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迟疑一瞬, 闻冬抿了下唇,还是直接将手机递到了季凛眼前。
季凛垂眸看了一眼,眉梢微挑, 再抬眸看过来时候露出两分恰到好处的疑惑:“这是?”
“肇事者。”闻冬答得言简意赅。
话音落, 他紧紧攫住了季凛的眼睛,妄图从这双一贯不露丝毫情绪的浅淡眸子中探寻出些许端倪。
不过毫不意外地,这一次, 闻冬依旧没能捕捉住丝毫端倪——
面对屏幕上熟悉的面具纹身,季凛神情毫无变化,他只是再次挑了挑眉,淡声问:“怎么死的?”
屏幕上这张照片只有脚踝处的特写,从皮肤状态能够轻易看出这已经是尸体,但难以判断死因。
偏偏季凛又是个绅士,不经闻冬允许,他是绝对不会前后翻闻冬手机里的照片的。
闻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猜一猜看?”
季凛侧眸看过来,与闻冬视线对上一瞬, 他唇角就勾了起来,慢条斯理道:“也是车祸, 是吗?”
闻冬不置可否, 转口道:“前面还有照片,你可以自己翻看。”
季凛点了点头, 不过他修长食指才刚刚触上屏幕还未来及向前滑动, 唐初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季凛手指顿住,眸光再次落过来。
“你接, ”闻冬下巴微抬, “唐警官之前嘱咐过我, 说你醒了要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季凛听懂了闻冬这句话里的暗示,唇角微勾了一下,划了接听。
“唐副队,”季凛先一步开口道,“是我。”
手机那头静了两秒钟,才传出唐初惊喜又兴奋的大嗓门,听他一叠声道:“季老师你醒了!你怎么样了难受吗?找医生来看过了吗?有没有什么问题?”
季凛自然带过了他其实醒了一段时间的事实,不紧不慢一一回复:“刚醒,唐副队这电话打来得很巧,我一切都好,医生也看过了,没什么问题明天就能出院了。”
听他说到最后一句,闻冬霍然抬眸看过去,眉梢都高高挑了起来。
医生明明说的是再观察一天,后天出院,怎么到了季凛嘴里就成了“明天”了?
接收到闻冬的注视,季凛偏头看过来,在瞬间便了然闻冬在想什么。
“抱歉,”他眼眸微弯,对闻冬做口型道,“记错时间了。”
闻冬轻嗤了一声没理他。
记错时间?
季凛的脑子可能记错这种基础信息?骗鬼。
“明天就能出院了?!”唐初不疑有他,惊喜嗓音传出来,“那可太好了,谢天谢地季老师你没事!”
“让唐警官担心了,”季凛温声应了一句,转而问起正题,“听说撞我们车的肇事者死了?具体是什么情况?”
“对,被车撞死了,”唐初简短道,“我现在在现场,刚刚给小闻先生发了现场照片,季老师你看了吗?”
