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想,他人生的困局,果然不可能仅仅止步于此。
他伸出手,指向名录之上分值已达负七的人,勉强扯了扯嘴角,问:“伍大人,这样的人,也能进太学?”
伍正年倒笑得颇为开心,道:“您看这人的名字,他叫帕拉,这可是胡名。”
谢深玄:“……”
伍正年:“他会说官话,已经很不错啦!”
谢深玄:“……”
谢深玄不免又深吸了口气,将手指下移,指向名录上比这胡人略高一些的那个人,念道:“裴麟,负六?”
伍正年压低声音:“他父亲是长宁侯裴将军,皇上钦点他进的太学,边军武官嘛,识字已经很不错啦。”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看了看诸野。
边军,武官。
伍正年是不是忘了诸野还在这儿?
“诸指挥使不一样。”伍正年又极为自然说道,“像诸大人这样文武兼修的青年英才,实乃罕见,若边军之中所有武官都能同指挥使一般,我朝何愁没有将才!”
诸野:“……”
谢深玄又偷偷看了诸野一眼。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诸野一贯冷淡的表情似乎略微温和了一些,伍正年的恭维显然起了不少作用,可待诸野再看向谢深玄时,好容易平缓下来的目光却又冷了下去,令谢深玄不由一哆嗦,再次肯定——诸野一定很讨厌他。
只不过诸野头上全无字迹,又一贯面无表情,他实在无法推断出诸野此时的心情,而诸野的身份近乎于皇上的亲卫,皇上都想杀了他,诸野当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
皇上派诸野到国子监,说得好听一些是随行,难听一些,不就是对他的监视吗?
他做了什么,可曾再犯“口舌之禁”,有没有好好教书,会不会再触怒龙颜,一切都将凭着诸野的一面之词来断,也就是说,他未来生死如何,也全都掌握在诸野手上。
他得和伍正年学习,至少让诸野对他的观感好一些。
于是谢深玄立即顺着伍正年的话往下说:“诸大人能文能武,着实了不起。”
诸野:“……”
诸野有些惊讶看了谢深玄一眼。
谢深玄还要继续硬着头皮往下夸:“如诸大人这般文武双全之人,实乃我朝……呃……我朝……”
不行,他没有经验,他夸不下去了。
伍正年轻轻叹了口气,帮谢深玄圆了场,道:“实乃我朝之幸。”
谢深玄:“啊……对对,实乃我朝之幸!”
诸野:“……”
诸野略显怪异地移开了目光。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再接再厉:“若朝中能多几个如指挥使这般赤胆忠心又才兼文武的忠臣——”
伍正年轻轻戳了戳谢深玄,以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动唇轻语,道:“谢兄,再夸就肉麻了。”
谢深玄:“……”
谢深玄讪讪笑了笑,将后头的话,全都吞了回去。
他好像的确夸得有些肉麻,诸野此刻的神色看起来都有些奇怪了,如此突兀转变,谢深玄自己也很不习惯,他只好再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名录上,道:“伍兄,整个太学负分的都在这儿了吧?”
伍正年:“也不——”
诸野忽而站起了身,冷冰冰板着一张脸,不曾解释半句,直接便朝外走了出去。
谢深玄:“……”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谢深玄不知所措看向伍正年,而伍正年叹了口气,放下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低声道:“谢兄,你方才夸得太生硬了。”
谢深玄:“……”
伍正年:“看起来像是另有所图。”
谢深玄:“我……”
伍正年:“你以前从不夸人,诸大人也许是被吓到了。”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侧身,从半开的窗扇往外看去,诸野恰好正站在院中,手中拿着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正朝上写着什么,这画面看起来有些不妙,谢深玄不由略往后退了一些,凑到伍正年身边,压低声音问:“他在干什么?”
