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诅咒师的处刑中原雅治没参与。
他和五条悟夏油杰摊开了身份, 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思想去找赤司征十郎时,却得知他出国当交换生去了。
他当时熟门熟路的去了赤司本家,以拜访者的身份, 仍然是那岳先生来开门。
五年的时间,留在人脸上的风霜大多是显而易见的, 但那岳先生好像苍老了八岁不止, 正值壮年,头发却白了好几缕。
他仍然是那副精英的模样,装饰用的金边眼眶, 擦得锃亮的皮鞋,弯腰和垂头的姿态还是那样不卑不亢, 但中原雅治一开始甚至没敢认他,
因为他看上去比之前温和多了, 却不是性情变得柔软, 而是被磨平了棱角般,经历了太多风雨,整个人散发着微妙的颓废气息。
“雅治?”
开门时,那岳先生把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他那一瞬间的眼神恍惚且触动,但很快反应了过来——自己把面前的孩子认错了。
“你找谁?”
随后中原雅治遗憾的知晓,赤司征十郎出国留学,三个月后才回来。
他早来半个月, 没准就遇上了。
出国留学, 中原雅治当时也有这个机会,他本来想在十四岁那年跳级到剑桥大学, 却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 选择了处理商务更便利的东大。
“或许你可以给他发消息。”夏油杰对明显有些失望的雅治说, “我这里有他的联系方式。”
“上来就说这么离谱的消息…我不会被当成诈骗电话吧,”
“的确如此。”夏油杰也觉得若是这么一通电话打来,对方还扬言自己是赤司雅治,那他会愤怒到要把对面的家伙翻出来惩罚一顿,“赤司可能会连夜坐飞机赶回来,不管相不相信事情的真假。”
这是真的,若对面是赤司雅治,征十郎会按捺不住立刻坐上飞机,若对面不是,他也会为了调查出此人而回来。
“那我等他放假回家的时候再见他。”中原雅治很快妥协了,他们并不急于一时,“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拿回了第二世的记忆,又和第二世的伙伴相认,中原雅治心情顺畅了好久,即使仍然对自己的死亡难以释怀,他也只能被迫尝试接受,索性这没有很难。
因为中原雅治也很喜欢自己的这一世。
“我是不是马上就要赎清累的罪孽了?”中原雅治最近会缠着达里尔问这种话,“我第二世救了不少人吧,杰他们是因我改变了命运轨迹吗,他们救的人也会间接算在我头上吧,就像我拉着中也去救的那些人一样,是我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但话痨的达里尔对他避恐不及,总是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还是想想怎么救更多的人吧。”
“还要多久?”雅治抿了抿唇,“累到底有多少罪?他在地狱也呆了很多年了吧,难道我们两个的进度还是不够吗,这样会让我觉得永远不知道尽头在哪,像个漆黑的无底洞一样。”
茫然的坚持是最折磨人的。
“我第三世也救了很多人的吧,这一世……”
“我能为自己而活吗?”
中原雅治最近发现他喜欢打拳击。
没有了父与母的干预,他终于可以和练习对象拳拳到肉的对打,虽然只是松田阵平一次次陪他玩乐般的教导,但中原雅治的确感受到了拼尽全力的畅快淋漓感。
他喜欢打斗时的紧张和争分夺秒的急迫,对方向他挥来拳头,他要在之前分辨那是否是假动作,在之后判断攻击的落实点,雅治喜欢自己猜中的那一刻,那喷涌而出的成就和喜悦。
那是和读书做题不一样的感觉,混着惊险和刺激,是一瞬间就能决定的成败。
“别问了,真到了那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死神抬起她的头颅,挂着古老衣物的骨架身躯具有强大的压迫力,
“我们之间的契约牢不可破。”
***
纠结那些也没有用,中原雅治投入了自己平凡的生活中。
那天他对阵平说自己长胖了后,松田阵平像是才发现一般惊讶,
“你胖了?”
他新奇的摸了摸雅治的脸,“我竟然没有发现,这么一看,你的下巴的确圆了一些。”
他初见中原雅治的时候,中原雅治身上还带着一种虚弱的病气,脸颊瘦削,看着怪可怜的。
中原雅治蹭蹭他的手,“我需要减肥吗?”
