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秦瑜乘着宋家的柴油机船从老家出发,在她的印象里杭州和宁波就是一脚油门两个小时不到的距离。
听家里的佣人走水路是最快的,这个柴油机从甬江出发进入余姚江再进杭州,路程短不说,而且水面还好走。
听着柴油机噗噗噗地噪音,秦瑜从早上十点坐到了傍晚,只是到绍兴,在绍兴休息了一晚,绍兴到杭州又是从早上六点到了中午十一点多,这才算到达了。
宋家的佣人去火车站接老爷和五姨太,三姨太扯着秦瑜去逛百货商场。
秦瑜第一次坐上黄包车,第一次逛这个年代的百货公司,既然来了她自然要怂恿三姨太买买买。
三姨太满载而回,欢欢喜喜进屋装扮,等着老爷到来。
秦瑜也在房间里打扮,按照宁波老家的风格,发髻盘在脑后,刘海做成一小撮的扫把头,像极了前世特某拉的车标,穿上一身淡青色袄裙,特传统,特封建,跟大太太容貌不像,神韵却学了七八成。
这不老爷一到,她下楼跟三姨太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太太这个年纪还穿着粉色织锦缎的旗袍,涂着大红唇,而秦瑜只是淡妆配上素雅的衣衫,落落大方。
别说秦瑜了,五姨太穿得也没三太太娇嫩,是一件藏蓝色的绣花旗袍,这个年代的旗袍还没有收腰,都是倒大袖配上宽松的裙身,三太太的肚子一点儿也看不出。
看见三姨太,宋老爷没有喜只有惊:“你怎么来了?”
见男人这个表情,再看五姨太鄙夷的表情,三姨太心头一个咯噔,半年没在他身边?
“大少奶奶要出来,她说路上无趣,邀请我路上做个伴,我就一起来了。”三姨太拿秦雅韵做挡箭牌。
“是吗?”宋老爷这话音可不像是相信她。
“您不信问大少奶奶。”
宋老爷往秦瑜这里看来,秦瑜低头敛眉:“父亲,确实是这样。”
三姨太听秦瑜这么说,心头松了一口气。
“雅韵,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你跟我来!”
秦瑜跟宋老爷去了隔壁茶室,宋老爷从再次见到这个儿媳妇就有些奇怪,原来沉稳安静的姑娘,依旧沉稳安静,但是隐隐之中又有些不同,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原本自家老妻跟他说要送儿媳去上海,他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个儿媳妇容貌是没话说,规矩也是没话说,宋老爷自己流连花丛,光美貌贤惠是没办法让男人把心思一直放在她身上,就算是把她送到儿子身边,宋老爷也知道,儿子最多就是过一阵新鲜劲儿,等新鲜劲儿过了,恐怕就再也不想碰了。反正趁着新鲜,让儿媳有个孩子,也算是对她父母有交代了。
然而此刻他不这么想了,明明小姑娘什么话都没说,行走之间有股子气度,让人没法子忽视,原本想劝慰她几句,突然就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就随便说一句:“雅韵,我见过舒彦了。也跟他谈过了,我相信你的心胸和性情,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些话秦瑜左耳朵进又耳朵出,回话永远诚恳:“会的。”
“行,那你出去吧!好好休息,从杭州到上海一路火车挺累的。”
“是!”秦瑜回了他一句,略作沉吟,“父亲,有些话不得不说。”
宋老爷有些意外地看她:“什么话?”
