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治的第二世, 因为只转生过一次的关系,灵魂还未适应,所以婴儿时期无比空白。
他的记忆是从某一天开始的。
大概是在一岁的夜晚, 雅治贪玩爬进床底找球, 突然听到了一阵怪异的脚步声。
他趴在地板上感受轻微的震动,父母在外面和他玩捉迷藏,假装找不到他,
“雅治~小雅治, 去哪里了呀?”
“妈妈找不到雅治了……”
他们语气轻快的笑闹着, 一家人时常会进行这么温馨悠闲的亲子活动。
随后, 有人打开了他们卧室的门,陪他玩耍的父母惊愕的转身望去,质疑的话滚到了嘴边,紧接着是两声沉闷的枪响。
那枪做了消音处理, 在寂静的夜里并未引起骚动。
下一秒, 母亲趴倒在地,将死之时紧紧的瞪着雅治的方向。
普通孩子可能会发出声音,但雅治没有,他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躲在床底下一动不动。
有眼泪从母亲的眼角流下。
那一刻, 雅治有了地狱中与死神交流的记忆。
他知道了母亲父亲头上一直以来走动的倒计时是什么——那是死亡。倒计时清零后, 他们的生命走向尽头, 也就离开自己了。
而如果他早些想起来, 没准就能躲过这场灾难……不,或许也不会, 人为的因素, 是难以逃脱的。
“解决了。”
入室杀人的暴徒轻描淡写的说, “真搞不懂,就两个普通人,费这么大周章。”
“行了,任务轻松还抱怨什么,我们该找东西了。”
“呵呵,希望报酬多一点儿,他们应该比较慷慨吧。”
暴徒在屋内翻找着东西,肆意破坏原本整洁细致的布置,似是觉得父母亲的身体碍脚,还踹了两下。
“东西找到了吗?”
“还没有。”
“不过他们两个有个孩子啊。”暴徒之一示意了一下床边的婴儿床,“你看这些用品,全是小婴儿的,这家里还有人呢,”
“你可别吓唬我,正常孩子现在该哭了。”
他们又在屋里翻找起来,甚至掀开床褥,想看看这床有没有什么隔板。
突然,或许是长期游走在黑暗世界的直觉,一个暴徒蹲下身朝床底看过去。
雅治和他直直对上视线。
老实说,当时的他并没有感到害怕,还没有补全情感零件和认知般,他只是迷茫且无措。
暴徒反而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
“真晦气,这小崽子的眼睛黑洞洞的,你明白我意思吗,就不是说颜色……”
同伴嗤笑,“一个小孩儿把你吓成这样。”
他矮下身也往里瞅了一眼,“果然有孩子。”
那个暴徒伸长手臂把雅治拽了出来,捏着雅治的衣服领子将他提起,“还挺小,这个年纪什么都不记得吧。”
他的手上戴着漆黑的手套,是为了防止留下指纹,所以触感格外冰凉,雅治却因为这一幕,想起了被累提起的画面。
同样的,来自外界寒冷的气息。
居高临下的打量,像是在评估一个生命的去留。
“这孩子吓傻了?”
“吓不吓傻都没用了,快点儿解决他。”同伴冷漠的催促。
“哦,哦。”
男人拿出枪,对准孩子的额头中心。
也就一两秒之间发生的事情,
父母亲的尸体上凝聚出漆黑粘稠的不明物,覆满表层的鼓包如同有生命一般跳动,不知是距离过近还是别的原因,它们融合为一体,在顶部凸出了两颗头。
两颗头,两张嘴,
其中一张嘴尖利的嚎叫道,
“不准,靠近,我的雅治——!!”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那是从地狱里吼叫而出的残响,
“去死——!!打扰我们一家人的都去死——!!”
怨恨的情绪随着咒骂涌出,
它的声音极具有穿透性,几乎震得人耳膜升天,屋内的两个男人惊恐的看着这异象,
“快走,放下那个小孩儿,快走啊!”
新生的咒灵似是情绪不稳定的人类,“好痛……好痛,你们也应该尝尝被子弹打穿的滋味、”
“选这种死法好吗?”
后一句话,竟然带着诡异的笑意。
两个试图逃走的男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四肢不再受控,他们定在原处,拿出枪稳稳的抵住了自己的胸口。
这样,死亡不会瞬间到来,他们需要忍受着痛楚和绝望。
“不……”唯一能动的嘴发出拒绝的信号。
“不!”
两声经过消音处理的枪响,又回荡在了房间里。
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无比沉重。
被丢在床上的孩子爬起身,怔怔的盯着几乎要把卧室填满的巨物。
那两颗人头上有清晰明显的五官,虽然错杂丑陋,但可以让人看清情绪,此时,它们笑了起来,用怪异的语调说,“雅治~妈妈的雅治很安全……”
什么东西?
