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凛换好弹夹, 慢条斯理讲完了那句话,一旁席应宗愣了愣,一叠声脱口道:“什么?把谁抓回来关起来?凶手?!不是已经抓住了吗!”
大概是席医生思考的角度过于清奇, 季凛一张总是看不出情绪的脸罕见木了一瞬。
不过不等他说话,席应宗就自己先反应过来了,他笑道:“我傻了, 你说的肯定不是凶手…”
略一停顿,席应宗又觑着季凛的神情, 好奇道:“那是谁?你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
季凛眉梢微挑, 他依然没有回答, 只是眼底倏然间添了两分意味不明的味道。
触及到季凛的眼神, 席应宗立刻改口:“我又傻了,你的字典里可能根本就没有‘喜欢’这两个字…”
季凛好像确实就是那样的人——
席应宗休息时候偶尔会去市局找季凛, 听他们副支队长唐初半真半假玩笑过, 季凛对待犯罪嫌疑人的态度,和对待警队同事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差别, 席应宗当时就笑了, 他说他和季凛认识十四年了, 其实季凛对他的态度也基本就那样,不是冷漠,相反, 很温和,只不过这种温和是无差别的, 并不分亲疏远近, 只是在极其偶尔的瞬间, 比如现在, 季凛才会略微显出两分抛除所谓温和的真实。
不过席应宗很清楚, 这并不是因为季凛从感情上认为与他更为亲近,只是从理智上而言,他曾经亲眼见证过另一个与温和有礼毫不沾边的季凛,因此在他面前,季凛大概偶尔会觉得没有过度隐瞒的必要。
当然了,季凛并不是只对人如此,他对事同样没有什么好恶。
比如说,席应宗曾经亲眼看见过,季凛吃人均五千的米其林三星和吃路边摊的烤串都完全是一个表情,像是任何食物在他嘴里都是一个味道,没有什么美不美味,进食只是单纯为了维持基本生命体征而已。
同样的,季凛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他以前确实经常来玩射击,还开赛车,甚至去拳场打拳,不过席应宗同样很清楚,就像季凛自己说的,这种种都不过是他束缚自己的手段罢了,并不能称之为爱好。
就像猛兽需要时刻被锁链锁住,那可不是因为出于热爱。
思绪一瞬飘远,席应宗回过神来,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所以到底是谁?你想把谁抓回来,关起来?”
季凛侧身瞄准,干脆利落对准靶心又开了一枪,枪声余韵中,他勾唇笑了一下,垂眸淡声说了四个字。
听清的瞬间,席应宗一愣,背后莫名泛起一阵寒意。
“就这间了!”一墙之隔的门外,胖老板朝闻冬笑道,“等下我就说你一个人来玩,独孤求败,想找个对手,怎么样?哎小闻我跟你说,就我说一看就是你的菜的那个帅哥,他那枪法真是绝了,绝了真的,你绝对满意!”
闻冬也笑,不过他现在理智回归了,不由有两分后悔,迟疑道:“他们朋友两个过来玩,或许并不想被打扰,我这样贸然出现,是不是不太好?”
之前给胖老板回信息的时候,闻冬罕见被情绪控住了,因此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但等一路开车过来,再被雨后夜晚的冷风一吹,闻冬早已经完全清醒了,自然就觉得自己的冲动好像不够礼貌体面。
被他这么一说,胖老板竟也迟疑了起来。
当然,胖老板迟疑的点并不是因为闻冬的“贸然出现”,他开射击馆很多年了,遇到的绝大多数客人自然都不会介意同陌生人一起玩,尤其是那种个人能力出众的客人,陌生人越多他们玩得越开心,毕竟人类本性里是有这种近乎孔雀开屏的表现欲在的。
不过,想到房间内的这二位,尤其是季凛…
胖老板顿时又不太确定了,因为在他印象里,季凛在这边玩了十三年,确实没有一次主动和陌生人有过交流…
虽然有陌生人找他的时候,他也不会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可闻冬也是客人,还是胖老板自己主动叫来的,于情于理,现在都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时之间,胖老板不由踟蹰起来。
看出他的为难,闻冬眨了眨眼,温和一笑,主动递台阶道:“其实我也不是冲帅哥来的,就是有阵没过来玩了,今天正好闲下来就想过来打两枪,别敲门了,我去我那间玩就好,胖哥送我杯龙舌兰?”
