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多年以后, 周念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一天发生的事。
那天的早饭是美式炒蛋,他想在盘子里挤点番茄酱,结果一不小心沾在袖口, 洗过以后还是有点脏污痕迹。
所以周念换了一件卫衣,蓝白色调,胸前印着只小哥斯拉,破洞牛仔裤裤腿叠了两折,配一双圆头的帆布鞋。外面日头大, 他一向是不好意思撑伞遮阳的,所以照例戴了棒球帽。
本来大哥说要亲自开车送他上门去,但是爸爸驳回了这个做法:“你这么担心的话,不如辞了工作,在家二十四小时照顾弟弟。叛逆期小孩最烦别人看管太严厉。”
大哥大抵感觉到自己又对弟弟溺爱上头, 于是沉默反省, 偃旗息鼓。
上午还上了家教课。
秦老师关心地问他:“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周念:“本来就没问题, 发热期期间我也只是犯困而已, 蒙头睡了两三天就结束了。”
秦老师点点头:“我倒是不会犯困,虽然身体会觉得有点累,每个oga的发热期症状还是不尽相同的。”
每次见到秦老师, 周念就会忍不住想起沈峤青的妈妈。
其实有一件事, 他一直想问问秦老师,今天尤其想问, 所以在休息的时间, 找了个合适的时机,问:“秦老师, 你认识其他oga吗?”
“认识啊。怎么了?”
“认识很多吗?”
“也不太多, 四五个人吧。”
“有男oga吗?”
“这, 只有你一个。”
秦老师说:“oga本身就少,男oga更少。我跟我认识的oga在网上有个聊天小群,你想加进来吗?”
“你看,你家全是alha,其实对oga不怎么了解吧。你有什么关于oga的事想问的话,不如直接找我们,我觉得是不是更方便一些?”
周念仍有男孩子的羞涩:“都是女孩子,我一个男生加入会不会让你们不自在啊?”
秦老师温温柔柔地笑说:“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就当我们都是你的姐姐。”
周念怪不好意思地掏出手机,秦老师给他发了邀请。
周念看一眼群名,愣了愣,问:“没弄错吗?”
系统发来的消息是:【秦老师[备注名]邀请你参加“发财暴富游戏群”】
他还以为会是什么“oga互助小组”之类的名字。
秦老师腼腆地笑笑:“没弄错,我们平时其实聚在一起玩比较多,哈哈。”
周念跟着偷偷低笑起来。
在周念看来,大学毕业的的秦老师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了,这时才发现,她也还带着学生气。
周念加入群,主动说:“我不告诉爸爸妈妈。”
秦老师板起脸说:“放心,我们是不会带你打游戏的!我们会监督你念书的,我们这群里成绩都不错,你要是平时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发到群里来问我们。”
周念由衷地说:“谢谢姐姐。”
周念一进群。
群里马上沸腾了。
【这就是我之前跟你们提过的那个oga弟弟】
【哇!!!!!欢迎欢迎!!!!!!】
【[欢迎红包]】
【不要客气,快收下[欢迎红包]】
【我们可以怎么称呼你啊?】
周念其实打小不怎么跟女孩子一起玩,这一下让他感觉自己像是突然掉进了脂粉堆里,光是看姐姐们一个个可爱的头像,他就觉得香喷喷的。
周念回:【你们叫我小周就行了】
【[挠头gif]】
【[猫咪摸头jg]】
【小周你好】
【之前我就听小秦说过你啦,欢迎你哦】
【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来问我们呀】
周念:【谢谢姐姐】
秦老师在群里发:【刚刚小周还问有没有认识别的男oga,我没有了,你们有认识吗?】
有个人回:【我认识一个,是做检察官的,姓沈,沈教授,他给oga做免费的法律咨询】
又是这个沈检察官。
周念是第二次听说了,上次听了一耳朵,没人提起,他也就没有再问过。
好巧。
还都姓沈。
不知道他跟沈峤青的妈妈有没有亲戚关系?
