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1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小径旁的树叶婆娑,沙沙作响,天上的云雾被风吹散,云层背后的一弯孤高冷月,终于显出它的真容。
言渡淡漠如常的话,令韩锦书一怔,脚下的步子也骤然顿住。
韩锦书唰地抬起眼帘,目光在那张冷冽沉静的面容上细细端详。她很疑惑,同时又感到十分苦恼。
这段日子,自她和言渡破冰以来,她便开始在他有意无意地引导下,慢慢走进他的世界。却发现,她越是靠近他,越会感到震惊,每多了解他一分,她脑子里的疑团就多一个。
比如说现在,她脑仁儿又开始隐隐作疼了。
俞沁以前说,言渡的心机城府,深得不可估量,如今韩锦书觉得,他何止是心机重城府深,这个男人根本从头到脚,都是一个谜。
而单凭她自己的个人之力,恐怕这辈子也猜不透半分。
于是韩锦书懒得再给自己出难题。
她定定瞧着言渡的脸,几秒后,下定决心开诚布公。她很严肃地道:“言渡,我发现你有时候真的很不讨人喜欢。”
闻言,言渡很轻微地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请你一次性全都告诉我,不要再像挤牙膏一样。”韩锦书说到这里,还有点生气,双手往腰上一插,瞪大眼:“你总是留一堆问题让我自己去猜,几个意思呀?看我人傻好欺负吗?”
她这会儿的样子,插着腰瞪着眼,很像个在冒烟的水壶。气呼呼的,两边腮帮子都气得无意识鼓起,又像偷吃了松子还没咽下的小松鼠。
傻倒是不傻,就是呆呆的,带着浑然天成的娇憨可爱。
言渡看韩锦书一眼,心里的冰川似乎都要被她融化。他抬起右手,轻轻捏了捏她粉嘟圆润的脸蛋,嘴角勾起个很淡的弧:“宝贝。你最近,好像胖了一点?”
“蛤?”
韩锦书本来还窝着满肚子火,听见这话,一呆,下意识低头捏了捏自己毛衣底下的肚子。
这软不溜丢的触感,果然,一圈小肚腩。
“好像,确实胖了点。”韩锦书嘀咕着,“你最近煮的夜宵都太好吃了,每天睡前都吃那么多,长胖也正常吧。”
说完,她重新抬头看他,亮亮的眸子目光警惕:“干嘛?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开始给我制造身材焦虑吗?”
言渡说:“不是。”
“那你莫名其妙说我胖?”韩锦书哼了声,脸蛋一扬,“胖点又怎么了,我这么美,胖成球也是最漂亮的球。”
言渡看着她明艳娇媚的小脸,清冷的眸子里染上笑意。
这就是他的韩锦书。
她的自信与明媚,是从骨子里自然而然散发出来,从很小的时候,直到现在,始终如此。像颗永远积蓄着无穷能量的小太阳,乐此不疲地照亮所有黑暗。
言渡轻笑,俯身亲了亲她的唇,嗓音低沉却平和:“你变胖
,是我亲手养出来的。所以我感到很高兴。”
韩锦书没料到言渡会这么说,脸突的一红。她双颊热热的,抬手很轻地打了他一下,窘然道:“别以为说点好听话,我就会放过你。快点老实交代!”
言渡揽住她的腰,继续往前走。
韩锦书仰着头。两个人的身高差使然,她冷飕飕的眼风刀,掷不进他的视线,只好瞪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颔发泄。
韩锦书沉声威胁:“今天你不把所有事情全部说清楚,就自己抱着被子去门口睡。”
言渡淡淡地点了下头:“嗯。好。”
韩锦书无语:“好什么好。”
“快说。你的所有资料都写着你从小到大生活在意大利,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兰江?”
“你以前不是告诉我,说你国庆是第一次是去兰江吗?”
“你在兰江长大,那你住在兰江哪里?为什么是南姨抚养你,你说你爸对你很差,那你妈妈呢?”