“没问题!”胖老板顿时松了口气,顺着闻冬递的台阶大笑道,“别说一杯了,送你一瓶也没问题!那你就自己先过去,我去楼下给你拿酒去。”
闻冬薄唇动了动,正要应声“好”,可话音未出,面前的门竟突然被从里面拉开了。
大概是没想到门外竟然站着两个人,席应宗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顺口道:“哎吓我一…”
看清闻冬的脸的瞬间,席应宗最后一个“跳”字没能出口,他立刻又往前跨了一步,惊讶道:“是你?好巧!”
看清席应宗的脸,闻冬微愣一瞬,唇角笑容瞬间就没了,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胖老板也很惊讶:“你们认识?!”
席应宗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目光还落在闻冬身上,发现闻冬表情不太对,席应宗迟疑道:“你不记得我了?”
闻冬当然是记得的…
一来他作为美术生,对于人脸本身就具有天然的敏锐度,二来席应宗这个程度的帅哥,也着实不会被轻易忘记。
也正因为记得,闻冬才变了脸色。
不过那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下一秒,他唇角就重新扬了起来,动作自然朝席应宗伸出右手,彬彬有礼道:“自然记得,只是刚刚没想到会这么巧遇到。”
“是真的好巧!”席应宗一边回答,一边也朝闻冬伸出了手。
然而,就在他们两人的手掌即将交握住的时候,席应宗身后忽然多出了一道高大人影。
季凛一只手搭在了席应宗的小臂上,看起来只是虚虚搭着,但席应宗清楚感觉到了明显的阻止力道。
“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我想就不必再握手问好这么拘谨了,”季凛垂眸望向闻冬,神色不见什么惊讶,只是意味深长般道,“你说是吗,小闻先生?”
预感成真,闻冬极其少见在心里爆了句粗口,不过表面上他还是维持住了一贯的有礼体面,动作自然将手收了回来,面无表情道:“真巧,季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胖老板不明所以,只觉得两人竟然原本就认识那可就太好了,他朗声笑道:“你们玩你们玩,小闻我去给你拿酒!”
边说,胖老板就转身要走,席应宗急忙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哎胖哥,我刚出来也是准备问你要酒的,老规矩!”
胖老板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先朝席应宗应了声“没问题”,又看向闻冬,朝他挤眉弄眼道:“太巧了,我刚刚都忘了说,你们连喝酒的品味都一样,都喜欢龙舌兰!”
说完这句,胖老板就脚底生风,乐呵呵走了。
闻冬深吸口气,脸更瘫了…
季凛仿佛饶有兴味般垂眸,认真注视闻冬打量了两秒钟,眼底划过一瞬晦暗不明的神色,片刻后,他唇角微微勾起,意有所指般道:“小闻先生,说真的,如果你此时不是这样一副盛装模样,我大概真的会自作多情到认为,你是为我而来的。”
闻冬今晚确实是精心打理过的,从发丝到衣装到香水,没有一处不精致。
不过,他耳垂上挂着的依然是那个锁环,并没有换其余任何耳饰。
即便这个锁环与他今日的整体风格,好像并不搭调。
闻冬微顿一瞬,唇角缓缓挑了起来,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其实季先生完全可以更自作多情两分,认为我是为了你,才这样精心打理自己的。”
季凛笑了一下,干脆连谦词都用上了:“季某不敢。”
其实以前闻冬很喜欢,或者说很享受同季凛之间的这种你来我往——表面有礼客套,实则暗潮涌动。
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因为事态发展频频超出了掌控,这种失控感让闻冬极其不适应且不舒服,因此他立刻失去了耐心,转身就想走。
可季凛大概是察觉到了闻冬的意图,在他转身前先一步开口道:“我知道小闻先生不是为我来的,不过既然已经遇上了,不知小闻先生是否愿意赏脸,同我玩两局?”
短暂犹豫一瞬,闻冬还是坦然一点头,干脆应下:“行。”
“忸怩”这种词眼是不会出现在闻冬的人生词典中的,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维持洒脱自如的体面。
自从季凛忽然走出来阻止了两人的握手开始,席应宗就已经隐隐感觉到面前两人之间的气氛古怪了,又听两人你来我往打了两句太极,席应宗便将闻冬在季凛这里的定位猜得大差不差。
他在心里连声“啧啧”,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吞笑道:“欢迎新朋友的加入,快请进!”