周念想。
【[推送了一张名片]】
【沈教授人很好的,你可以加了他,跟他聊一聊,你们都是男oga嘛】
周念问:【不是检察官吗?】
回:【沈教授是检察官,不过他也在大学法学院兼职做名誉教授】
又有人说:【是的,沈教授讲课很好,我没考上法学院,但我有偷偷去蹭课过,他长得还很帅,180多的高个子,英俊潇洒】
【[图]】
发来一张大概是沈教授的讲课偷拍。
周念有点吃惊。
沈教授身材高挑,穿一身三件套西装,他容貌冷峻,看上去玉树芝兰、器宇不凡。
与周念印象里对成年男oga的印象截然相反。
【帅吧?沈教授真帅啊。】
周念还是说:【谢谢姐姐】
一扯到法律相关,周念就又想起了那天在小巷子里看到的事。
对十七岁的他来说,他希望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坏人被法律制裁,而好人则能得到应有的正义。
这可能在久经社会的大人听起来很愚蠢,但周念就是固执地希望世界如此。
他做不到袖手旁观,做不到装作一切与己无关。
大哥曾经跟他说过:“成年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
他想,或许沈峤青的妈妈是在常年困顿的生活中被磨光了所有志气,所以才会没有勇气去反抗坏人,他已经习惯了忍耐,再忍耐,无论遇见什么事,都会先想着忍一忍。
他总觉得那不是个贪慕钱财的人,否则,沈峤青的妈妈早可以拿着孩子去换钱了。
有时候,人的贫困并不只是金钱上的贫困,更是信息上的贫困,与勇气上的贫困。
他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拉他一把,推他一下,或许迈出第一步就好了。
很显然。
沈峤青不是那个人。
周念并不责怪沈峤青无法拯救他的母亲。
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这么多年来,沈峤青忍受着冷淡,他的妈妈也忍受着嫌恶,互相忌惮,不知不觉抛费了彼此人生中的好时光。
深陷家庭困境的人往往对拯救自己的家庭有心无力。
周念向沈教授发出好友申请。
他在申请理由中写道:【你好,沈教授,别人向我推荐了您。我也是个男oga,可以跟您聊聊吗?】
周念还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下课时,周念拿出手机一看,居然在半小时前就已经通过了好友申请。
那位看上去甚是高冷的沈教授还主动与他搭话:【你好,怎么称呼?】
周念想来想去,总觉得怎么写都不对,改了好几遍,最后还是公式化地介绍自己:
【你好】
【我叫周念,你可以备注我的真名】
【今年17岁,三个月前刚分化成oga,下学期升高二】
沈教授:【我也是在高一的时候分化的。】
周念:【我有件事想咨询您一下,虽然我不是当事人,我劝不动他去找法律援助,今天有机会的话,我会再问一问】
沈教授:【对方也是个oga吗?】
周念:【是的】
沈教授:【这很常见,很多oga都性格孤僻腼腆,你可以问问,假如他实在是跨不过心理障碍的话,也可以由我上门做咨询。当然,尽管放心,不收费。】
周念:【!!!】
【这……这合适吗?】
沈教授:【就是我工作比较忙,得稍微安排一下时间。】
周念:【好,我去问问,谢谢】
周念想了想,总觉得不够表达自己的谢意,重复一遍:【谢谢】
沈教授:【不用谢】
快到沈峤青家时,周念又想,我是不是太狗拿耗子了?
人家都跟那个韩先生订婚了,说不定很乐意当个金丝雀?周念晃了晃头,不,他的直觉告诉他,沈峤青的妈妈是不乐意的。
到楼下时。
周念意有所感地抬起头,看到沈峤青家所在的楼层,炽热的太阳晃得他快睁不开眼,他眯起眼睛。
强光让视野模糊了下,他好像看见窗口站着个人影,再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周念来之前并没有给沈家打过电话,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沈峤青肯定在家。
不然还能去哪?
沈峤青又没有别的朋友。
搭电梯上楼。
沈峤青家住在8楼。
电梯升至8楼,门一打开。
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从耳边擦过去,没听清楚。
是一声短促的呼救。
还带有哭腔。
有点耳熟。他好像曾听过。
周念心里一个咯噔,慌长起不祥预感。
他向沈峤青家门走去,心跳速度急剧上升,上次所见的画面犹如蒙太奇般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与此刻他眼前所见的现实重叠在一起。
他站定在沈峤青家门口,看着门板,像看着一扇通往噩梦的大门。
他听见了。
隔着门板,周念听见了男人的哭声、哀求和拒绝,跟另一男人的羞辱、强迫和情话。
周念如坠冰窖,怔在原地,大概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拿出手机,拨通电话报警。
周念说:“快点来,请你们快点来。”
挂掉电话,周念也没干等着,他鼓起勇气去拍门:“喂!喂!我报警了!警察马上就来了!”
他心里完全没底,双腿像有自己的意识,很想走开,但却被他牢牢地钉在门口。
屋内的声音还是没停下。
周念心急如焚地想,是不是他喊得太轻了?
于是拔高声音:“我已经报警了!!”
这时。
在一阵令人揪心的纠缠声后,突然,他隐约听见了像是裂帛般的刺入声,闷闷的。
一切戛然而止。
“咚。”
重物坠地的声音。
男人仍然在哭,小声地绝望地啜泣着,但却与被强迫时的哭声不同了。
屋里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另一个消失了。
周念心跳都快炸开了,他脸色发青。
忽然间,脑袋里灵光一闪,他记起来了,沈峤青说过门口有放备用钥匙。
周念从门口的踩脚垫下找到了一把钥匙。
他的手不停地在发抖,发抖,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光是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就耗费了好几秒。
终于把钥匙插进去,周念的手心已经全是手汗,他的之间发麻,提不上力气。
一种出于本能的抗拒像是裹尸布一样无形地迅速地缠住他,让他不敢开门。
周念深呼吸,再深呼吸,他用左手握住右手,强行驱使着右手扭转钥匙,打开了门。
“吱——”
门推开了。
沈峤青的生父——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alha——衣衫不整地趴着,趴在oga男人身上,大量的血液从他的胸口涌出,流了一地。
也浸湿了他怀抱中的人。
他还在喘息,发出破风箱般的呼吸声。
沈峤青的妈妈脸上身上都沾满了血。
周念已经吓傻了。
周念看见他转过头,朝向自己,听见他说:“走,孩子,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