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还戴着氧气面罩的缘故, 季凛的吐字略微含混。
然而闻冬的身形却蓦然顿住了。
虽然情感上来说,闻冬当然是希望季凛越早醒来越好,甚至能从急救室推出来就清醒那当然最好。
但从实际情况而言, 闻冬虽不懂医学,可只是听“颅内血肿”这四个字,也不难感觉出其严重性。
然而现在距季凛从被急救室推出来至今也不过堪堪半小时,闻冬根本没想过他能这么快醒来。
且在醒的瞬间竟就能恢复如往常近乎无异的压迫感,精准无误钳制住闻冬的纤细手腕。
这确实完全不在闻冬的意料之内。
不过他也只是怔愣了极其短暂的两秒钟,随后便反应过来,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甚至怕伤到病号, 闻冬根本没挣扎,而是抬起没被捉住的那只手要去按铃。
可他的手指还没来及触碰到季凛床头的按钮,季凛就好似有所觉察般, 薄唇微动, 沉哑道:“先别按。”
闻冬手指顿住了。
季凛终于睁开了眼睛, 看向闻冬的时候眼底竟晃过一瞬清晰笑意。
这人明明唇角弧度永远上翘, 可那笑容就像用刀给他刻上去的, 让闻冬很难感觉到真切。
可这一刻却不同, 这一刻季凛的笑意直达眼底,让闻冬不由自主被晃了下神。
季凛唇角微勾, 钳制闻冬手腕的手微微施力, 哑声又问了一遍:“你刚刚,在做什么?”
闻冬特意将还在往外流血的那只手臂藏在了身后, 不直接回答, 反而轻笑道:“你舔一舔嘴唇不就知道了?”
可很奇怪的, 闻冬讲完这句话后, 季凛的唇角倏然间就落了下去。
闻冬怀疑自己可能是眼花了,因为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莫名从季凛一掠而过的神情中品出两分好似遗憾的味道。
不过确实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下一秒,不等闻冬再仔细分辨,季凛就探出舌尖,将上唇舔了一圈。
他唇角重新勾了起来,微微阖眸好似品味般道:“很美味。”
其实季凛那模样近乎是染了两分情-欲味道的,然而不知为何闻冬并未被他蛊惑,反而在电光火石间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
季凛在逃避。
他说“很美味”,看似夸赞,实际却依然没有回答究竟是什么味道。
血腥气很好分辨,一般人都会第一时间品出来。
然而季凛...
季凛就好像是没有味觉一样...
这个念头涌上脑海的瞬间,闻冬自己先惊了一跳。
“伤在哪了?”季凛忽然开口,握着闻冬手腕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要寻找伤口,“是不是很痛?”
闻冬微微一愣,刹那间又觉得或许刚刚是自己想多了,季凛没有看到他的伤口,如果没有尝出嘴唇上的血腥味,又怎么会这样肯定他受伤了?
大抵是没在闻冬这只手腕上找到伤口,季凛终于放开了他,目光略微偏移向闻冬背后看去,语气温和依旧,却莫名带出了两分不容置喙的意味:“那只手伸过来,给我看一下。”
闻冬唇角挑了起来,大大方方将另一只还在汩汩流血的手臂伸出来,递至了季凛眼前。
鲜红血液从伤口中流出,顺着闻冬的手腕缓缓向下流淌,没过突兀腕骨,不偏不倚,正巧滴落在季凛的凌厉喉结上。
分外夺目。
季凛神色蓦然就变了,沾着血珠的喉结明显滚了一滚。
闻冬唇角笑容扩大,他食指点上季凛喉结,然而才刚刚蘸起一抹鲜红还未来及有下一步动作,却见季凛眸底神情变了又变,复又归于沉静。
他抬手,手指轻轻描摹过闻冬伤口边缘,哑声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很痛?”
闻冬手指顿住。
他觉得季凛怕不是真撞坏了脑子。
“我的猎人,”闻冬将手抽回原藏在了身后,似调笑又似挑衅般道,“高明的猎手只需要关心猎物是否美味就够了,有什么必要关心猎物会不会痛?”
季凛眸光微动,没有立即做出回答。
气氛倏然见凝滞下来,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好似无声的对峙。
有那么一个瞬间,闻冬竟恍惚觉得季凛真的会说出什么。
很奇怪的,明明并未想到季凛会说什么,可这个念头涌起的瞬间,闻冬心尖就莫名浮起了一瞬可以称之为希翼的情绪。
不过只是一瞬间,一晃而过,下一秒钟,闻冬就回了神,他抿了抿唇,神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与平静。
不知是怕季凛真的说出什么,还是怕季凛什么也说不出,赶在季凛开口前,闻冬率先转开了话题,罕见带着两分生硬:“你...你身体素质真不错,都颅内血肿了,竟然还能恢复这么快。”
话出口,闻冬又暗自咬了下舌尖,暗骂自己这没话找话找得真烂。
他注意力都在懊恼自己上了,罕见没有注意到季凛眸底一瞬发沉的神情。
片刻之后,季凛开了口,莫名其妙又好似意有所指般道:“我以为我的小画家能够理解的,毕竟...你是能够一次又一次,先后无畏吃下过量安眠药和过量催-情-药的人,不是吗?”