闻冬朝他礼貌笑了笑算作回应,抬步走进了房间,转身关好了门。
“小闻先生想玩什么?”季凛温声询问道。
闻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眼扫了眼面前的两处定靶,眉梢微挑。
显然,这两处定靶是季凛和席应宗刚刚打过的,其中一个弹孔完全一致叠落于靶心,不难看出出自季凛的好枪法。
不过令闻冬略感惊讶的是,另一处定靶上的弹孔虽然没有季凛这么精准,但也基本都在9环之内了。
以之前与席应宗的一面之缘,闻冬当时大致推测他从事的是医疗方面的工作,没想到枪法同样很不错。
“就先玩局这个,”闻冬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一枪我一枪轮流,怎么样?”
“我都可以,”季凛自然点头道,“随小闻先生心意。”
因为这间VIP室是季凛和席应宗固定的房间,他们从没有带其他人来过,因此这个房间里只配备了两套设备。
席应宗非常识趣退到一旁,将自己刚刚用过的枪以及护目镜降噪耳机都让给闻冬。
可闻冬正准备走过去,就见季凛先他一步,大步走了过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那套设备,温声道:“小闻先生用我的可以吗?我那个位置风水更好。”
席应宗:“?”你在说什么鬼话?
闻冬当然理解了季凛的意思,无非又是这人野兽一般的圈地行径在作祟,可这一次,闻冬却并不想如他的意。
“多谢,不过不用了,”闻冬拒绝得干脆,他慢条斯理走到了席应宗之前的站位处,脱掉了风衣外套挂在一旁,边动作熟练替自己佩带护目镜和降噪耳机,边语气自若道,“我不讲究风水。”
季凛目光定格在闻冬身上,两秒钟后,他低叹一声,转而走回了自己的站位前,重新戴上了护目镜和降噪耳机,转而道:“既然如此,不知小闻先生是否介意在开局前,先定下一个彩头?”
闻冬侧眸看向季凛,目光相对一瞬便收回,他没有立刻做出回答,而是忽然举起枪,却并没有瞄准自己的靶,反而侧身四十五度,对准了季凛的定靶!
闻冬今天穿一件丝绸质地的藕色长衫,愈发衬得他白皙而细瘦,有种古典韵味。
可他此时握着枪的身形挺拔近乎坚毅,动作标准有如专业,又全然是另外一番滋味,极致的反差让人根本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不过闻冬对投注于他身上的炽热目光仿若未觉,他单眼瞄准,扣动扳机,随“砰”的一声枪响,子弹直直射出,不偏不倚,正中季凛的靶心,和季凛原本的弹孔叠落一处!
“我靠!”一旁观战的席应宗惊呼出声,“好准!”
闻冬再次朝季凛偏了偏头,唇角扬了起来,露出一个略含肃杀意味的笑容,他挑衅般开口道:“季先生,这个彩头,你可还满意?”
视线交汇,闻冬清晰感觉到季凛浅褐色的眸底又在刹那间泛起了极其明亮的光泽,饱含能够将人烧灼的炽烫。
“小闻先生,”季凛一字一顿道,“你果然总能带给我惊喜。”
闻冬不置可否,神情淡然提醒道:“该你了。”
季凛又盯着闻冬看了两秒钟,才收回视线,转而举起了枪,同样瞄准了自己的定靶。
枪声起,子弹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于定靶之上。
不过很奇怪的,季凛这一枪竟然并没有直中靶心,反而落在了九环内的靶心正上方。
闻冬微微挑了下眉,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可季凛神色如常,并没有做出丝毫解释,甚至还伸出手绅士朝闻冬比了个“请”的手势。
闻冬抛掉了脑海中的古怪念头,调正好姿势,这次他没有再射季凛的靶,而是瞄准了自己的定靶,扣下扳机,毫无悬念再次直击靶心!
闻冬一枪落下,季凛继而就又开了一枪,可这枪依然没有击中靶心,而是还在第九环内,比刚刚那个弹孔略微向右偏移的位置。
那种古怪感愈发明显,闻冬隐约觉得季凛是故意的,但一时之间却没有揣测出他的用意,只好再次瞄准自己的定靶,又是一枪。
每人十发子弹,两人你来我往间,很快就将十发都打完了。
闻冬这边除去第一枪特意落在季凛的靶心上,其余九枪中五枪都在自己的靶心,剩余四枪也都在九环之内。
反观季凛的…
闻冬视线落过去,在季凛最后一枪完全落定的瞬间,闻冬眼睛就微微瞪大,终于明白过来这人的用意——
季凛这一次一共十枪,没有一枪落在靶心,反而全都在九环之内。
但是,他的每一个弹孔都不重叠,反而正正好好围成了一个圆,像是把闻冬刚刚射中的那个靶心,完完全全严丝合缝包围了起来一样!
