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面具其实没什么太过特别的,就是一张小丑的脸。
没错,就是蝙蝠侠里的那个小丑——苍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诡异的笑容。
唯一的区别,是那个小丑是绿色头发,而面具上的这个,是黑色头发,并且,在眼眶周围,还画上了一副眼镜。
一种诡异与正常的结合体,愈发显得不伦不类。
在闻冬的噩梦中,化妆舞会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挑选者,还是受选者,都是戴着面具的,不过绝大多数戴着的,都是种种不同的动物模样,而有且只有一个人,会佩戴这个奇怪的小丑面具。
“小闻先生,”季凛的温沉嗓音蓦然响起,将闻冬从那诡谲的画面中拖离,“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闻冬猝然回过神,才惊觉他们的车早已驶出了小区,行驶在马路上。
下意识将手机息了屏幕,闻冬偏头看向车窗外,路边一棵棵行道树飞掠而过,拉成一串虚幻的残影,在雨夜中莫名显出两分幽深。
半晌,闻冬抿了抿唇,语气很轻,却很坚定:“没有,我没见过这个挂坠,沈溪没戴过,也从来没提过。”
季凛没有立刻接话,车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显得有两分静寂。
直到一个红灯,车暂时停下来,季凛才略微偏了偏头,看了闻冬一眼,并没有对闻冬的话产生任何质疑,只是温声道:“劳烦你再往后划一张,刚刚给你看的,是我着重拍的那个面具挂坠,后面那张,则是沈溪生前,脚上戴着的脚链全貌。”
闻冬一怔,重新按亮了屏幕。
不过他刚刚锁了次屏,现在需要指纹或者密码才能再次解锁。
正要张口问,就听季凛淡声报出了四个数字:“0528。”
刹那间,仿佛有零星光点在闻冬脑海中炸开,但短促异常,即刻便归于沉寂。
闻冬没能捕捉到那瞬息不知所谓的熟悉感,便也不再多想,垂眸将数字一一输入季凛的手机,重新解锁,向后又划了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中,就是季凛刚刚说到的那个脚链,脚链本身其实是年轻男人普遍喜欢的款式——纯黑色皮制的,不过上面现在,多了一个小丑面具的挂坠。
只看了一眼,闻冬就微微张大了眼睛,他忍不住喃喃出声:“怎么会这样…”
绿灯,车子行驶起来,季凛目视前方,好像认真注意着外面的路况,嘴里却问道:“小闻先生是见过这个脚链吗?”
“没错,”闻冬偏过头,看着季凛轮廓清晰的侧脸,肯定道,“这个脚链就是我陪他一起买的,我很确定,原本这个脚链上,是没有任何挂坠的。”
无疑,闻冬的这句话,将案件情况指向了一个最不乐观的方向。
不知季凛在想什么,他原本松松搭在方向盘上的小臂骤然发力,隐约能够看见包裹在衬衣布料下的流畅线条,车子猛然向左过弯,驶入一条小路。
闻冬整个人都因惯性向车门倒去。
待车身重新平稳下来,季凛才歉然开口:“抱歉,临时决定,想抄个近路。”
闻冬一手撑在车门扶手上,脸色肉眼可见又苍白了两分,神情却依然淡定如常,没有因为刚刚车子的过分摆动而显出丝毫慌乱,只是点了点头,简略道:“你自便。”
季凛眉峰略微挑了挑,像是惊讶闻冬面对突发状况而具有的良好应对能力,片刻后,他才又道了次歉:“抱歉,不知道你晕车,收纳盒里有薄荷糖,需要的话,小闻先生可以直接自己拿。”
闻冬略微一顿,应了声“没关系”,便也不再同季凛客气,而是探手打开收纳盒,从中取出一颗薄荷糖,剥开放入了嘴里。
清凉的薄荷味道,总算冲淡了嘴里之前一直弥漫的血腥气,让晕车的感觉也消退了不少。
不久后,车子终于驶入一处高档小区。
闻冬这才注意到,季凛其实住得离市局很近,他平时上下班大概都能步行。
直到车子进入地下车库,季凛才开口问道:“好些了吗?”