“叽叽喳喳……”
言渡低头,看了韩锦书一眼。
关于他的成长地点,成长环境,关于他的过去,姑娘显得格外好奇。红艳艳的小嘴飞快地开合,喋喋不休,情绪有点激动的缘故,她说话的音量也比平时拔高几分,听着很脆也很甜。
他盯着她不断发出甜美嗓音的唇,心念一动,便毫无征兆地低下头,吻了她一下。
这一吻,成功令那张聒噪又诱人的小嘴闭上。
韩锦书:“……”韩锦书被言渡亲蒙了,大脑卡壳,突然完全忘记自己还要说什么。
“先上去看看南姨。”
言渡的语气漫不经心。说完,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韩锦书的唇瓣,品味她的身体因他的吻,而出现的羞赧颤栗。
他满意地弯了弯唇,沉声道:“情书小姐,不要着急。我向你保证,今晚你一定会知道所有答案。”
*
很巧。韩锦书和言渡回到病房时,病床上的南姨正好醒来。
万分神奇的是,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多年的老人,在经历过脑梗抢救之后,神思忽然清明了许多。她睁开有些混沌的双眼,目光漫无目的在整个屋子里扫视一圈后,看向了门口。
“南姨,你醒了?”看见老人睁开了眼睛,韩锦书很惊喜,下意识便过去握住老人的手,柔声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南姨觉得脑子重,没答话,被韩锦书搀扶着缓慢起身。言渡见状,上前拿起一个靠枕垫在南姨腰后,伸手扶住南姨,帮助她半坐起来。
南姨坐稳了,再次看向身旁的这个年轻小姑娘。
她的眼神里夹杂着几丝惊诧,也不说话,就那么定定盯着韩锦书看,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韩锦书本来还在帮南姨整理棉被,察觉到南姨的目光,顿了下,也狐疑地看回南姨。
一老一少就这样无声对视,对视了大概十秒钟。
随之,韩锦书噗的笑了声,伸手捏了捏南姨
布满褶皱的手,促狭道:“怎么了南姨,你又不认识我啦?”
南姨皱了下眉。
韩锦书原本以为,南姨要么是又把她当成了偶像赵芳芳,要么,是又要喊她“阿渡的女同学”。
可是,南姨上下嘴唇蠕动须臾,居然喊出了一个名字:“……韩锦书?”
韩锦书:“……”
韩锦书瞬间门愣在了原地。
自她和言渡结婚以来,在她记忆里,南姨好像就一直都是那副疯癫又任性的样子。
南姨得阿尔茨海默症的时间门,早在韩锦书和南姨初次见面之前。那么,这位老人,怎么会如此准确无误说出她的名字?
短短几秒,韩锦书心头升起一个猜测。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南姨早在得病之前,就知道她。
思及此,韩锦书下意识侧过头,看了眼身旁的言渡。言渡冷峻的脸还是老样子,沉静如水,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她只好又重新看向南姨。
韩锦书迟疑须臾,朝南姨笑笑,试探地问:“南姨,您……记得我?”
“当然。”南姨望着韩锦书,似乎有些感慨,但并未与她多说。转而望向言渡,道:“阿渡,这么多年了,看到你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南姨为你开心。你妈妈在天有灵,也会很欣慰的。”
韩锦书注意到,南姨在对言渡说这番话时,眼中泛着她看不懂的深沉泪光。
见南姨的被子有点滑落,言渡替南姨掖好被角。他很淡地笑了下,说道:“医生说,这段时间门你的饮食要清淡。多休息,不过也可以适度走动。”
南姨还言渡一个笑,点头。
这时,护工阿姨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些清粥样的流食。看见言渡和韩锦书,护工阿姨道:“言先生,言太太,老太太已经没事了,这儿有我还有一大堆医生护士,没问题的。你们快回去吧。”
韩锦书有点犹豫,说:“等南姨吃完东西睡下,我们再走吧。”
“我刚睡醒,不饿也不困,等我再睡着,那估计得等到大半夜。”南姨随意地摆了下手,“行了,你们俩快回家。大晚上的路不好走,开车慢着点儿。”
“这……”听南姨这么说,韩锦书拿不定主意,朝言渡投去询问的眼神。
言渡回道:“好。南姨你休息,我和锦书先回去了。”
“嗯。”南姨笑笑,“走吧。”
之后,韩锦书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南姨,又跟护工阿姨说了一些照顾卧床病人的小技巧,继而才跟在言渡身旁离开。
弗朗和阿杰已在言渡的授意下先行离去。
离开城南疗养院的路上,只有韩锦书和言渡两个人。
言渡发动汽车引擎,将车驶出疗养院的大门。行车途中,他想起韩锦书走之前拉着护工左叮咛右嘱咐,忽然出声,道:“你好像也很关心南姨的身体。”
“那肯定的。”韩锦书回话的语气,理所当然,顿都没顿一下便道:“南
姨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你又是我最重要的人。代换一下,南姨对我当然也很重要。”
她的句式有点混乱,逻辑也不是很成立,但,言渡可以全部忽略。
他侧目看她一眼,道:“你刚才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韩锦书:“。”
好吧。一时口快,又直接把心里话给倒出来了。
韩锦书白皙的颊飞起红霞,迟疑两秒,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对……呀。”
话音落地,言渡没什么反应,只是方向盘一打,将车直接靠边停下。
韩锦书透过车窗朝外面张望,四环路这边全是些工厂,入夜之后,人烟稀少,黑漆漆一片里偶尔传来几声看厂犬只的狗叫,着实怪瘆人的。
她有点害怕,下意识倾斜身子往他贴近,左右四顾,不解地问道:“……喂,这里荒郊野外的,你忽然停车干什么?”