伍正年也往外看了看,随后倒吸了一口气。
“我听说过,诸指挥使有本随身小册。”伍正年不安道,“上头专写朝臣的坏话。”
谢深玄:“……”
完了。
谢深玄觉得自己完了。
诸野还能在上面写什么?无非就是要说他到太学后只想着溜须拍马,没有一点要改好的意思,再希望皇上能够好好惩罚他。
“那东西,最后是要交给皇上过目的。”伍正年担忧叹了口气,“谢兄,以后您对诸大人说话,千万要再谨慎一些。”
谢深玄终于艰难挤出一句话:“我……我不会……”
他不骂人就已经很克制了,还要他夸人?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伍正年又咳嗽一声,将声音压得更低,说:“谢兄,莫要慌,你不会,我教你。”
谢深玄:“……”
谢深玄缓缓移目看向面前的伍正年。
对啊,他怎么忘了。
伍正年几乎与朝中所有人交好,连脾性最差的官员都会卖他几分薄面,他一定深谙这等与人交友讨好他人之道,只要好好按着伍正年的指示说话,诸野会原谅他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缓缓握住伍正年的手。
“伍兄。”谢深玄万分恳切,“救我。”
-
诸野回来了。
他依旧冷着一张脸,绝口不提自己方才去做了什么,只是沉默着在一旁坐下,继续听着谢深玄和伍正年说话。
谢深玄捏着手中的学生名录,仔细回忆着方才伍正年同他说过的话,小心翼翼瞥一眼诸野,略有些生硬开口,问:“伍兄,这……这名录……”
诸野正在看他。
谢深玄突然便卡了壳,连捏着书页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不敢直视诸野的目光,只是盯着手中的名录,几乎已忘了伍正年方才教他说的话。
伍正年轻咳一声,万分自若地为他圆场,说:“谢大人,这学制改革,大抵便是如此。”
谢深玄僵着脖颈,紧张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伍正年回首同诸野笑了笑,道,“自年初学制改革始,此后所有太学开设课程,都必须依照六艺为纲,射御之术,均需纳入太学最终考核。”
谢深玄:“……”
谢深玄愣了愣,有些惊讶看了伍正年一眼。
方才伍正年只同他说,诸野是皇上派来太学执教的,只要待会儿伍正年提到此事,他便照着伍正年教他的话往死里夸便是,至于诸野教的什么,伍正年没有提起,谢深玄也忘了问,他可没想到而今连太学都需要考核骑射了。
伍正年仍在笑呵呵说:“这便等同于是在太学之中设立了武科,诸大人就是来这武科执教的。”
他停下自己的话,看向谢深玄,不住眨眼暗示,夸诸野的时候,该到了。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
“啊这,等等,不对吧。”谢深玄忍不住了,“让太学生去考武科?考不过还不让读书了?这学制改革的是什么玩意啊?”
伍正年:“呃……”
诸野:“……”
“他怎么不让武官考经义文官去带兵呢?”谢深玄开始阴阳怪气,“不会吧,满朝文武,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新学制有问题吧?”
伍正年努力扯谢深玄的袖子,让他别说了,诸野也沉默着垂下目光,谢深玄却越想越觉得不对,他病休月余功夫,朝中怎么就出了这莫名其妙的玩意,这要是他未曾病休,他非得写折子骂死这拍脑袋就出政策的破玩意。
不对,他现在也可以写折子骂死这损人的东西!
谢深玄挑眉看向伍正年,问:“伍兄,这学制是什么人提出来的?”
伍正年:“你别说了……”
谢深玄:“怎么了?还不让人说了?”
伍正年:“我……”
谢深玄:“有脑子想出这玩意,还不许别人骂几——”
诸野:“是皇上。”
谢深玄:“……”
谢深玄:“……………”
“对不起。”谢深玄说,“是我刚刚在放屁。”
-
谢深玄惊出满额冷汗。
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啊!
前两天进宫面圣,他已经了看见皇上头上飘着的好想砍了他几个大字,而他现在还要说这种话,那简直就是在逼迫皇上将想法化为现实,他多少还想再活几年,他不该说这种话。
可事已至此,他要力挽狂澜,好像也有些来不及了。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有些自暴自弃。
伍正年又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当下的尴尬,道:“谢大人,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如先去书斋内,见一见学生们吧。”
谢深玄:“……”
谢深玄谨慎点头。
既然祸从口出,那只要他不说话,就一定不会出事。
他已经改好了,他对这个朝廷已经心灰意冷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再让他动怒了!
他!谢深玄!绝不可能再骂人!
谢深玄站起身,跟着伍正年,正要迈步,忽而又听见诸野开口,叫住了他。
“深……谢大人。”诸野依旧维持着他平静而毫无波澜的语调,冷淡说,“有件事。”
谢深玄竭力维持唇边的笑,一面回过头,问:“指挥使?怎么了?”
诸野:“……”
他先看了伍正年一眼,伍正年立即朝二人笑一笑,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只留谢深玄和诸野二人在屋中。
这反倒是令谢深玄更为紧张,他垂下眼睫,根本不敢抬首去看面前的诸野,甚至不敢发声询问,诸野将他留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今夜。”诸野忽而从怀中摸出小册子,往上头写了几个字,一面道,“入宫。”
谢深玄:“啊?”
诸野:“面圣。”
谢深玄:“……”
他就多骂了一句话而已,不至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