闻冬咽下舌尖最后残留的薄荷糖薄片,点头道:“好多了。”
季凛终于将话题重新转回了正题上,他低声问:“你确定照片中的这条脚链,和你陪他去买的,是同一条吗?”
闻冬犹豫一瞬,再次点开照片,不断放大,直到确认了自己想要看到的标志,才严谨道:“不能确定是同一条,但至少确定是同一个品牌的,据我所知,这个品牌并不做带挂坠款式的脚链。”
到达了季凛的专属停车位,他将车停下,先探身过来,动作自然替闻冬解开了安全带,才将视线投注到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此时此刻,照片被放大到极限,脚链上能够清晰看到一个圆中圆的标志。
闻冬动作迅速,在自己手机上点了两下,就将屏幕转向季凛,示意他看:“这是这个品牌的官网,它所有在售的,以及出售过的脚链款式都会在官网上看到,并不算多,一共只有36款,确实没有带挂坠的。”
季凛接过闻冬的手机,自己下滑快速浏览了一遍,便将手机还给闻冬,抬眼,看进闻冬的眼睛,终于说出了那个最不乐观的指向:“那么,现在基本可以肯定,这个挂坠…”
闻冬神情少有地严肃,他接上季凛的话头,沉声道:“这个挂坠,是凶手特意挂上去的。”
四目相对间,闻冬有一瞬觉得,季凛的眸底好像很沉,像是蓄积风暴的海面。
不过那仅仅是刹那,下一秒,季凛就敛了眸子,又恢复了与平常无异的温和,他先一步开门下车,转而快步走到闻冬这边,绅士有礼地替闻冬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闻冬抬脚下车,道了声谢。
季凛关门,按下锁车的按钮,才朝闻冬做了个“请”的手势,“小闻先生,跟我来。”
闻冬与季凛并肩,略微落后他小半步,跟随他一起进入了电梯间。
这是幢高层,季凛按下了29楼,是顶层。
电梯内,季凛没有说话,闻冬便也沉默不语,一心都在刚刚得出的结论上。
直到“叮”的一声,到达29楼,电梯门缓缓打开,季凛一手拦在电梯门一侧,等闻冬先走出去了,才抬步跟上,徐徐开口道:“小闻先生,有个有些冒昧的问题,我从你上车时候就想问了。”
闻冬脚步微顿,他大概已经猜到了季凛想问什么,但还是不动声色道:“什么?”
“我非常冒昧地问一下,”季凛停在最右侧的一扇防盗门前,指纹开锁,将门拉开,才侧身到一旁,垂眸看着闻冬,缓缓道,“小闻先生,请问你是对面具这个意象,有什么不好的记忆吗?”
外面忽然一阵轰响,打了今夜的第一声惊雷。
雷声的余韵中,闻冬摇了摇头,只简短吐出两个字:“没有。”
像是对他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季凛神色如常,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闻冬进家。
季凛从鞋柜中取出一双淡蓝色的男士拖鞋,放在闻冬面前,简洁道:“新的,没人穿过。”
闻冬说了声“谢谢”,弯腰换上拖鞋,大小正合适。
季凛将闻冬带入了客厅,请他坐在沙发上,转身去厨房倒水。
闻冬没有打量别人房间的习惯,但坐在这里,还是不可避免大致能够看到季凛这套房子的全貌。
因为这套房子并不算很大,格局方正简单,就是最常规的两室一厅,一间卧室关着门,另一间开着,隐约露出里面一角的衣柜。
房间整体非常空荡,和季凛在市局的办公室同一个风格——简约的黑白配色,除去必要家具外,看不到任何多余的装饰物。
并没有丝毫像他这个人表面所显露出的温情感。
相反,冰冷异常。
季凛端着两个水杯走了回来,将其中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递给闻冬,有礼道:“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饮料能招待你,只有咖啡和茶,但我想都不太适合夜晚,就只给你倒了一杯温水。”
闻冬将水杯接过,应了一声“温水就好”,便双手捧着喝了一口,水温适中,缓缓流入胃里,很舒服。
他才刚刚将水杯放在茶几上,就听季凛又开了口:“小闻先生,你刚刚说,对面具这个意象并没有不好的记忆,我想了想,有一点没想明白,不知你是否,可以再给我解释一下?”
