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站在国子监的长阶之前,想,他人生的最低谷,大概也就在这时候了。
国子监的两位先生受命带他四处逛一逛,那位姓余的先生带着笑为他介绍本年教授的近况,一面殷切说:“谢大人才冠京华,能来此教学,实在是吾等的荣幸。”
谢深玄:“……”
另一位姓周的先生也跟着笑一笑,道:“太学生们从几日前便开始议论,巴不得早些得见谢大人一面。”
谢深玄:“……”
谢深玄这才微微侧首,望向道旁柳树之下的那几名太学生。
几人正恭敬朝他们躬身作揖,头顶却跟着飘出了几行鲜红刺目的字。
「——果真是祸害遗千年,这谢深玄,怎么还没死。」
“谢大人?”余先生见他一动不动,不免面露担忧,微微凑上前来,殷切询问,“谢大人大病初愈,可是身有不适?”
谢深玄缓缓将目光移向他。
他头上也飘着一行字。
「——大病初愈?不如不愈。」
周先生微微一笑:“若是如此,谢大人还需好好休息才是。”
「——若是能一病不起,那才再好不过。」
谢深玄:“……”
谢深玄深深叹了口气。
岁初之时,他入报国寺中祈福,途中遇了乔作悍匪的刺客,若非有过路的无名义士相救,他大概在那时就已丢了性命。
他半条腿跨进鬼门关,浑浑噩噩在病榻上过了一月,好容易回转过来,却莫名多了一样窥伺人心恶意的奇异能力。
自此之后,他每日都能看见这些奇怪之语,大多是对他的恶毒咒骂,哪怕皇上头上顶着「很想砍了他」几个大字,他心灰意冷,别无他念,连皇上夺了他太傅之位,将他从都察院赶到太学一事,他都老老实实受了,只想留一条命在,苟活下去。
周先生与余先生又带他往里走了片刻,到一间书舍之前,方顿住脚步,笑吟吟说:“谢大人,此处便是你的书舍了。”
谢深玄微微抬首,正要回应,却见书舍之内已坐了一人。
周先生压低声音,轻咳一声,道:“是他来了?”
余先生竟跟着打了个哆嗦:“好……好像是……”
谢深玄有些莫名,满是疑惑看了二人一眼,余先生咽下一口唾沫,忽而道:“啊,余某的肚子,忽而好痛。”
说完这句话,他恨不得扭头就跑,而周先生见他跑得这么快,不由也跟着往后挪步子,讪讪笑道:“哈哈,周……周某头昏,先走一步。”
谢深玄:“……啊?”
等等,这里面坐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谢深玄满心不解,正要直接掀开书舍外悬的挂帘进去,眼皮却跳了跳,心中莫名有些不祥预感,他不由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微微弯下腰,从往挂帘下方往内一看——
是玄影卫指挥使诸野。
他受伤病休前一口气写了十封折子狠狠骂过的玄影卫指挥使诸野。
谢深玄僵在了原地。
这姓诸的凶神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也想跑啊!!!
可人已看到他了,他此刻想跑也已迟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同此人打个招呼,却又对上了对方冰寒的眼神。
“哈哈,诸大人,真巧啊。”谢深玄干笑了两声,临阵退缩,选择放弃,“那个,谢……谢某还没吃过早饭,先行一步。”
谢深玄飞速退后,扭头就跑。
-
可谢深玄还是迟了。
他一个可怜的读书人,根本跑不过边军出身的可怖武官,他被诸野提着领子扯了回去,按在桌案之侧,这才战战兢兢坐好,颤抖着握紧了自己置于膝头的手。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玄影卫指挥使诸野,圣上面前的大红人,也是前段时日,谢深玄还在都察院时,每天专门写折子去骂的那个人。
而这个本该恨死了他的人头上,却连一句对他的辱骂也没有。
谢深玄忍不住又抬起头,小心翼翼看了诸野一眼。
诸野着了玄青官服,高冠束发,那面色一如既往寡淡,望向谢深玄的眸光也只如寒潭死水,不见波澜,只不过他今日略显面色苍白,像是抱病在身,谢深玄这才想起在太医院供职的表哥说过,诸野岁初时受了重伤,已有许多时日不曾去上值了。
既然如此,那他来国子监做什么?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问:“诸大人,您——”
“皇上有旨意。”诸野说,“令我在国子监随行。”
诸野说话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可这毫不客套的一句话,反倒是吓了谢深玄一跳,不免惊慌反问:“……随行?”
