喉结。
舌尖探出打了个转,闻冬语气蛊惑如同海妖,他轻笑道:“y Devil,不必克制,要不要和我一起,做些坏事?”
然而下一秒,季凛的反应,却完完全全出乎了闻冬的意料——
季凛阖了阖眸,之后便侧过身,以一个极其不方便的姿势够到了后座上闻冬的风衣。
将风衣外套披在闻冬身上,遮住了他两条长腿,季凛才垂眸,薄唇微张,温声吐出四个字:“当心着凉。”
用言语大概都难以形容闻冬这一刻的感受。
大概是极度的惊惧,与仿若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的刺骨寒凉。
闻冬甚至不自觉打了个颤。
先前的每一分期待,雀跃,兴奋,在此刻都化作了一把把冰刀,直直刺入闻冬的骨髓。
闻冬觉得此时此刻的季凛,陌生得令他害怕。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身体的颤抖,季凛好似迟疑了一瞬,温热手掌还是落在了他的后背,不带任何情-涩意味地轻拍两下,他嗓音温沉依旧,说出来的话好似也极尽关切:“是冷了吗?你要不要先下来坐好,我带了温水。”
迟了两秒,闻冬才听明白季凛在说什么,他近乎麻木般坐回了副驾驶位,又麻木般看着季凛打开手边储物箱,从中取出了一个保温杯。
保-温-杯。
闻冬觉得不是季凛疯了,那就是他疯了。
或者是这个世界疯了。
可季凛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动作自然打开了保温杯,倒出一盖温水递到闻冬手边,还温声道:“喝一杯吗,会舒服很多。”
闻冬没接。
他抬眸看向季凛,终于难以置信道:“季凛,你凌晨三点半来找我,就是为了给我送杯温水?”
季凛的手微微一顿,但并没有收回。
片刻后,他低声回答:“不全是,主要还是听你打电话声音不对,怕你做了噩梦睡不着,担心你,就想来看一看。”
闻冬语气中难以克制带出了烦闷,他失语道:“那你现在看完了,我很好,你可以走了。”
季凛垂眸盯着闻冬看了两秒钟,没有应下却也没有说不走,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要不要先把水喝了?”
一股无名火气在这个瞬间腾然烧上闻冬的大脑。
将他二十三年引以为傲的,甚至刻入本能的体面,与对情绪的绝佳管理能力,都烧得一干二净,寸草不生。
闻冬忽然抬起手,重重挥向季凛手中的保温杯盖。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忽然做这个动作,季凛并未设防,但本能反应却不会骗人。
因此闻冬这个动作也不过是让杯盖里的水晃了晃,溅出了些许,可季凛的手依然很稳。
杯盖也并没有被打落。
火气没能发泄出去,闻冬感觉自己甚至要被憋到窒息了,他终于没忍住,冲口直白问了出来:“季凛,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在这犯什么病!”
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个瞬间,季凛眸光好似变得很沉。
可不待闻冬再仔细分辨,季凛就又恢复了与先前无异的温和模样。
他唇角甚至都还是微微上扬的,唇角弧度一如往常,也一如梦中。
他依旧没有做出正面的回答,只是温和反问道:“我的小玫瑰,你不喜欢这样吗?”
在这个刹那,闻冬再次打了个寒噤,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闻冬甚至没能完全想明白,自己这般惊恐的缘由。
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刚刚的噩梦太逼真了。
而此时此刻的季凛,又和梦里太像了。
闻冬甚至感觉自己的后心处,都又泛起了那种,明明并不存在的,却又好似清晰可感般的锐痛。
所有横亘在他和季凛之间的,所有想要短暂抛却的,连同那场噩梦一起,在这个瞬间都一同再度袭上闻冬心头。
闻冬下意识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可不知是不是出于心底某丝残存的希冀,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可还是忍不住又将先前的问题,再次问了一遍:“季凛,你相信我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闻冬就抬眼,紧紧攫住了季凛的眼眸,不肯错过分毫可能的情绪。
然而,意料之中,季凛依然只是微怔般挑了挑眉,随后便不假思索再次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信,我当然信。”
很巧的,在季凛话音落下的瞬间,闻冬今日份的特殊能力又出现了。
只是很可惜的,季凛明明说着这样肯定的“相信”,但在此刻充斥于闻冬鼻尖的,依然是从不曾变过的,草木气息。
闻冬心尖莫名涌起一股浓重的无力与悲哀。
独属于季凛的,亘古不变的草木气息,曾在最初引起了闻冬的百般兴趣,也曾给过闻冬很多安抚。
但在这一刻,闻冬却只觉得无力与悲哀。
大概是自五岁那年起至今,闻冬早已习惯了依靠自己的特殊能力,去了解一个人,去判断一个人。
这种能力早已与他密不可分,成为他的一部分。
以至于此时此刻,明明听着季凛毫不犹豫说着“相信”,可闻冬却根本无从分辨这句话的真实性。
从最初认识季凛时候,闻冬就觉得这个人与其他人都不同,像是自带一层迷雾。
现在闻冬依旧这样觉得。
只是最初,这层迷雾带给闻冬想要探索的兴趣。
可现在,闻冬却极尽悲观般想,或许他永远都走不出这层迷雾了。
他永远无法真正走近季凛。
那么,如果真的如此的话,是不是应该及时止损?
这个念头一旦涌起,就会忽然如同雨后春笋般疯长。
大概是刻在闻冬本能里的保护机制在这一刻骤然启动,总之,他的嘴唇其实比大脑先做出了反应。
赶在彻底思考清楚前,闻冬已经薄唇张开,对季凛说出了一句,他原本以为永远都不会说出的话——
他说:“季凛,我想分手了。”
闻冬话音落下,一直稳稳端着保温杯盖,甚至连闻冬刚刚“突击”那一下都没能将杯盖碰掉的季凛,此时却手指蓦然一松。
杯盖坠落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杯盖中的水飞溅出来,溅湿了闻冬和季凛的衣裤。
闻冬恍惚间想,这水痕真像他的泪水。
可他明明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