观战的席应宗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季凛的回答,在他问究竟想要把谁抓回来关起来的时候,季凛回答的是——我的猎物。
我的猎物,我想就像现在这样,将你完全包围,让你无处可逃。
闻冬怔愣间,季凛忽然摘下了护目镜和降噪耳机,缓步走到闻冬面前,低声开口:“小闻画家。”
闻冬意识到季凛有话要和他说,顿了一秒,他才抬手也摘掉了降噪耳机和护目镜。
“小闻画家,”季凛又这样叫了一声,他目光落在闻冬耳垂上微晃的锁环上,唇角勾了勾,忽然问,“你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沈溪的案子结束了,要选我做你的模特吗?”
闻冬一时之间没明白季凛为什么会忽然提这个,但还是下意识点了下头,“记得。”
垂眸望进闻冬的眼睛,就像是洞悉了闻冬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的真实原因一样,季凛嗓音温沉,语气却如蛊惑般道:“我是想问一问,小闻画家以后可不可以,只有我一个模特?”
不要再为了别人这样精心打理自己,不要再对别人感兴趣,不然,我可能会忍不住以你并不喜欢的方
式,要你从今往后,都只能看向我一个人。
闻冬微怔了一瞬,明明季凛的语气很温和,甚至堪称请求,可闻冬却莫名察觉出了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危险意味。
他薄唇微动,但还没来及做出回答,房间门就被敲响了。
席应宗快步走过去拉开了门,从门外胖老板手中接过了一个大托盘——
两瓶龙舌兰,三个玻璃杯,还有一大桶冰。
大概是迫切希望打散空气中弥漫的过于古怪的气氛,席应宗急忙在三个酒杯中都加好了冰块倒满了酒,招呼道:“来来来,喝酒,先喝酒。”
可闻冬却并没有想要跳过话题的意思,他走过来朝席应宗道了声谢,修长手指端起其中一杯酒送至唇边,喝了一口,蕴着满口腔浓烈的龙舌兰味道,闻冬沉迷般阖了下眸,才再次抬眸看向季凛,云淡风轻回答他刚刚的问题,轻飘飘抛出四个字:“看我心情。”
季凛盯着闻冬握着酒杯的葱白手指看了两秒,忽然收回视线,也端起了一杯酒,却并没有喝,他转身直直走向了挂着两个定靶的那面墙壁,在两个定靶间站定,之后才转过身来,不紧不慢朝闻冬遥遥举杯,示意闻冬朝他手中的酒杯开枪,他神色淡定如常,眼神中不见丝毫癫狂,语气也温和依旧,可说出来的话却疯得厉害:“我的小闻画家,如果我来给你当靶,你的心情会不会好一点?”
闻冬还没开口,席应宗就先忍不住了,他低声爆了句粗,大步走向季凛,压低嗓音喝道:“你疯了?!是我知道,闻先生枪法确实很准,可再准就能这么玩吗?不说打不打偏,就是不打偏直直打你这酒杯上,玻璃碎炸开都能给你划毁容了!”
可季凛唇角弧度没有丝毫变化,他缓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正好能够让闻冬听见:“小闻画家这等尤物,多的是想要做他模特的人,我想做唯一,就总该有所付出的,不是吗?”
席应宗觉得季凛是真疯了。
可与季凛相识多年,席应宗深知他脾性,知道他很少真正做什么决定,可一旦真的做出了决定,那么就没人能再让他动摇。
席应宗深吸口气,无法,他只好让去了一旁看向闻冬,寄希望于闻冬是个正常人。
正常人这种时候绝对得退缩了,有再好的枪法都得退,毕竟没人想玩个游戏还玩这么要命的!
可席应宗忘了一点,那就是能被季凛称作尤物的,就不可能是个多正常的人…
果然,他前脚刚刚让开,满含希翼抬眼看过去,后脚就看见闻冬唇角弧度逐渐扩大,笑容绚烂如夏花,之后他没戴护目镜也没戴降噪耳机,就这样以一个极其标准的姿势举起了枪。
枪口直直对准了季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