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 不行。”徐士行缓缓道。
谢嘉仪放下帕子,看向对面的徐士行,忽然笑了。此时此刻的徐士行, 连同他说话的语气样子,她都见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她发现徐士行和鸣佩的事儿,醉酒睡到了一起,她整个人都呆了, 好长时间,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徐士行问她, “昭昭, 你想要什么, 你说话。”那件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想要她死。”徐士行就是这样, 顿了顿, 缓缓回她五个字,“这恐怕, 不行。”
第二次是她的霁儿死了,那是她彻底的崩溃,整个人迅速垮了下来,一直调养得宜的身体好像被触动了某个开关,生机迅速离开她的身体, 她很快病得没有人样。徐士行近乎哀求地半跪在她的床边,一遍遍问她, “昭昭,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说了, 她想要大皇子陪她儿子死。徐士行依然是顿了顿,回了她这五个字。
最后一次就是永寿宫那个叫什么来着的狗奴才打坏了她的如意,那时候已经有半年多陛下没进过昭阳宫,她也从没出过昭阳宫。她被采月采星扶着找到了陛下,当时陛下的眼睛都亮了,经历了那么多争吵决裂,那么多不堪丑陋,他该还是愿意见到她的。谢嘉仪想要打死那个奴才,可是徐士行那样高兴的样子一下子僵住了,当时谢嘉仪就知道自己又要听到那五个字。时隔半年,她重新打量那个男人,发现自己真的对他,一点点感情都没留下,那五个字,她都听絮了。
此时听到这五个字,谢嘉仪没有恼怒,只有感慨。多好啊,她还这样年轻,还有机会找一个这世间最干净的守诺君子。你守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守许给你的忠诚。并肩向前,给无家的彼此一个家。
她就是要一个家,要有人同她一起祭奠谢家那一排排牌位。要生下一个孩子,让谢家的牌位香火永递。
如意采月本以为郡主必然又会被气得发疯,两人已经准备顶着太子的压力上前去劝,郡主气性这样大,可别再因为一个背主的丫头气坏了身子。哪儿知道他们还没上前,就看到他们的主子不仅没发疯,甚至没生气。
谢嘉仪穿了十二幅的翠色蜀锦长裙,配乳白色绣花蜀锦短襦衫,搭配翠色披帛。翠色长裙裙尾是一圈缠枝花绣纹,同色系团花绣纹盘在她乳白色上襦一侧,说不出的新鲜灵动,如同这个树木扶疏百花盛开的夏天。
听了徐士行的话,她只是缓缓笑了。视线从眼前的徐士行身上,移到他们所在的这个二层阁楼,四面洞开的窗,可以看到这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夏天。远远的,有鸟鸣有人声,有几声应景一样的蝉鸣。
她的视线一一看过采月、采星,看过步步,最后落在依然腰腿完好的如意身上。她看着他,想到当时被人打断了腰腿的如意,看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郡主,就是看着吓人,没什么大事。”他苍白的脸上,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露出一个同往日一样的笑。
还有她的采月和采星,好几天没有出现。她们必然出事了,她哪里能不知道,只是她已经没有办法给她们讨公道了。还有步步,到最后她身边就剩下陈嬷嬷和步步了,听到她咳嗽,步步慌慌跑进来的样子,本就不是个稳重的性子,看到她吐血,白着脸还强笑着把帕子藏起来不给她看到,刚出门转弯他就摔了,谢嘉仪知道他必是腿软了。
还有这个才十六岁的自己,健康的,没有破碎的,站在这里。
谢嘉仪兀自转了一个圈儿,说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你们看,我这样美!”郡主把小鞭子递给一旁的如意,提裙跑到了窗边朝外看,然后回头笑道:“咱们快下去吧!”说着对太子行礼,带着四个人就往宴会方向去了。
已经做好准备要面对谢嘉仪的胡搅蛮缠,然后准备打发她几个下人出去,好好给她解释其中道理的徐士行愣住了。
他回过神,谢嘉仪已经像一只翩翩的蝴蝶,带着人往楼下去了。
徐士行不觉皱了眉头,从那日谢嘉仪午睡起来,不再去东宫开始,就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能感觉到必然是有什么发生了,可是他查遍了那些日子谢嘉仪见过的人,并没有任何端倪。他甚至怀疑谢嘉仪是知道了鸣佩的身世,可查完他确定不可能,没有任何纰漏。
再说昭昭真知道,必早闹到陛下那里去了。
鸣佩,必死无疑。
到底是什么事呢?徐士行再次细细从头思索,可依然一无所获。他来到窗前,看着走在前方的谢嘉仪,是园子里最显眼的存在,她一出现,远处宴处说话的人群就是一静,不少人都偷偷打量。
一个个又故作从容开始谈论起来,徐士行哼了一声,这些所谓文人贵族公子的心思,谁还能不知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就敢觊觎郡主,要不是朝廷用人,这些都该——
徐士行缓缓闭了闭眼睛,慢慢睁开,眼里已经恢复从容平静。他又凝视了一会儿那个翠色的身影,这才转身也朝着那处去了。