季凛如实答道:“还没来及看。”
“那你是先看一下给我打过来还是?”唐初问。
“不用,”季凛打开了免提,侧头示意闻冬同他一起看,“我们边看边说。”
“先看最后一张,”唐初忙道,“万法医初步判断,死者脚踝上这个纹身同之前傅烟和云星的情况一致,都是没有生活反应的。”
也就是说,这个纹身同样是死之后纹上去的。
季凛“嗯”了一声,暂时并未多言,而是一边向前翻照片,一边听唐初讲基本情况:“事故地点在雅深高速公路市区方向的入口,肇事者当时所驾驶车辆正是季老师你之前让我帮你查过的那辆黑色丰田,车牌号一致,车上当时只有肇事者一人,和他相撞的另一辆车也是一辆大货车,型号都和肇事者原本驾驶的撞你们的那辆车一样,大货车司机和肇事者二人一同当场死亡,万法医对大货车司机做了初步检测,暂时排除酒驾毒-驾的可能性,交警兄弟单纯从现场判断定性为意外事故,起因在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肇事者所驾驶车辆又是突然从旁边弯道拐出来的,没能给大货车司机足够的反应时间。”
一连说了这样一大段话,唐初长长喘了口气,又转折道:“但这个我是不信的,巧合太多了,没有这么巧合的‘意外’。”
然而季凛却罕见没有立刻接话。
闻冬刚刚一直在一边听唐初讲话,一边分神留意着季凛的反应,因此他敏锐注意到了,唐初那一大段话中的某个字眼或者词眼,好像戳到了季凛,甚至让季凛那张一贯温和淡然没有多余情绪的脸上,在瞬间显露出两分堪称沉郁的神情。
闻冬不是很确定,毕竟唐初刚刚说的那段话太长了,他只能隐约猜测,戳到季凛的那个词,或许是“意外事故”。
片刻后,季凛倏然阖了下眸,终于开口,言简意赅语气肯定道:“不是意外事故。”
略一停顿,他才继续沉声道:“他们…我是说面具组织,将一场有计划有预谋的驾车谋杀伪装成意外事故,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季凛话音落下,闻冬倏然一惊。
因为他在电光火石间便反应了过来,其实他和季凛先前遇到的那起事故,如果不是季凛在那个当下拥有非常人的心态,非常人的判断力以及非常人的速度,那么最后的结果很可能与唐初刚刚的陈述一致,那就是——
季凛会和肇事者共同死亡。
而再联系起当时那辆大货车开过来的情况以及他们当时所处的路段,大抵也会被交警认定为“意外”。
所以也就是说,想要置季凛于死地的人,本就是面具的人?
这个念头袭上闻冬脑海的瞬间,闻冬瞬间就又有了更多的疑问,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像是缠了一个毛线团,越捋越乱——
季凛和面具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关系?为什么面具的人要杀季凛?
但如果是面具的人要杀季凛,可为什么行动者又反被杀了,还被留下了一个刺于脚踝的纹身?
唐初虽然没同闻冬和季凛一同经历那起事故,但他毕竟是多年处于一线的刑警,在这种时候拥有接近本能的直觉,在季凛那句话讲完之后,电话那头安静两秒才有声音,唐初的语气中带上了两分斟酌:“季老师我想问一下,你觉得肇事者,有没有可能是面具的人?”
略顿一下,唐初又急忙补充道:“现在两个死者的身份都确认了,但从表面信息上来说看不出什么异常,根据已知信息显示,想要撞你们的肇事者和另一个大货车司机,工作就都是货车司机,并且我们也向信息中提供的货运公司核实过了,证明这两个人确实都是该货运公司的员工。”
从表面上看起来,就好像季凛遭遇的车祸,和现在唐初所处现场的这起车祸,都不过是起源于两个货车司机的疲劳驾驶罢了。
但无论是季凛本人,还是闻冬亦或唐初,他们都心知肚明,事情的真相远比表面看到的复杂多了。
“之前沈溪那案子给我经验了,”没听到季凛回答,唐初就又接着道,“面具背后的人不说手眼通天,但确实是有些能耐的,他们对个人信息的篡改程度是真的能让我这种职权的人都查不出来。”
之前破获沈溪案中最大的一个难点,就是包括季凛在前期都没有想到,韩扬竟然有个双胞胎弟弟。
他们当然也早早查过了韩安的个人信息,当时是唐初用他自己的身份登入的内部系统,但只查到了韩安和韩扬姐弟二人的信息。
很显然,面具早有准备,在这个重要信息上进行了篡改隐瞒。
“这次不一定是篡改,”季凛薄唇微动,终于出了声,依然是他一贯的淡然语气,“货车司机的身份应该是真的,着重查一下这两个人的家庭背景,以及近期的交易流水,不要只查他们自己的,连带他们家人的一起查。”
这句话其实相当于默认了唐初刚刚的问题——
有可能,或者说确实就是如此,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就是面具的人。
“知道了,我这就让小阮去查,”唐初先是应下来,转而他又停顿了两秒钟,才斟酌问道,“季老师,你对想要杀你的人,有什么头绪吗?”
