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委委屈屈地在宝芝堂度过了黑暗的一天。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明明他是出于好心,明明他很有把握他开的药方是对症的,可为什么掌柜不肯依他的方抓药,张大夫和徐大夫还阴阳怪气地责骂了他一顿, 那来看病的中年汉子更是大发雷霆, 视他为害人的庸医?
哦不, 他还称不上是大夫,他只是宝芝堂的一个小小学徒而已!
许仙心里苦,比吃了黄连还苦。
天色将晚, 张大夫和徐大夫已经下值。许仙收拾了自己的行装, 也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掌柜叫住他:“你先别忙着走,跟我到后屋, 我有事交代你。”
许仙应下, 耐心地等掌柜关了大门, 一同去了后屋。不知怎么的, 他总觉得今天的掌柜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他又说不出来,只好归究于他的错觉。
进了后屋,许仙向掌柜施了一礼:“何掌柜, 您有何吩咐, 请说。”
掌柜见他一板一眼、有礼有节的模样, 心下暗暗叹气,出声指点他道:“许仙, 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了, 你别总记着, 赶紧放下。你放宽心, 好好学、好好干,以你的资质,总有一天能出头的。”
许仙闻言,不由鼻子发酸:“多谢何掌柜的肯定,我来宝芝堂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我、鼓励过我。张师傅和徐师傅都只会骂我,说我榆木脑袋不开窍,只会死记硬背四书五经,哪里读得懂医书……”他口中的张师傅和徐师傅,指的自然就是宝芝堂的张大夫和徐大夫了。
掌柜笑道:“两位大夫确是对你严厉了些。其实,许仙你学得不差,你错就错在太不会做人了。我看你为人老实、心诚,今日就做一回好人,点拨你一下。”
说着,掌柜把今日后来张大夫给中年汉子开的药方,上面写的药的种类和份量与之前许仙写的分毫不差的事告诉了他。
许仙震惊不已:“原来……原来我给那位大哥开的腰背损伤的药方是对的!那张师傅为什么那样子骂我呢?是不是他之前没有看过我开的药方,所以他才错怪了我?”
掌柜摇摇头:“你不明白,那并不重要。就算张大夫事先知道你开的药方完全对症,他仍是会这么做。”
许仙顿时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张师傅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为什么这么对我?这……这不公平!我要去找他评评理!”
掌柜拉住他:“哎哟,你这不是害我吗?我好心点拨你,不忍你被蒙在鼓里,你却转头就把我给卖了,你对得起我?”
许仙说道:“我怎么会害何掌柜?我只是想给自己讨回个公道罢了。何掌柜,还得麻烦你到时候帮我作个证。”
掌柜只觉好笑:“许仙,你还是不懂。我是不可能帮你作证的,我也不会承认我方才跟你说过的这番话。实话告诉你,你开的那张药方我早撕掉了,张大夫开的那张已经让病人带走了,你找不到证据的。”
许仙不肯放弃:“我从小记忆好,我开的那张药方上的每味药和份量我都能重新默写出来。我只需找到那位大哥,让他拿张师傅的药方来比对一下就知事情真相。”
掌柜哂笑:“许仙呀许仙,你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你凭什么以为那位中年汉子会信你的、听你的?你别忘了今儿个他是怎么气势汹汹地骂你的!你要真这么做,只会是再讨一顿骂!”
许仙黯然:“那我难道就只能这么认了吗?我不服!何掌柜,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掌柜摇摇头,语重心长地提点他:“你说对了,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你的两位师傅是大夫,所以大家尊敬他们、信任他们;你是学徒,所以大家怀疑你、全然不把你放在眼里。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活了四十好几,见过的事多了去了,哪个做学徒的不被师傅打压、责骂、使唤个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你许仙就特别金贵,受不得这个委屈了?”
“你呀,做学徒,就得有个做学徒的样儿,平时多顺着、多讨好着张大夫和徐大夫点,不要事事逞强,更不要想着出风头,打他们的脸!”