宴息处,明心低声兴奋道:“公子,是郡主!”在这样富贵华丽的地方,明心生怕给自家公子丢了人,是提心吊胆步步紧张,尤其是那些大家出身的柿子橘子的,他们带着的下人都带着高人一等的味儿,说起话来确实和气,就是那和气听着都让人心里怪不得劲的。
也就是他们家公子,就是陆家没有大官又怎样,他们公子往那里一坐一站,就把那些微微抬着下巴的人给比下去了。
此时看到郡主,明心竟然有种看到亲人的感觉。见了那些皇家贵族,才能体会到郡主她是多么平易近人。
陆辰安早注意到过来的人,此时听了明心的话,也像其他人一样,似乎刚刚发现,往前方看去。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出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原来曹子建根本不是夸张,是写实。
仿佛被定格的人群再次恢复笑谈,有心人都能发现开始说话的人都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不少人都带上了自己的盘算和心思。
坤仪郡主何许人?这是大胤真正的明珠。
谁能把这颗珠子握在手里,功名利禄、富贵荣华,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功名富贵,就是有再多,都嫌少。更何况,得郡主,意味着泼天的富贵,惊人的权势,平步青云,可想而知。
至于说郡主悍妒,不许纳妾,不少人也早已想过,郡主自己就是美人,不纳妾就不纳妾。三年五年的,陛下都不一定撑得住,到时候真要怎么样,也没人能跳出来砍头剥皮的,男人那些事儿,到哪里都不算错。女人嘛,妒着闹着,也就习惯了。这都是以后的事儿,而眼前只有名花美人,权势富贵。
甚至有那等表面正经,看到女人白皙小手,脑子里就已经顺着看到“半截白皙膀子”,已经跳出“粉胸半掩疑暗雪”的,盘算着如果能得了郡主,就是不纳妾,也不可能没有歌姬奴婢,说到奴婢就想到刚才给自己送食盒的那个:雪一样的白,削肩细腰,眉眼端庄中透着风情。最是有味道有格调的,养上几个这样的奴婢,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男女席面,都放在一处,不过隔着几架屏风,屏风既不高,楠木架子配的是蝉翼一样的薄绢,为的就是相看。尤其是给郡主安排的位子,又是高出一些的台子,更是利于相看。
大胤对女子约束不能说不严格,但这些规矩礼教,在坤仪郡主大公主这样皇家贵女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她们就是没有任何规矩,也多得是人求娶。
谢嘉仪也早已看到陆大人了,但她不过瞥了一眼,就转开了。反而频频看向秦执礼,多少人都悄悄注意郡主动向,很快就有人注意到郡主视线所在的方向。
有人心惊,郡主莫不是喜欢秦执礼这样浓眉大眼的?
跟秦执礼说话的人都多了起来,就希望自己能借此入了郡主的眼。只要赐婚圣旨没下来,那就是人人有机会,个个有可能。不到最后,决不能认命。
女方这边,保宁侯府的席位在右侧靠后一些,谢嘉仪也扫了一眼保宁侯府庶出三姑娘。前世是这年冬天成亲,那么这时候必然早已经定下来了。
谢嘉仪观察秦执礼非常仔细,所以旁人都没注意到的,她都看在了眼里。每当鸣佩经过,秦执礼就捏着茶盏慢吞吞喝水,却用余光追着张瑾瑜的背影,谢嘉仪品出了秦执礼眼神中平静中透着隐忍,怪恶心人的。
而那边三姑娘,估计是被人打趣,那样顾盼神飞的一个女孩,此时也羞得根本不敢往秦执礼方向看。但是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还是会装作看花,瞄去一眼。
却不知道人群中她那个老成持重的未婚夫郞,眼里心里都装着另一个人。
谢嘉仪觉得自己是在看一出现场版的话本子,属于保宁侯府三小姐的这部分又残酷又无情,而属于秦执礼张瑾瑜的那块,不学无术的谢嘉仪琢磨了半天,觉得最贴切的形容已经给她找到了,就是这句:怪恶心人的。
她摆摆手低声吩咐了如意,后者很快离开,没多久就有个小宫女借着给贵女那边送果子,把一张字条递到了保宁侯府三姑娘手中。
谢嘉仪看到见了字条的三姑娘先是一愣,看过后整个人脸色白了白,但很快恢复了自然,重新跟身边人应酬自如。
采月给自家郡主倒茶的时候低声问:“郡主,她是不是不信?她不信,咱们怎么办?”
谢嘉仪喝了口香茶,回道:“不怎么办,爱信不信。你家主子是郡主,又不是菩萨。”该她知道的,她已经告诉她了,至于信不信,她才不管呢。要不是看在她是个能扶起来的,谢嘉仪才不会节外生枝,给她送这个字条。
她要管的,是那个浓眉大眼的。
谢嘉仪饶有趣味地看着端坐在案几前的泰宁侯府世子,看得专注而明目张胆。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再也没人能够装作若无其事跟秦执礼搭话:
郡主属意秦执礼,这太明显不过了。
陆辰安一边从容与人闲话,而另一边早把谢嘉仪一举一动收在眼底。“陆兄,陆兄?”身边有进士学子疑惑唤道,“陆兄,你怎么看?”他正问南边有学子提出的一种尚古运动。
陆辰安自然回应他的问题,好似根本从未走神。听得对方两眼发光,直道:“甚是,甚是。果然是陆兄,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后者含笑回“过奖”,端茶的瞬间就注意到不远处高台上的人索性单手撑腮,仔仔细细打量他对面上首那个“泰宁侯世子”。
而上首的太子,侧耳听着身边人说话,已经忍不住咬了咬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