闻冬瞳孔骤然一缩。
季凛这句话,让除了闻冬以外的人听去一定会觉得不明所以,好像前后完全没有逻辑。
但闻冬听到的瞬间,就感觉有股寒流自心底涌出,正完全不可控制般飞速通向四肢百骸。
只有闻冬自己知道,他敢一次又一次,吃下大量安眠药和催-情-药,确实源于疯子般的赌徒心态,确实“无畏”,但又不仅仅如此。
因为在这背后,支撑闻冬去赌的,还有他有别于普通人的体质。
早在十八年前,比那枚圆钉定入锁骨更早的时候,闻冬就已经获得了对任何药物的一定耐药性。
虽然这个耐药性是不确定的,不能保证究竟能够承受多大剂量的药物,但总归是比普通人能承受得多的。
因此闻冬敢赌,是他至少有一定保证,保证自己不会完全被药物控制。
闻冬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完全的失控。
但是...
但是季凛现在说这句话,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闻冬想,他为什么会这样做类比?
是知道了什么,又一次试探,亦或者,是在暗示?
想到后一种可能性...
闻冬藏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陷入了掌心。
电光火石间,季凛种种异常在闻冬脑海中仿若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季凛身上总是一成不变的草木气息,季凛在最命悬一线的时刻竟依然没有人类本能的惊慌,季凛身上明明这样多伤口,可却像无痛觉般毫无反应,季凛超乎寻常的听力,季凛好像不太正常的味觉...
这种种综合起来,都仿佛在给闻冬指示一个他原本从未想过的方向...
闻冬一只手抬起,无意识般又拨转了一下锁骨处的圆钉。
有那么一个一闪即逝的刹那,闻冬是真的有股冲动,想要直接开门见山问季凛的,也想像他之前祈祷时候甘愿的那样,将自己的秘密都同季凛合盘托出。
然而比起极其短暂转瞬即逝的冲动,显然,刻入骨头里的本能更为强大占据了上风,生生压下了闻冬所有质问亦或坦白的话语。
半晌,闻冬阖了下眸,藏在背后的手指重新松开垂在身侧,他再次生硬转开了话题:“当时...我是说撞车的那个瞬间,你在想什么?”
季凛又盯着闻冬看了两秒钟,像是透过闻冬上挑的好看眼眸要深深看进他心里,要将他完全看透。
之后又赶在闻冬难以忍受想要移开目光的前一秒钟,季凛蓦然垂眸笑了一下,好似刚刚的对话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温沉道:“我当时在想什么,不是当时就告诉我的小画家了吗?”
那一刻我没有害怕,没有恐慌,只有遗憾,非常遗憾,没能将我的美丽尤物从耳朵尖开始吃掉。
又回忆起了季凛当时的病态话语,闻冬一时间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过季凛好像也并不需要闻冬回答什么,他略顿一秒,就又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竟带出两分轻松的玩笑意味:“你刚刚不是在问我为什么能醒得这么快吗?其实是因为我在昏迷中做了个梦,梦到我死了,而我的可口猎物,被其他猎手捕获住了。”
略一停顿,季凛唇角又勾了起来,以彬彬有礼的口吻讲出病态的话:“闻冬,你知道的,我想独占你,我不能接受你被任何其他人捕获,即便在梦里也不能。”
季凛每说一个字,就好像从他嘴里蹦出一颗小火煋,又降落在闻冬心尖,让闻冬的心脏愈来愈怦然而烧灼。
在季凛话音落下之后,闻冬深深吸了口气,却依然没有按捺住心底怦然欲出的冲动,他薄唇微张,还是脱口道:“季凛,或许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还可能有另外一种关系?”
另外一种,跳脱出了所谓的“猎手”和“猎物”,好似更为平等,又能互相束缚,互相占有的关系。
像是没想到闻冬会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季凛略一沉默,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反问道:“另外一种关系...是什么关系?”
闻冬垂眸直直看进季凛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季凛,你知道的,你听得懂。”
这句话出口,闻冬清晰感觉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脏跳动得愈发活跃起来。
他不明白此时此刻笼罩在心尖的感受究竟是紧张,还是期待,亦或二者都有。
不过无论是紧张还是期待,于闻冬而言都极其罕见就是了。
片刻之后,在闻冬感觉自己心脏已经活跃到了一个巅峰,在他难以忍受想要再次转开话题的前一秒,季凛终于开了口。
他唇角落了下去,眸底蕴起两分沉色,仿若积蓄起风暴的海面,嗓音亦很沉:“闻冬,你知道吗,如果我们是另一种关系的话,在那辆车撞来的瞬间,我就不会打方向盘了。”
我不会尽我所能为你创造生还的可能,我会要你与我完全绑定,同我共生,亦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