许仙沉默了,袖下的手微微颤抖。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掌柜继续说道:“且不说做医馆学徒要受委屈,你之前在学塾读书的时候难道不也是这个理?你姐姐常夸你记性好,读四书五经近乎过目不忘,你姐夫还玩笑你说不定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对你寄寓厚望呢。可是你这么好的资质,读了好几年的书,却是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你就没想过其中的缘故吗?”
许仙眼眶微红:“是我时运不济,每次县试都名落孙山,辜负了姐姐和姐夫对我的期许。”
掌柜摇摇头:“璞玉尚需精心琢磨方能成器,否则即便是春秋时期楚国的国宝和氏璧,也只会被众人当作是一块顽石而已。而你,许仙,正是一块这样的璞玉,却缺了对你因材施教的好老师,这才读书多年都没能考取功名,到头来为了生计改读医书,来我们这宝芝堂做一个小小学徒。”
说着,掌柜重重叹了一口气:“你先前那老师袁秀才,学识尚可,但人品欠佳。想当年,他多次乡试都不能中举,不得不退回杭州老家开学塾后,心思就不再那么纯了。他见不得你们好,他不想看到你们超过他,尤其是你,从来不奉承他、讨好他、给他送厚礼的许仙!”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把该教的教给你,而是把那些重要的应试技巧、经验和忌讳都藏着掩着。而‘纸上得来终觉浅’,你光是看书,又能学到多少?何况你姐夫家又不是书香门第,根本没几本藏书,也不是什么宽裕人家,给你买最基础的四书五经已经竭尽全力了。”
这下许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好不容易才强忍住,哽咽地道:“若他日我为师,必对我的学生们倾囊相授。”
掌柜暗暗在心里给他点了个赞:“好志气!”
面上却是不显,还故意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考秀才、做塾师什么的,甚至中举人、中进士入朝为官什么的,等下辈子吧。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就在我们宝芝堂做个学徒,好好侍奉张大夫和徐大夫,说不定哪一天他们被你打动了,正式收你为弟子。这样再熬个五六七八年,你也能独当一面做个小大夫。等时间长了,你资历够了,年纪大了,自然就会跟张大夫和徐大夫一样受人尊重。”
这是激将法。
许仙袖下的双手又颤抖起来:“只能如此吗?”让他曲意奉承张大夫和徐大夫,拜高踩低,看人开药,为了赚钱给有钱人开许多不必要的滋补方子,为了省时间敷衍穷苦人家,他于心不安。
掌柜笑道:“没错,只能如此。你若想成为我们宝芝堂真正的大夫,就必须得到他们的认可。在这之前,你只能忍着、憋着、消停着,顺着他们做他们让你做的事,别想东想西。”
许仙慨叹:“何掌柜,这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我不甘心,不甘心!”
他偏不要这样!让他同流合污,绝不可能!他的心里团了一肚子的气,汹涌着想要往外冲。
掌柜注意着他的神色,心下暗暗点头,道:“我前面已经说过了,这世界就是不公平的。好了,我今天跟你说的已经够多了,到此为止吧。”
“记住,你出了这个门,就把今晚的话都烂在心里,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认的。今晚过后,我仍同先前那般待你,不会特意照拂你。”
许仙朝着掌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您的话我都记下了。您对我的恩德,我必铭记在怀,感激不尽。”
“走吧。”掌柜催促道,“我不留你了。”
许仙应声,满怀心事地离开了宝芝堂。
他不知道的是,与他共事好几个月的何掌柜在他走后,很快就变了模样,变回一个身穿白衣、风姿绰约的年轻姑娘——正是安秀。
所以“何掌柜”最后才特意再次强调今晚他说过的这番话出门即不承认,之后也不会特意照拂许仙,为的就是避免等明日真正的何掌柜回来了,许仙发现异样。
安秀的话,对许仙来说无异是打开了新世界。他第一次冲破了他原本思想的桎梏,开始跳出来,以一个全新的角度来审视自己。
虽然仍有些糊涂,有些迷茫,但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他悟到了一些东西,有些摸到了怎样做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的窍门,但他不甘心,他不愿随波逐流,他不愿同流合污。
所以,他开始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一个一旦生起就再也按捺不下的念头。
他,想要改变这个世界!