言渡很平静地说:“因为开着车,我好像不太方便。”
韩锦书:“……?”
她迷茫地抬起脑袋:“不方便你做什么?”
“吻你。”
说完,言渡手指捏住韩锦书的下巴,无视她惊愕的明眸和绯红的脸蛋,垂头,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言渡吻得无比坚定而虔诚。
韩锦书察觉到这一细腻的变化,心中动容,也温柔地迎合。
良久过后,他松开她的唇,她红着脸呼吸不稳,脑袋埋进他胸膛,小口小口地喘。
言渡拥着她,又闭上眼,去亲吻她头顶的发丝。微凉的柔软,带着青梅味洗发水的清香。他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一种果香。
待呼吸逐渐平复,韩锦书柔声开口,唤道:“言渡。”
言渡应她:“嗯?”
韩锦书轻道:“你在兰江长大这件事,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就不用说了。”
言渡抚摸她后颈的手指,微微滞了半秒。他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脑袋抬起来,柔声问:“你不想知道了?”
“我想知道,我想了解你的一切。”韩锦书看着他的眼睛,“但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韩锦书不再强求,是因为,此刻的她隐有预感,言渡的这段过去,之所以被篡改,被尘封,必定有着某种不太好的原因。
她的好奇心,抵不过对他的保护欲。
韩锦书很害怕,让言渡重提那些旧事,会对他造成伤害。
她很真诚地说:“我不想你难过,一丁点儿的难过,都不想。”
但,言渡的回答,让她有些意外。
“有你这句话,有你的理解关心,就足够了。”言渡浅浅地笑了,眼角眉梢弯起,漆黑的眸闪动着星光。
随之,他语调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这个故事有点长,也有点复杂。你可能需要耗费一点耐心,来听我讲。”
之后,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便在韩锦书眼前徐徐铺展开来。
很多年前,兰江还只是一个贫困落后的小县。城里但凡有点想法和干劲的年轻人,十七八岁便会外出务工,留在兰江本地的,要么就是些老弱,要么就是些病残。
一个叫黎月瑶的女孩,是留守人员中的异类。
黎月瑶模样漂亮,细细的眉弯弯的眼,四肢修长,外加一身白皙细腻的皮肤,是个很秀气的美人。
可惜的是,黎月瑶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便患病离世,她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已经七十几岁的奶奶。奶奶没读过什么书,在兰江靠捡废品为生,每个月起早贪黑,只能勉强挣够她和孙女的生活费,所以黎月瑶刚念完小学,便辍学在家,在附近的小餐馆打零工补贴家用。
在黎月瑶十八岁这年,她本来也想跟着其它年轻人一起去省城找出路,可晴天一道霹雳砸下来,奶奶在卖废品的途中不慎跌倒,被好心人送去医院后,一番检查,竟然查出了尿毒症。
为了照顾奶奶,黎月瑶放弃了去省城务工的念头。