听到唐初发问,闻冬再次将目光牢牢定格在了季凛脸上,他同样非常好奇季凛的回答。
然而季凛却淡定如常,他面上不见丝毫可能会因这个问题而生出的慌乱,甚至还低低笑了一声,语气轻松道:“唐警官,你这问题是不是太高看我了?我想沈溪,傅烟还有云星,他们到死都对这个问题没有头绪。”
言外之意便是,我现在同他们一样,都是和面具有关的无辜受害者,我又怎么会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
唐初一愣,随即便觉得季凛的话很有道理,他叹气道:“也是,你要有头绪你现在也不会躺在医院了,那关于想要杀你的人反被杀,这个你有头绪吗?”
季凛沉吟一声,淡声道:“我们之前已经得出过结论,在脚踝处留我的人被杀了,那就是被惩罚了,至于惩罚的缘由…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死,他的任务没有完成?”
“有可能!”唐初立刻道,“暂时已知信息也就这么多了,尸体现在要拉回局里解剖,季老师你先好好休息,我这边有什么新信息再第一时间跟你联系。”
季凛应下来,又同唐初讲了两句客气话,最后说自己明天早上八点会准时去局里报到。
电话挂断,季凛顺便将手机锁屏,准备还给闻冬,可他一偏头,便撞进了闻冬堪称探究的目光中。
季凛的话乍一听去逻辑顺畅,有那么一个短暂瞬间,闻冬也要和唐初一样就这么被他带着顺过去了。
然而天性中的敏感加之多年来对周围不同人的细致观察,还是让闻冬发现了这其中的漏洞。
诚然,季凛确实是无辜的受害者,但他和沈溪,傅烟以及云星他们有着非常本质的区别。
杀害沈溪的凶手韩扬以及韩安,虽然接受了面具的诱导,但他们并不隶属于面具组织,抛开面具不谈,沈溪一案是可以定性为熟人作案的。
至于傅烟和云星,虽然目前尚未抓获真凶,但他们的排查范围也并未脱离熟人作案这个范畴,尤其是云星,云星死于自己家中,她家防盗门的门锁甚至都没有被损坏,这是非常典型的熟人作案的标志。
闻冬隐隐有个预感,这个案件的结局也会同沈溪的案件一样,凶手是会和面具有关,却不隶属于面具。
可季凛遇到的情况不一样。
想要杀害季凛的人在此之前和季凛完全没有任何交集,而季凛自己也默认了,肇事者很可能就是面具中的一员。
这是非常直观的,间接与直接之间的关系。
那么从这个角度继续想下去,肇事者被面具惩戒,就也有了新的解读可能性。
闻冬并不否认季凛刚刚给出的那一种解读——季凛没有死,肇事者没能完成任务从而遭到惩戒。
可同时,闻冬却有了另一个与之截然不同的猜测——
“季凛,”闻冬忽然靠近季凛,唇瓣蹭过季凛耳廓,就着这样一个极尽暧昧的姿态问出与“暧昧”毫无关联的话,“或许想要杀你的人被惩戒,并不是因为没能杀掉你,而是因为,他不该杀你,你怎么想?”
比起“杀掉季凛”是面具的任务,闻冬直觉更倾向于,“杀掉季凛”是面具中的一个人或者一部分人的任务,而这个任务违背了面具中更高的权利掌控者意图,因而执行这个任务的人遭到了惩戒。
闻冬讲完这句话便向后撤了一步,与季凛瞬间拉开了距离,只是依然紧紧攫住季凛的眼睛,不放过季凛可能会有的一丝一毫细微变化。
季凛没有立刻回答,他与闻冬对视,目光不闪不避。
病房内的空气都仿佛在这个瞬间静止了下来,无声的对峙升腾而起,仿佛在唐初这通电话之前他们所拥有过的所有旖旎与心动,都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不过下一秒,季凛就开了口,讲出句完全出乎了闻冬意料的话——
“我怎么想…”他先是细细咀嚼般将这四个字慢条斯理重复了一遍,之后唇角忽然勾了起来,愈挑愈高,随后又给闻冬取了个新称呼,一派坦然道,“我的小玫瑰,如果你能先赐我一个吻的话,我想我会很乐意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