而改变这个世界的第一步,就是要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法则,真正地进入这个世界!
再说安秀这边。
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以宝芝堂何掌柜的模样和口吻指点了一番许仙后,安秀心情愉快地回了灵蛇洞。
一进门,小青就苦着脸迎了上来:“姐姐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呀?我都等了你老半天了。”
安秀问她:“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你可有好好的做功课?”
小青用力地点头:“当然有,真的有!我按照你的指示,真正做到了‘姐姐在与不在一个样’,我超认真、超刻苦、超努力地做功课的!真的!”
安秀微微一笑:“那我让你练习的那些法术,都学会了吗?”
小青迟疑地说道:“那个……这个……姐姐我练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遍,但是……就是没学会嘛。但是我真的有很认真地练啦!”可怜巴巴地看着安秀。
安秀:“呵呵。那就继续练!”想也知道这个小青又在说谎,肯定又是在偷奸耍滑、浑水摸鱼。别看她委屈巴巴的可怜样儿,都是装的,安秀早就对此免疫了。
小青不高兴地盘到了石柱上:“姐姐,这不公平,你出去玩了老半天,却把我关在洞里修炼!你玩得爽了,我可是差点要被闷死啦。”
然后她鼻子皱了皱,疑惑地道:“咦,哪来的药味?姐姐你今儿个去了什么地方?”
安秀淡淡地说道:“途中经过一处药房,大概是那个时候沾上的。”
这下小青更疑惑了:“药房?我们是蛇妖,哪里需要去人世间的药房看病?就算身体真有什么不舒服的,也不是他们看得了的啊。”
然后她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顿悟了:“姐姐,你该不会是去了宝芝堂吧?该不会是去找那个模样十分俊俏的许仙了吧?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明明白白地说了好几遍‘小生姓许名仙,是宝芝堂的学徒’呢,就怕你忘了。”
既然被猜到了,安秀也就没想着否认,点了点头。
小青顿时抓狂了,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洞里快速地游来游去:“姐姐你实在太过分了!你明明说过你不喜欢那个许仙,绝不可能与他玩一段恋爱游戏,却是说一套做一套,偷偷地去找他!”
“我不管,你找到了俊俏的书生玩,我也要去找人玩!我的样貌虽不比姐姐,但也不差吧,等着吧,我一定要找一个不比你的许仙差的俊俏郎君来玩!”
安秀拉着她的尾巴,把她拎了回来:“小青,我没有骗你,我虽然去找了许仙,但我确实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你我姐妹,我也不瞒你,我找他、助他,是为了报恩,是为了了断我与他前几世的因果,只有这样,我才能修炼成仙。”
说着,安秀就简单地把从系统那里知道的,白素贞和许仙的几世纠葛跟小青讲了一遍。
然后她就收获了两眼亮晶晶、一脸崇拜的小青一条:“哇,姐姐你好棒棒,你前三世都是那么厉害的大人物啊!”
“九尾狐妖妲己,那可是我小青极其崇拜的对象!她能征服那么强的纣王,让他什么都听她的,实在是太厉害了!‘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没错,就是这样,我们女妖也一样,轻轻松松就可以拥有全世界!”
“褒姒,那也是我小青非常向往的人物!她迷得周幽王神魂颠倒,为了讨好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为了逗她笑,不惜烽火戏诸侯!她的能耐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冯小怜,虽然她没有妲己和褒姒那么有名,但是她和北齐后主的爱情故事好让我感动哦!北齐后主真的是爱惨了她,把她看得比江山还重要!”
“姐姐姐姐,你就是我永远的偶像!我太崇拜你、太佩服你了!”
安秀:“……”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白素贞之前的每一世,大背景都是生灵涂炭、战火纷飞,而她本人的命运,也都是以悲剧告终。
“可是,”小青不理解地问道,“姐姐你前几世都是那么厉害的人,这世应该再接再厉,继续之前的事业,进宫跟现在的大宋皇帝在一起啊。以姐姐你的资质,肯定能得大宋皇帝独宠,随心所欲、翻云覆雨,不出十年就把这个朝代也终结了的!”
安秀:“……”她的爱好真的不是倾国倾城、亡国灭朝!