闻冬知道季凛没那么容易被敷衍过去,因此现在听到他这么问,也并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淡淡道:“季先生想问什么?”
季凛笑了笑,语气自然:“我就是想问,既然面具对小闻先生而言,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意象,没有任何异常,那么为什么,你在看到它挂在沈溪的脚链上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凶手挂上去的,而不是什么人送了个挂坠给沈溪,沈溪觉得好看,自己挂在脚链上的?”
窗外骤然一亮,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紧随其后的,又是一道闷雷。
闪电的白光在季凛的侧脸上一闪而过,有一刹那,将他的面颊轮廓,勾勒得宛如鬼魅。
闻冬下意识攥了下手指,但意识到什么,又飞快松开,面上依然不见丝毫被正戳心底的慌张。
他薄唇动了动,正要回答,就见季凛的视线从他的手指上移开,随后,蓦地笑了一下,温声道:“小闻先生,你知道吗?如果不是…”
可说到这里,他却又莫名顿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好像飘得很远,复又收回,才接上话头道:“如果不是在酒吧确实遇到了你,你真的很符合我的侧写。”
大概是季凛刚刚那一瞬的眼神很不同寻常,像在追忆很久之前的往事,闻冬有种莫名直觉,他想,季凛那个“如果不是”之后,原本想说的,应该不是他说出口的那句话。
但具体是什么,闻冬不得而知,也没空去揣测,因为季凛已经将话接了下去:“擅长让他人放松警惕,容易获取他人的信任,绝佳的观察力,对个人情绪的良好控制能力,对待突发情况的良好应对能力…”
季凛一一列举,终于做了收尾,他唇角弧度依然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也依然温和至极,可说出口的话,却并不怎么友好:“说真的,小闻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你确实具备完美犯罪人的必备素养。”
电光火石间,闻冬被”面具”影响了一路的大脑,终于在这一刻重新运转起来,先前被他忽视的细节,在顷刻之间都连成了一条线,闻冬终于听懂了季凛话里的意思。
他唇角缓缓扬了起来,那是一种近乎带着肃杀意味的笑容,美得惊心动魄。
他一字一顿道:“季先生,我是否能将你刚刚所言,当作对我的变向夸奖?”
季凛唇角笑意不变,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闻冬的眼睛,他好似很愉悦般一点头,肯定道:“当然可以,我确实是在夸奖你。”
闻冬笑容缓缓扩大,忽然问:“季先生,我想你确实已经习惯了分析别人,不知今天有没有兴趣,也听一听别人分析你?”
季凛眉梢微挑,好似欣然道:“我的荣幸。”
闻冬不紧不慢起了个头,条理清晰,语调平缓:“你从看到那个面具挂坠之后,就起了怀疑,你认为沈溪的死并不简单,可能在表面凶手的背后,还有别人的存在,这样一来,我的不在场证明就失去了一部分意义,因为这只能证明,我确实不是直接的凶手,却并不能证明,我是否有可能是,那个所谓站在背后的人,另一方面,如你所说,我恰巧在某些特点上,吻合你对嫌疑人的侧写,或者说,是具有完美犯罪的潜质,因此,你决定要试探我。”
先是肯定抛出了这个结论,闻冬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继续道:“季先生,我想你的试探,并不是从我上车之后才开始的,而是从你向唐警官请假,到点下班就开始了的。”
季凛眼神微闪,他拇指在黑色瓷杯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饶有兴味般“哦?”了一声,“怎么说?”