“看来不能再吃太多甜了。”松田阵平顺便检查了下雅治的牙齿,“你新认识的咒术师朋友是个嗜甜如命的家伙,他的吐息时常带着甜味。”
吐息,带着,甜味。
中原雅治诡异的看着松田阵平,“你注意得这么仔细吗?”
“必修课必修课,毕竟这能易于我收集嫌疑人的信息。”松田阵平拿食指蹭了蹭鼻子,似乎也觉得有些怪了,“你跟着他出去玩的时候肯定被投喂了一堆高热量东西吧……不要移开视线看着我,你这家伙就算一脸乖巧也是个爱挑食的。”
中原雅治嘿嘿笑了两声,“奶油冰淇淋…太好吃了。”
这和M记一样,都是中原雅治小时候只能蹲在橱窗外面看的东西,他们那时吃自己在冬天冻的糖水,条件好之后也会买冰棍,但是中也怕他吃坏肚子——事实上雅治也的确吃坏了肚子——就限制了给他买的次数。
“可以吃,但是只能吃几口。”松田阵平看出他馋了,“被我安排了训练计划还能胖,你到底吃了多少东西啊……”
胖治:“可能我就是有这方面的基因?”
他那耍皮的模样很讨喜,松田阵平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下次见你哥哥的时候,肯定要被提起这件事。”
“但是中也最近很忙,不让我去横滨。”中原雅治揪了揪自己有些长了的小辫子,“等我瘦下去了再去就好啦~”
“天气要热起来了,头发不剪吗?”
“不剪,这是中也的发型。”中原雅治在这方面很执着,“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家人的发型。”
“噫。”
大概话题聊到了中也,中也就真的出来刷存在感了,
“中·原·雅·治——!”
少年微微带着沙哑的怒吼,突兀的在房间里响起,松田阵平直接吓得风中凌乱。
“雅,雅治?”
中原雅治拿过震动的手机,“我的手机来短信了。”
“……你要一直用这个提示音吗?”
“这个提示音很好,提神醒脑。”
中原雅治的儿童机亮起了锁屏——
是他和五条悟及夏油杰的合照,很显眼,松田阵平一眼就看到了。
“……这照片……白发的那位是咒术师,另一位应该也是吧,穿得就很神奇。”
“嗯。”
“雅治,你很喜欢他们吗?”
中原雅治抬眼,“都当屏锁了,怎么可能不稀罕。”
卷发青年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情感是少有的,露骨的温情。
雅治愣了一下,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猜。”
“……”
是在为我高兴吗?
中原雅治看着屏幕上的短信,是夏目发给他的,对方想来见他,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中原雅治怔怔的看着那些文字,忽然就很想哭。
他的情绪来得很快,比决堤的河水还要难以阻挡,所以再抬起头时,他几乎泪流满面。
没有声音,也不需要时间来酝酿,他的眼泪是夺眶而出的。
“我……”
中原雅治茫然的对上松田阵平诧异的视线,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
是什么得偿所愿……难以形容到极点。
***
那是八原。
八原,远离城市的偏僻小镇,有一处鲜少有人踏足的小森林。
一个白发的孩子被人抛弃在了那里,年轻夫妇找了很多地方,犹豫了很久,他们把孩子放到路边,又挪到树下,可天渐渐阴了下去,马上就要下雨,夫妇最后来到一处破败的神社,对着一尊雕塑拜了又拜。
然后,他们把襁褓中的婴儿放进了唯一能安全挡雨的地方。
“就这样吧。”母亲说,“但愿神明保佑你……”
“快走了。”父亲催促,“如果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母亲不舍的在婴儿额头上留了一个吻,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下山了。
他们看不到的世界中,巨大的骷髅浮在婴儿头顶,漆黑的死气缠绕在她身周,她唏嘘道,“怎么又是这个开局,我记得你也是这么被遗弃到那田蜘蛛山的吧……雅治?”
那个婴儿就是雅治。
只不过,他现在还沉浸在睡梦中,什么都不知道。
大概过了十分钟。
看似空旷的场地实际已经聚集了不少生物。
他们围在婴儿的身边,虽然模样千奇百怪,却知晓语言,他们潜伏在阴暗处,围观了那对夫妇的所作所为,出乎意料的明白发生了什么,
“真可怜啊……”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把一个小婴儿放在这里,他一定会死的。”
“我们能养活他吗?”