秦瑜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三妈跟过来是我不好。我去叫李裁缝给我修几条裙子,三妈说因为我耽搁了她做衣服,我一想几条裙子都是小修小改,怎么就会耽搁三妈做衣服呢?发现不对劲就跟母亲说了,母亲就去查了,才知道那个李裁缝用家里的布料接外头的活,母亲想着这是过清明节,又不是过新年,大家也不是等衣服穿,就立刻把李裁缝辞退了。三妈她不高兴,让母亲把李裁缝请回来给她做旗袍。我想要是把李裁缝找回来,母亲的脸面何存?这才请三妈跟我一起来杭州,买衣服,遂了她的心愿。这事全是因我而起。还连累母亲拿了五十个大洋给三妈。”
“你在为你婆婆说话?”这姑娘不仅不是逆来顺受,而且还要给婆婆出气。
“是父亲此刻,还给我提点,足见父亲和母亲都心疼我,我才大了胆子跟父亲说这些。母亲在家也难。”
宋老爷看着这个儿媳妇,看来是自己不太了解这个儿媳,这个容貌,这等性格,去了上海自家那个儿子别看人五人六的,到时候定然被她吃得死死的。他一下子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谢谢父亲。”
秦瑜站起身往外走,听见三姨太在跟五姨太姐妹情深,跟五姨太细数怀孕注意事项,五姨太却打了个喷嚏。
大太太给三姨太的五十个大洋,用十五个大洋被三姨太买了一瓶香奈儿5号,她此刻身上的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味道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刚刚怀着孩子的小心肝,闻不得这个味儿!
作为宋家标准好儿媳,秦瑜本来是中午去火车站乘火车,不用早起。但是老爷和两位姨太太要一早乘船回家。
她一大早起来,站着伺候老爷和两位小妈。
“雅韵,都新时代了,你坐下吃饭。”宋老爷跟她说。
秦瑜坐下按照原主的记忆,吃得规规矩矩,她见边上的三姨太,眼睛还是红红的。
吃过早饭秦瑜恭恭敬敬送他们出门,她替三姨太提了箱子送她上黄包车,在三姨太耳边说了一句:“由来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三姨太被她戳中心头,眼泪又滚出来,黄包车跑了起来,三姨太转头红着眼睛怒视她,秦瑜拿着手帕挥手……
*
这个生日傅嘉宁过得异常开心,三天之后,她还戴着宋舒彦的山茶花颈圈。
傅嘉树坐在驾驶位上,看妹妹脖子里的颈圈:“我送你的钻石项链是不是该拿出来见见天日了?”
“你那个太单调了,搭配衣服没有点睛之感。”傅嘉宁伸手摸上了那朵山茶花。
傅嘉树似笑非笑看着她:“就算这朵山茶花是搭什么都好看,那也不该天天戴,要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傅家资金紧张了,所以三小姐都只戴一个这个饰品了。”
“不要你管。”
傅嘉树正色:“嘉宁,宋舒彦是我的好友和我们家也算门当户对,但是他已经成亲了。”
父母虽然生了三个孩子,但是大姐早夭,所以家里只得他们兄妹二人,傅嘉树极疼这个妹妹。
“哥!舒彦哥哥是被逼成亲的,你不是不知道,他反抗他爸妈了呀!”傅嘉宁嘟着嘴说,“现在新时代了,可以离婚的呀!”
傅嘉树开着车,跟妹妹分析:“宋舒彦这么做,我能理解他。但是从他太太的角度看,人家母亲重病本就是一个打击了,又遇到他当场抛弃,就是最后她母亲亡故,夫婿都没有出席丧礼。哪怕未来要离婚,他太太也是封建陋习的受害者,能否做事缓和一些?”
“可是我觉得,这反而证明舒彦哥哥做事果断利落,你要是当断不断,人家还以为有机可乘呢!这个女人也太过于执拗了?明知道舒彦哥哥根本不认可她这个太太,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这不就证明封建思想毒害之深吗?让她成为一个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依照那些条条框框而活的人。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傅嘉树竟然一时间无言以对,车子已到唐园,傅嘉宁下车前侧头看傅嘉树,“哥哥,你是接受西方教育的人,希望你不要成为封建思想的帮凶。”
这?他封建?难道给人留有余地叫封建?看着穿着西洋裙装的妹妹走进唐园。傅嘉树叹了一口气,开车离开,转弯到霞飞路上,前头一辆福特车停在路边,一个穿着洋装的丽人正在焦急地问:“能不能好呀?”
“六姐姐。”傅嘉树探出头,这就是那个被丈夫嫌弃是个封建女子,没想到离婚后反而过得有滋有味的那个陈家六小姐。
陈六小姐听见傅嘉树叫,一路小跑过来:“嘉树。”
“这是怎么了?”
“我要去火车站坐火车,车开出来没多久就坏了。”
“巧了不是?我也去火车站,上来!正好顺道儿。”
陈六小姐让司机拿了行李过来,牵着一个五六岁男孩儿,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过来上了车,母子三人坐在后排:“小昊、小蕊,谢谢叔叔!”