医生告诉黎月瑶,尿毒症是肾衰竭终末期,治疗办法有两个,要么就是做肾移植手术,要么就要长期透析。
那个年代,医保政策还未推出,随便一个大病,医疗费用都是天价。
黎月瑶没有学历,也没有技能,为了能赚点钱给奶奶治病,她经人介绍,进了兰江最大的足浴城做洗脚小工。
彼时,言氏集团看上了兰江的一块地,想搞开发,当时的大少爷,也就是言从年,正好在手下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兰江考察。
言从年是标准的纨绔子弟,灯红酒绿的生活过惯了,来兰江一天,便憋不住要走。手下人怕回去没法给老爷子交差,哄着诓着,陪言从年在卡拉OK唱歌喝酒找乐子。
酒过三巡,言少爷喝高了,心情也舒爽了,吆五喝三去足浴城洗脚。
黎月瑶运气很差。她当天是夜班,并且刚好被领班排给了言从年一行人。
那时候的足浴城风气混乱,素的荤的混杂在一起,经常出现客人调戏洗脚小妹的事。
言氏几个手下见黎月瑶年轻貌美,动了歪心思。他们自作聪明,趁着大少爷醉得不分东南西北,给黎月瑶使了点手段,把她和言从年关进了一个房间门。
那一晚之后,第二天醒来,黎月瑶差点拿着剪刀自杀。
言从年看着自己干的混账事,也恼得厉害。他平时虽是花花公子一个,但这女孩儿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姑娘。出了这种事,他怕她活不下去。
言从年把那几个手下人全都狠揍了一顿,然后便不顾其它人反对,将黎月瑶带回了银河市,带进了言氏老宅。
黎月瑶从小生活在山沟沟里,忽然进到这里,只觉到处都金碧辉煌,简直像电视里的亲王府邸。
她又害怕又自卑,惶恐到了极点。
言从年告诉父母,他不能白白毁一个女孩儿的清誉。
谁知,言家二老一听黎月瑶的出身,加上她足浴城洗脚妹的身份,眉头直皱。料定黎月瑶是想通过
这种方式,狠狠讹儿子一笔,直接让老乔拿来一个包,装了些现金,之后便打发黎月瑶走人。
并要黎月瑶做出承诺,这辈子都不能再纠缠言家。
言从年平日便不敢反抗父母,听见这个处理方案,也就认了。
毕竟言氏这样的家族,他作为嫡出的少爷,怎么也不可能真娶个洗脚妹回家。
黎月瑶年纪小,没文化没学识,被言家这群人的气势震慑,抖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惊惶接过那袋子钱,签了个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协议,便只身一人踏上了回兰江的绿皮车。
那个年代的人们,全都思想保守。回到兰江后,黎月瑶担心奶奶承受不住,并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患病的奶奶,只偷偷告诉了她的好友南彩青。
南彩青和黎月瑶小时候住一个大杂院,从几岁起便知根知底,情同亲姐妹。这个仗义的女孩,在知道好友经历的沉痛遭遇后,气得直掉眼泪,怒冲冲地便要提刀冲到银河市,去为黎月瑶讨回公道。
黎月瑶了解南彩青的性格,怕她真的做出过激举动,忙忙拦下她。
南彩青却瞪大了眼,怒道:“算了?你清清白白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么被那个畜生占便宜?那家人是什么狗屁东西,仗着有钱了不起?有钱就可以不把咱们穷人当人看吗!”