“婴儿要吃什么,我们不可能去给他弄到母乳,这一代也没有狼,没有鹿,连只野兔都很少看到。”
“我们什么都做不到的吧……看,他好像还发烧了,我觉得他的体温不对劲。”
雅治发烧了。
严重的高烧,对于脆弱的婴儿而言,是致命的威胁。
他被赶路的父母带着奔波,烧得呼吸一下比一下浅。
而妖怪们就算急得焦头烂额,也什么都做不到。
“我们该带他去人类的医院!”
“怎么带?我连碰到他都做不到。”
“我能,但是……大白天一个孩子凭空漂浮着,不行不行,我们会暴露的,会被除妖师发现!”
“真可怜啊,真可怜啊……”
雅治快要断气了。
大概是回光返照,他在第一滴雨落下时睁开了眼。
那双浅色的瞳眸清澈的倒映出阴沉的天空,陈旧的屋顶,晶莹的雨珠。
而后,他流露出了浓重的,强烈的,近乎化为实质的执念。
——我想活下去。
——再等下去,我可以等到救我的那个人吗?
一直紧盯着他的妖怪们,被撼动般一致的发出了惊呼,
“天,这孩子一定非常想活着!”
“明明是那么珍贵的生命,还没有多看几眼世界……你看他的眼神多明亮啊,过不了多久,就要蒙灰了。”
“我们到时候要把他的尸骨埋起来吗?”
“这么小的身体,坑都不需要挖很大。”
“唉……”
雅治听不到妖怪们的叹息。
他盯着在雨水的冲击下落灰的房梁,看着视野中唯一会动的影子。
死神达里尔凑在他的面前,“哈喽?会说话吗!雅治——”
“听懂了我的话就眨眨眼。”
“你上一世死得太快啦,这才刚转世没多久,难道又要死了吗?”
“啧,不会又变成一个傻兮兮的小孩子了吧。”
她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回应。
就那么过了二十分钟。
雅治闭上了眼。
像是不堪其扰,想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的呼吸有一刻的停止。
“雅治——”
达里尔拖着长腔唤他,用了更大的分贝,似乎想把这孩子给叫醒。
“你睡下去,可就真的死掉了!”
妖怪们也发现了异样,明知雅治根本听不到,却敲锣打鼓的制造声响,
“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他们齐心协力的喊着口号,像是做法一样,“活过来,活过来,活过来!”
但是雅治还是死了。
他无声无息的断了气,死前没有发出丁点儿的动静,他在雨天,听着耳边朦胧的水滴声,结束了自己作为人类的一生。
偏僻的树林里,无人到访的神社内,没有人知晓这里失去了一条生命。
发现这一点的妖怪们愣愣的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眼看就要蔓延开悲伤的气氛。
死去的一秒钟间,雅治的灵魂还未离体,
也就是这一刻,神迹发生了。
死去的孩子被一层淡淡的白光覆盖,胸膛不知不觉恢复了微弱的起伏,聚集的妖怪们全都跪在了地上,或虔诚或惶恐,“山神大人,山神大人显灵了!”
“太好了!是山神大人——!”
他们雀跃欢呼的表达着直白的喜悦,眼见婴儿一秒比上一秒更有生气,仿佛自己得到了恩惠般,他们替雅治向山神道谢,
“谢谢山神大人!谢谢山神大人!”