安秀有些无奈地说道:“小青,你忘了我的初衷是修炼成仙吗?因为前三世的缘故,我这辈子不够格投生成人,而只能投生成一条小小白蛇,苦苦修炼百年才得以化成人形,修炼千年才到现在这个境界。可我若真如你所说的进宫魅惑大宋皇帝,毁了他的江山,只怕天再不能容我,我也不可能再有下辈子了!”
小青不服气地说道:“可那都是纣王、幽王和北齐后主心甘情愿的啊!妲己和褒姒又没有绑了他们,逼迫他们干这干那,他们是自由的好不?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把亡国之祸归结于她们这几个大美人,过分了吧?”
安秀摸了摸小青的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我只想抓住眼下,得到仙缘,名正言顺立于这世间,不再为妖四处闪躲。所以许仙这恩,我必须得报。”
说起许仙,小青的脸色顿时有些奇异:“许仙啊,咳咳,我是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么不可一世的纣王、幽王和北齐后主,会自愿剔去帝王根投生成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除了脸长得好看一无是处的许仙!”
“你说他是不是受打击太大,脑子都坏掉了?他是身在尊位的日子过腻了、想要来体验底层平民百姓的生活了吗?真的是……好不可思议哦。”
是挺神奇的,但再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鱼大肉吃腻了,就觉得清粥小菜是难得的美味;端庄贵女看多了,就觉得山野村姑别有一番风情;华美锦衣穿多了,就觉得粗布衣裳低调有内涵;精致点心吃多了,就觉得农家饭返璞归真;身在尊位久了,就觉得高处不胜寒,向往普通人的热闹烟火气。
如同《天仙配》里的七仙女,不就是放着尊贵的天庭公主不做,跑去凡间与一个仆役结为夫妻,过上了开开心心的“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打水来我浇园”日子吗?
就是围城罢了!就是觉得别人家的好罢了!
“那姐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帮助许仙?”小青跃跃欲试,“要不我们装病,指名要他医治,然后给他送神医的牌匾?”
安秀摇头:“这种把戏太容易被人戳穿了。”
小青继续想主意:“那我们去帮他教训那两个欺负他的张大夫和徐大夫,还有那个不长眼的中年汉子?”
安秀警告她:“你不许惹事!”小青的教训可不是小教训,只怕会直接把人吓得重病。
小青撇了撇嘴,又有了想法:“有了!许仙不是因为他姐姐和姐夫家条件一般,才没能继续读书考功名,不得不转读医书做医馆学徒的吗?不如我去想办法搞点银子送给他,让他再不用为银钱烦恼,想考科举就继续考,要是想做大夫的话,自个儿开个医馆也不是不行,那就再也不用受别人的气啦!”
安秀瞬间想起了某部改编自《白蛇传》、流传极广的神话剧,里头就有小青偷银子这个情节,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你打算怎么搞银子?”
小青说道:“当然是哪里银子多,我就去哪里拿喽。”这个“拿”字,说得可真是轻巧。
安秀问:“哪里?”
小青理所当然地道:“官府的库房啊!我听说那里全是朝廷拨下的银饷,可多了,我随便取他个几十两几百两,量他们也不会发现。”
果然!
安秀扶额:“那可是官银,有记号的!你偷那里的银子送给许仙,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害他?从天而降一个牢狱之灾啊!”
小青傻眼:“那……那我想办法把官银给熔了,弄得没人能看得出来,再送给许仙?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安秀继续扶额:“许仙平白无故得了一大笔财富,官府又恰好失窃,不会有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察觉其中的异样吗?小青,算姐姐求你了,你做事前务必先跟我商量,千万不要私自行事,好不好?”
小青委委屈屈地应下:“好啦。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懂,只会给姐姐添麻烦。”
安秀摸摸她的头:“不,小青你很好。你的心意,我都懂。”
“只不过向许仙报恩之事,事关重大,不容有差错,需得我自己来。”
于是,之后的大半年里,时不时地,安秀会带着小青乔装打扮后,去宝芝堂观察许仙的情形,以及去附近打听他的近况。
而许仙这大半年的改变,那是相当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