黎月瑶懦弱胆小,只是不住哭,说她当时被那家人吓住,已经收了他们给的钱,还在一张纸上签了名字,承诺再也不会因为这件事纠缠言家。
两个女孩抱头痛哭一场。
哭完,生活还得继续。
向好友倾诉完内心的苦楚后,黎月瑶努力振作精神,去到医院,用言家给的钱支付了欠下的所有医疗费,并预付了奶奶未来一年的住院费用。
然而,不幸并未就此结束。几个月后,随着月事的长久不至,小腹的逐渐隆起,黎月瑶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如遭雷劈,脑子里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把腹中的胎儿打掉。
可做母亲的哪个不心软。
黎月瑶躺在卫生所的病床上,看着头顶惨白的白炽灯,和妇科医生手里闪动着冷光的刀和钳,想起这几个月里小家伙的胎心脉搏,在她肚子里调皮地伸腿伸腰,也不知怎么的,跳下床便夺路而逃。
自那以后,黎月瑶便下定决心,要把孩子生下。
数月后,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黎月瑶看着孩子皱巴的小脸,听着他洪亮的哭声,眼眶微润,为孩子取名“黎渡”。
这个名字,是黎月瑶磕磕绊绊,查了好久的字典才选出来的,饱含她对幼子的所有美好祝愿。
黎明终会来,渡子出苦海。
黎月瑶衷心希望,黎渡可以在她这个母亲的陪伴呵护下,健康成长,事事顺遂。
可黎月瑶的心愿,最终还是落了空。
黎渡出生后不久,黎月瑶的奶奶便去世。这两年多,言家给的钱早就耗光在奶奶的病上,如今,奶奶没了,钱也所剩无几。她因亲人
的逝世而悲痛欲绝,同时又很焦虑自己和儿子的未来,恍惚之间门,失足落下了兰江的护城河。
当晚寒冬腊月,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有人听见黎月瑶的呼救,只有一条大黄狗在河边狂吠不止,眼睁睁看着女孩儿挣扎到筋疲力竭,沉入水底。
黎月瑶死后,彼时年近两岁的黎渡,彻底成了孤儿。
是黎月瑶生前的好友南彩青站出来,咬着牙抗住各方压力,一意孤行,将黎渡收养。
南彩青当年也正值芳华,二十几岁,还没有成家。一个黄花大姑娘,忽然多出一个儿子,传出去实在难听。
南彩青的父母对她又打又骂,说她发癫有毛病,养着个孩子,今后谁敢娶她回家。
南彩青和柔顺的黎月瑶截然不同,她一天书都没读过,是从小在泥巴地里打滚儿长大的女孩儿。性格泼辣又野蛮。
听见这话,南彩青冷哼一声便怼回去:“男人有什么好的,他们不娶,老娘还不稀罕嫁呢!阿渡这娃我收养定了,从今天起就把他当亲儿子养!”
南家老爹气得差点昏倒,直接与南彩青断绝了父女关系。
后来,为了将好友的遗子抚养成人,南彩青果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终身未嫁。
……
故事听到这里,韩锦书已经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夜浓如墨,黑色汽车仍旧疾驰在马路上。
言渡开着车,视线毫无波澜地直视着前方。母亲的悲苦命运,自己的凄惨出生,还有南姨的仗义援手,过往种种,被他轻描淡写地陈述出来,字里行间门,冷静平淡,不带半分情感色彩。
韩锦书沉吟好半晌,才挤出一句:“……所以从那之后,你就跟着南姨,相依为命,生活在兰江?”
言渡:“嗯。”
韩锦书还是想不通,“那你在意大利出生、长大的经历,甚至各个学校的信息,每年的科目成绩……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言渡淡声说:“全是假的。”
韩锦书愕然不已。
*
原来,言从年是个浪荡多情种,年轻时纵情声色,亏了身子,五十来岁便出现了一堆毛病,几乎每个月都得上医院住几天。
高门大户里的人,个个都有自己的算盘。言氏集团见这位当家隔三差五跑医院,估摸着,以言从年的身体状况,是掌不了多久权了,保不齐哪天就会一睡不起。
大家心想:改朝换代的日子就要来临。
于是,在言从年五十岁这年,言氏帝国长达数年的血腥内斗,正式拉开帷幕。
改朝换代,对整个言氏都是件史无前例的大事,继承人的位置落在哪个孩子身上,关系到所有人未来的命运,元老高层们纷纷选边站队。
当时整个圈子都知道,言从年这风流种,膝下一共三个孩子,大儿子言泽,二儿子言朗,还有三女儿言菁。
其中,三女儿言菁生性热爱自由,平时就喜欢看看书,写写小说
,对继承人的位置毫无兴趣。可以忽略不计。
两个少爷全是言从年发妻所生,正根正枝的嫡出。前者诡计多端,后者冲动易怒。言氏全球各部的元老们,绝大多数都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扶持者。