“你猜到了如果我很在意你口中的面具挂坠,”闻冬接着道,“我就会在得知的第一时间,要求与你见面,想要亲眼看一看那个挂坠,如果这个时间你还在市局,我自然会直接去市局找你,但这并不利于你的试探,因为你很清楚,市局的环境并不会让我放松心神,因此你选择了到点回家,并主动提出让我来你家里看照片,家是一个相对私密很多的地方,你的这种邀请,甚至听起来...”
说到这里,闻冬略微停顿一下,像是在犹豫是否要把心中所想直白地说出口,但很快,他便做了决定,直截了当道:“甚至听起来是有两分那方面的暗示意味的,这倒确实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季凛笑容不变,语气自然道:“小闻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一下,这都只是你的猜测,毕竟,我的初步侧写在下午就做完了,后续的排查工作不是我的职责,我确实没有留下来加班的意义。”
“不,”闻冬摇头道,“在我家楼下,唐警官给你打的那个电话,就说明了他们是需要你的,不是说你今晚必须在市局,而是你在市局的话,会更方便他们的工作,比如在他们排查到可疑人员的时候,可以第一时间找你确认,我想,以我个人观察到的,季先生对外的社交准则,如果不是确实有事要做,今晚自然是会留在市局的。”
说完这句,不等季凛开口,闻冬就又补充道:“另外,你在车上给我看照片之后的行为语言,都非常具有诱导性,还有那个抄近路的突然过弯,你也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为了证明,我确实能在自身晕车的身体状况下,面对这种突发情况,还能依然面不改色,最后…”
闻冬停顿一下,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拖鞋,微笑道:“最后,这双拖鞋应该是你今天下班后,临时就近买的,你鞋柜中还有两双拖鞋,一双黑一双白,都不符合我的尺码,而这双拖鞋非常合脚,我猜你应该是想买黑色或者白色的,毕竟你的整体装修都只有这两种配色,但你最后选择了这双淡蓝色,应该是就近的超市内,没有黑白的。”
“季先生,”闻冬放下水杯,直直抬眼迎上季凛的目光,不闪不避,“还满意我的分析吗?”
季凛没有立刻答话,空气一时静默下来,一种无声无形的对峙渐渐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不过,说对峙好像又不够准确…
因为季凛的态度并没有丝毫紧绷,更没有任何被戳穿的尴尬,他乍一看去,依然是那副与寻常无异的温和模样,只是头顶灯光直射在他眼底,让他浅淡的眸子,有一瞬显出两分好似兴奋的,近乎狂热的光芒。
就像是突然发现了金山的巨龙那样。
短暂的片刻后,季凛忽然向后退了一步,伴随这个动作,他眼底转瞬即逝的光芒便再也寻不到任何踪影,只听他慢声开口:“我很惊喜,不过,小闻先生,有两点我想要纠正一下。第一,我不是因为买不到黑白的拖鞋,才买了淡蓝色的,而是我特意选择了淡蓝色,因为觉得它与你很相称。第二...”
季凛略微停顿,像在特意欣赏闻冬脸上的表情变化,慢声道:“第二,我邀请你来我家,确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听唐初说,你觉得我办公桌上那颗头骨很好看,因此便想请你来欣赏一下,我的珍藏。”
说完这句,季凛便先一步转身,朝那间关着门的房间走去。
闻冬愣了愣,下意识起身跟了上去。
季凛打开了房门,退在一边,优雅地朝闻冬伸出了手臂,邀请他进去。
闻冬脚步略微一顿,随即,便走进了房间。
饶是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在灯光亮起的瞬间,闻冬还是忍不住高高挑起了眉毛,十足惊讶。
因为入眼的,是一颗颗从小到大,排列整齐的仿真头骨。
它们的质地与季凛办公室的那颗完全一致,且每一颗,眼窝处都是凹陷的,没有安装眼珠。
闻冬飞快数了数,共有十三颗。
他还未来及做出反应,季凛口袋中的手机就突然震动起来。
季凛先是说了句“抱歉”,才摸出手机,划了接听。
此时此刻,房间内很安静,闻冬又和季凛离得很近,因此清楚听到了唐初富有穿透力的振奋嗓音:“季老师,复斟现场有发现!我可能知道,凶器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