诸野微微侧首,看向谢深玄,轻声说:“与你一同执教。”
谢深玄:“……”
谢深玄反应迅捷,立即诚挚劝说:“诸大人,您已经受伤了。”
——他上课的时候才不想看见这么一个活阎王,一定会影响他的教学质量的。
谢深玄:“要不谢某给皇上写个折子,好好劝一劝皇上。”
——现在就骂死这个狗皇帝!
谢深玄:“让您在家中好好养伤。”
——别来了别来了,求求你还是别来了。
他还想再说,诸野却略微眯眼,眼神中带着万分可怖的杀气,像是对他所言之语有些不满。
谢深玄立即便将后面要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挺好的快来吧谢某最喜欢和其他人一起上课了。”谢深玄干巴巴说道,“伤不要紧的讲课又不是体力活绝不会复发的,哈哈。”
诸野:“……”
诸野忽而一偏目光,看向书舍内另一侧,轻声说:“只是小伤。”
谢深玄:“嗯嗯,小伤!”
诸野声音更低:“不碍事的。”
谢深玄:“嗯嗯,不碍事的!”
诸野:“……”
诸野不再说话。
他沉默不言喝着茶,谢深玄也只得战战兢兢坐着,直到国子监祭酒伍正年来此,要带他二人前往书斋,去见一见太学生,谢深玄才猛地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的救星,终于来了。
伍正年是朝中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几乎与朝中所有人都交好,也是谢深玄在朝中为数不多的好友,谢深玄恨不得立马起身,一句伍兄还卡在喉中,便眼睁睁看着伍正年的头上飘起了一行大字。
「——美人是美人,才子也是才子,可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谢深玄:“……”
谢深玄又回过头,看了看身后全无多余想法的诸野。
伍正年都对他有意见!诸野怎么可能没有啊!
一定是他这莫名出现的能力出问题了!
-
伍正年领着谢深玄与诸野,走到一处书斋之外。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头上除了对谢深玄的那句感慨之外,便再无他念,与谢深玄闲谈了一路,到了这书斋外,他方才开口,笑呵呵道:“谢大人,皇上专为您与诸大人选了几名太学生,另立了一书斋。”
谢深玄:“……”
不知道为什么,谢深玄的眼皮,好像又开始跳了。
院中栽了一片竹林,外间有几处小屋,伍正年请二人一同入内,说:“谢大人,而今太学经过数次改制,授课方式,已与您当初就读时不同了。”
谢深玄点了点头。
前年他写折子骂过太学学制改革,对此略知一二。
“而今太学之内分斋授课,入学初试便分出甲乙丙等,一斋约有三十人。”伍正年笑了笑,又说,“甲等略有不同,甲等均是小斋授课,一斋之内,至多只有十人。”
书斋内已有一名年轻书童在等候,他手中捧着一叠书册,交到伍正年手中,伍正年便请诸野与谢深玄二人就坐,而他翻开那书册,道:“谢大人,请您过目。”
谢深玄接过书册,微微皱眉,问:“这是什么?”
伍正年道:“是学生名录。”
谢深玄看了看手中书册。
这书册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八名太学生的名字,离三十人还远,看这人数,应当是伍正年口中的甲等。
谢深玄暗松了口气,却又看见名册上学生的名字之后,还跟着一行数字,从四分到六分不等,最低的只有一分,谢深玄不由便问:“这数字……”
“今年年初学制改革,而后太学生学内评定,均由分值来定。”伍正年呵呵笑道,“若年末分值低于十二,便要遣散归家。”
谢深玄点了点头。
明年方有省试,而这些学生大多已有五六分了,他们要拿到十二分,应该不算太难,甲等的实力,果然还算不错。
“若按这新学制算,谢大人当年的成绩,当有二十六分,几乎全满。”伍正年认真夸赞,“教授他们,当然绰绰有余。”
谢深玄也这么觉得。
他面露微笑,翻开名录下一页,这后边均是其余斋的学生,以朱笔写就,赤红一片,与他那页的白纸黑字大不相同。
谢深玄微微一僵,转头看向伍正年,问:“伍大人,这……”
伍正年正好凑上前来看,一面笑呵呵说道:“哦!这名册之上,赤为正,黑为负。”
谢深玄:“……”
伍正年:“这红的一页是甲等小斋的学分,五……六……五……哎呀,比不得谢大人当年。”
谢深玄:“……”
伍正年摇头感慨:“现在的学生,真是一届不如一届。”
谢深玄:“……”
谢深玄翻回前一页,看了看他未来可爱学生们名字之后跟着的,黑漆漆的分数。
谢深玄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