这时,平时被两大阵营排挤,哪边都融不进去的三个高层,冒了出来。
他们听说,言从年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是年轻时跟一个洗脚女生的孩子。
三人合计着:既然言泽言朗,哪个上位自己都捞不着好,他们还不如剑走偏锋,另外扶持一个。毕竟法律明文规定,私生子也有同等继承权。
三人下意识认为,洗脚女养大的小孩,没眼界没手段,不会是什么复杂人物,那可比言泽言朗好操控得多。
如果真能扶持这个私生子上位,将来这孩子就只是个傀儡,言氏的实权就会落到他们手里。
三人一番商量,觉得这条路可行,便辗转数日,去兰江找到了当时十九岁有余的黎渡。
见到黎渡时,三人其实都很心惊。
少年高高大大,整个人沉静得不太正常,阴鸷,沉默。身上的衣衫陈旧而干净,可眼神中的阴冷气与戾气,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犬,安静蛰伏,只为撕碎猎物的咽喉,一击毙命。
显然,这个私生子有些出乎三人的意料。
他们本以为,言从年曾那样伤害过这个私生子的生母,私生子肯定会拒绝他们。还打好了腹稿,准备费一番口舌。
谁知道,听完三人的话,黎渡竟很轻地勾了勾唇,露出一抹病态又玩味的微笑。
回答他们:“好。”
为了让黎渡有与言泽言朗抗衡的资格,三个高层秘密筹划,动用一切力量,抹去了黎渡在兰江生活的所有痕迹,所有知道真相的人,也都被他们重金封口,远走他乡。
甚至,他们还为黎渡伪造了一份光鲜亮丽的成长经历,对外宣称,这位少爷的生母是某豪门千金,少爷自幼被言氏秘密养在国外。
至此,少年黎渡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言家四少爷言渡,横空出世。
……
韩锦书看着言渡的侧脸。
几秒后,她无意识地抬高右手,捂住了嘴。
这段言氏秘史,着实令她骇然。早前听爸妈和俞沁他们说,言氏内斗的精彩程度,胜过任何一部豪门宅斗剧,但,现在从言渡口中得知所有真相,她依然忍不住汗毛倒竖。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可以画上句号。刚好,车也停进了扶光公馆的地下停车场。
车库里一片漆黑。很暗,也很静。
片刻,言渡转过头来,柔声对韩锦书道:“之后的事,你应该就都知道了。”
韩锦书没有答话。
她确实知道。
之后,这个私生子四少爷,在韬光养晦羽翼渐丰后,以血腥手段扫清了所有阻碍。言泽,言朗,双方党羽,甚至那几个帮助他回到言氏的领路元老,震慑了所有人,再无人敢对他执掌言
氏多说半个字。
思索着,韩锦书突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同情那几个把言渡找回来的元老,还是嘲笑他们愚蠢。
居然想扶植一个这样的疯子做傀儡。用心险恶,被反噬也是情理之中。
难怪,言渡会说他对言从年没有感情。
难怪,言渡会对南姨这么上心。
难怪,一个金尊玉贵的贵公子,会做那么多,她根本碰都没碰过的家务事……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无言半晌,韩锦书心里难受得厉害。她鼻子酸涩,把手放下去,然后轻轻,放在了言渡微凉的右手手背上。
韩锦书哑声说:“这么多年,你很辛苦吧。”
言渡挑了下眉,语气听着很随意,也很散漫:“知道我这么辛苦,还不抱抱我?”
这一次,韩锦书没有埋怨他不应景的不正经。她抿唇,伸出双手,非常用力地抱住了他。
韩锦书把脸深深埋埋在他的胸口。再开口时,她有点哽咽:“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都过去了。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
言渡修长的指托起她的小脸,车厢内,暗色的光影里,他看清她泪光闪烁的眼睛。
“情书,我那么厌恶言氏,那么厌恶言家,可是当年言氏的人来兰江找我,我毫不犹豫地就点了头。”言渡吻了吻她的唇,低声,嗓音无比轻柔:“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韩锦书迷茫地摇头:“不知道。”
说完,她脑中浮现起一个猜测,“难道,是为了报复他们?”
言渡:“不是。”
韩锦书有点好奇:“那是为了什么?”
言渡:“情书。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
“……”她微微一怔,惊道:“为我?”
言渡闭上眼,薄唇游移至她优美纤细的脖颈,磨蹭着,慢条斯理道:“更准确地说,是为了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