两个孩子开口:“谢谢叔叔!”
傅嘉树开车:“不客气。六姐姐带孩子去哪儿?”
“回老家,他们爷爷奶奶想孩子了,我带他们回去住上几天,老大还要读书,就不回了。”
这位陈家六小姐虽然跟前夫离婚了,但是跟前公婆却保持了很好的关系,前公婆只认她而不认前夫的心上人,至今孩子跟着陈六小姐。
傅嘉树想起刚刚跟妹妹争论的话,估计宋舒彦算是郎心似铁,等下去接的那位女子,悲剧几乎就是注定了。
不过眼前就有一位跳出悲剧,为人称道的女子,他问:“六姐姐,有个忙想要请你帮。”
“什么忙?”
“有个跟你经历类似的女子,不知道六姐姐能不能把她放在你们公司做事?”
陈六小姐抬头问:“跟我经历相似?怎么相似,有没有上过学?”
“肯定是读过书的,不过应该是老家私塾那种,她成婚之后,先生因为嫌弃包办婚姻对她不理不睬一直待在老家,如今公婆希望她来上海与先生在一起生下孩子……”
傅嘉树还没说完,被陈六小姐打断:“千万不能生孩子,生了孩子太多的牵扯。”
陈六小姐说完,又叹息:“不过没有经历过苦痛挣扎,又怎么能大彻大悟?”
“如今她来上海,先生避而不见,我想若是你能帮忙,到你那里,能得到你的开解,看到了你这样的榜样,她能走出来,那就是大功德了。”
陈六小姐知道傅家没有包办婚姻一说,所以也不会是傅嘉树自己,傅嘉树跟宋家那个大小子关系极好,她问:“你说的莫不是宋舒彦的那位自幼定亲的太太?”
“是啊!”
“可这话,怎么是你来说?我听老家的人说,宋舒彦连夜跑了。他若是不喜欢,又不希望这个姑娘蹉跎一生,应该是他来跟我说吧?”
“他跟我说起这个烦恼,之前我也苦思没有办法。见到你了,才想起来。你要是同意了,我跟舒彦兄说去?”
“可以,等我老家回来,你让他来找我。”陈六小姐想起自己当年的困顿,也希望能拉人一把。
车子到了火车站,傅嘉树下车给母子三人提行李,送母子三人进了火车站。
回到车子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着【宁波宋家大少奶奶】字样的纸。反复看了看,一个没有姓名的女人,她的标识就是宋家大少奶奶,她来的任务就是为宋家生下长孙,然而这个任务她注定没法子完成的,这个人跟这张纸一样只剩下黑白色,如果没有外力介入,恐怕注定就是悲剧吧?
不知道自己的一点点帮助,能不能让她的命运有所改变?
傅嘉树拿着那张纸往到达处去,到达处口子的黑板上,写着列车到站的时间,还有五六分钟分钟,他寻了一个人少的地方等了一会儿,直到铃声响起,他再次往到达口来。
第一波到站旅客已经陆续出来,这年头能乘坐火车的,那都是有些身家的,所以旅客大多衣着整洁,或是长衫或是西装。
傅嘉树在人群中辨认老家那种打扮的年轻女子,出来的年轻女士本来就不多,偶尔有也是穿着旗袍的女子,而且年纪都是三十往上的,由远及近倒是有一位,除了年纪什么都不符合的女郎。
这位年轻的女郎,头上戴着窄檐礼帽,帽子,跟那如羊脂白玉的皮肤形成了激烈的视觉冲击,这样的明艳,让人想起了这个季节里盛开的牡丹,艳丽地理所当然且盛气凌人。
再看她的穿衣,中西混搭,居然没有丝毫突兀,上身一件白色的西洋泡泡袖衬衫,裙子束在了衬衫外头,掐出了盈盈一握的细腰,脚上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手里挽着一个浅蓝色的皮包。她身后一个男人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放着两个箱子,这样摩登到极致的女郎,断然不可能是宋舒彦的妻子。
傅嘉树收回目光,继续寻找宋舒彦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