那抹即将启程去往下一世的灵魂,被强制留了下来。
以一种诡异的,非人的状态活了下去。
***
夏目雅治这个名字,是妖怪们起的,要说为什么,因为他们都对一位叫夏目玲子的女性念念不忘。
他们觉得人类的称呼由姓氏和名字组成,于是给了雅治他们最在意之人的姓。
“夏目玲子,夏目雅治,夏目,其实挺好听的。”跟在雅治身边的一只目念叨,“可惜啊,好久没见到玲子了。”
他是一只眼的中级妖怪,模样有些怪异,甚至有些可怖,但雅治看习惯了,也时常觉得他长得很亲切。
性格方面,一只目就像一位温厚的老爷爷。夏目雅治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小的时候也曾好奇的想拔他的胡子,但是最终没有付诸行动,一只目也不知道他产生过这种想法。
夏目雅治以那样不死不生的怪异形态存活至今,所接触的全都是各型各状的妖怪,三年来从未踏入过人类的世界。
“总是说那位玲子女士,我听故事都要听得倒背如流了,你们那么想念她,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白发少年坐在树上,一只脚悬空,一只腿蜷在身前,语调略微散漫的问道。
是的,少年。
夏目雅治是一副少年形态,风华正茂,眉眼之间总会流转出令人心神向往的光辉,那是生气和朝气,是人类迈入成年的俊逸阶段。
夏目雅治大概被山神化成了妖怪,他的肉身在白光下溶解掉,如今留下来的是一道术式,困住灵魂的术式。
雅治整整昏睡了一年才适应了这个状态,而在这一年内,他婴儿的躯体几乎每天都在肉眼可见的变化,迅速的抽长拔高,最后停留在十八岁左右的模样。
为什么?山神也不知道,妖怪们更不知道。
“该不会山神大人喜欢你这个模样?”妖怪们也喜欢猜测和八卦,他们总是在晚上燃起一处小小的篝火,围在一起聊天,
“我觉得是因为这个模样最好看,最方便,要知道,变成妖怪后就不会再长大啦。”
夏目雅治永远都会是少年的模样,面容不会变老,脊背不会变佝偻,岁月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不会长大什么的……雅治,你会不会不开心啊。”
夏目雅治跟他们坐在一起,喝着他们从人类那里偷来的酒,吃着从人类那里偷来的过期糕点,“无所谓吧,我长不长大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知道长大的意义。”
“不!怎么会不开心呢!人类太脆弱了,一不小心就会生病,一生病就会痛苦,年纪越大,耳朵会聋,眼睛会瞎,慢慢的连路都走不了。”只有两只手的妖怪扒住雅治的胳膊,弯起眼睛,“不像我们,我们可以活好久好久,几百年,上千年,不会被饿死,不会被冻死,我们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雅治对他笑笑,给他满上酒杯,“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耶——!”
“干杯——!”
抿着清冽的酒,夏目雅治在半山腰望了眼人类城市的灯火,突然说,“那我们会怎么死?”
“被除妖师杀掉!”妖怪气愤的说。
“除了天敌呢?”
“可能……用了太多法力,亏虚致死?不过每个妖怪都不同,禁忌也不同。”
这样沉重的话题对雅治来说很遥远,他随意的点头,“看来世上的妖怪很多。”
虽然真正意义上只在拥有意识的状态下活了两年,但夏目雅治却好像懂得很多,没有人教他,他却知道万物的名字,知道衣服脏了要洗,知道被帮助了要道谢,甚至在很多妖怪的眼里,夏目雅治非常聪明。
“一定是山神大人点开了他的神智,不然他现在一定喜欢抠鼻屎。”
“人类的小孩子在这个时期是最闹腾的啦。”
“真好,雅治没有讨人厌的时期。”
雅治听到他们的聊天时,也会好笑的加入,“你们那么熟悉人类的孩子,难道经常偷偷去看吗?”
“呀啊——”被发现在背后议论人的妖怪们会怪叫一声,“雅治,你走路没有声音的吗?!”
“嗯,没有声音,因为我很轻。”
“……哼。”
“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是是是,我们也会好奇的嘛,八原降生的婴儿几年才一个,我们当然会去凑热闹。”
得到答案的白发少年会带着颤音轻笑几声。
夏目雅治在八原的树林里,无忧无虑的过了两年的时间。
他和妖怪们喝酒,偷人类的衣服穿,偶尔跟踪一下山中的游客。
游客们七个里面有三个会迷路,并非他们方向感奇差,而是被调皮的妖怪拉入了精心设计的恶作剧,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雅治会揪出藏起来的妖怪,恶声恶气的教训他们一顿。
因为不是每个妖怪都温柔善良的。
有些妖怪天生就对人类怀有恶意,他们会弄断人类的房屋,推到人类的孩子,但起码,雅治暂时没有见过要取人性命的妖怪。
日子过得周而复始,仿佛每天都一样,每天又不一样。
他什么都不记得,心底却总有放不下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时常难过到想要流泪。
妖怪们发现他情绪不好,便会想方设法的哄他开心。
夏目雅治经常收到礼物。
朴素的礼物,可能是花朵,可能是用尾巴草编成的兔子,可能是一块不知从哪飘来的手帕。
他把那些礼物收进自己的山洞……嗯,他的住处。
某一天早上,夏目雅治没有任何预兆的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需要替地狱受苦的家人的赎罪。
“我该去人类世界。”
他这么对一只目说,却显得神采奕奕,
“我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了,我不是单纯为了活着而活着。”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