一岁的雅治头脑发懵的凝视着它,
这是什么,怪物吗?
另一边,一直陪伴着他的死神纳闷般低语,“奇怪,我不小心泄露力量了吗,这只咒灵完全是被我影响的啊……”
“它可以随意控制人的死亡。”
“达里尔……”雅治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念了死□□字,“这是我的父母吗?”
“是也不是。”达里尔说,“有你父母灵魂的残念,但说到底,只是咒灵而已。”
“咒灵是什么?”
“只会由你们人类产生的东西,从负面情绪诞生,没有任何美好品质的怪物。”死神耸了耸肩,“不过,这只是你们人类的说法而已,我照搬一下。”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雅治小心的伸出指尖,想去触碰那坨漆黑的不明物,
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成为了咒灵吗?
“好心的提醒你,别碰哦。”达里尔低声阻止他,“这东西染上,对你只有负面影响。”
“什么负面影响?”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雅治:“……”他沉沉的盯着死神,“你究竟是好心,还是恶意。”
死神张开细长的手骨,虚虚盖住雅治的头,
“你有求于我,而我随心情而已。”
***
当晚雅治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的大脑变得比之前还要清醒。
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世,虽然只是模糊的大概,但足够他保持冷静了。
记忆的堆叠让他不再像一无所知的孩童被动,他转动眼眸扫视四周。
房间还是被暴徒翻乱的模样,地上躺着四个尸体,血腥气溢满了房间,若不是雅治在睡梦中习惯了这个味道,他估计直接能被呛得呕出来。
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断片。
雅治走到母亲的身边,给她阖上眼睛,又到父亲那里,把他的身体放正。
一晚上已经出现了尸僵,即使把父亲放正,他也仍然保持着侧卧的姿势。
雅治饿了。
以往他会哭泣,现在他也在哭泣。
但是他觉得自己哭泣并不是因为饥饿。
“母亲,父亲……”他断断续续的念着,“如果我再发现得早一些就好了……”
这声呼唤打开了潜在的开关。
“雅治……”
有人在身后粘腻的念道,似女声。
雅治回头,正撞上咒灵大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妈妈的好孩子,是不是饿了……”它遵照着残念,扭动身躯给雅治找食物,
随后,它将地上男人的身体生生扯下一块肉来,递到雅治嘴前,“来,这个很好吃~”
荒诞。
雅治盯着眼前的血肉。
咒灵,即使是父母死前的怨恨形成,即使裹挟了他们的灵魂,也只是扭曲非人的产物。
就算它用这种态度对待雅治,雅治也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激怒它会怎么样,拒绝它会怎么样,会被强制束缚拘禁住,成为妈妈的好孩子吗?
所以雅治冷静的对他说,“我不饿,我只是想念你。”
咒灵兴奋的重复着,“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随后它又道,“不吃东西…不可以……不吃东西,会长不大……”
它的身躯又壮大了几分,逐渐笼罩住雅治,分不清是口水还是浓水的黏液落在床上,将干净的被单染得脏污,“雅治要吃东西……”
***
其实后来发生了什么,雅治记不太清。
他很少会有空白的记忆,但那一段记忆就是丢失了。
之后回想,他可能就是在那时勉强掌握了控制父母出现的能力,用了什么代价也忘了,但他猜测,和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有关。
他们家的惨案在第三天才被人发现,因为雅治费劲打开了窗户,将怪味散发了出去,引来了房东。
房东的惨叫让雅治的记忆系统重新开始运作。
他被送进了孤儿院,那是一处破旧的平房,一个房间里挤了十多个孩子,雅治是最小的,睡觉的时候可能会被不留意的孩子压死,所以由大人来带。
孤儿院很穷,穷到孩子们需要争抢食物才能填饱肚子。
不过雅治太小了,一碗米粥就能饱,大孩子们也没有恶毒到去欺负一个刚会走的稚童。他的婴儿时期还算安稳。
雅治三岁左右时,孩子们才和他打成一片。
父母亲这段时间一直没出现,雅治呆在孤儿院里也没出去过。
“雅治,过来吃饭。”孩子们的‘首领’叫他。
无人看管无人疼爱的环境,让孤儿院的孩子自发形成了阶级,资历深年纪大的是首领,其他孩子做什么都要让着他,但也因此,他会告诉孩子们怎样才能讨人喜欢,怎样才能不挨打。
没错,院长会打他们。
开设孤儿院能接受政府的补助资金,院长没有泛滥的好心,只是不想去工作,不想接触社会和复杂的人际关系,面对一群弱势的孩子,他要轻松很多。
孩子们连名字都没有,从邮箱里捡到的就叫邮箱,从河里流过来的就叫河流,因为财产纠纷而被丢弃的就是财产,完全不用心的滑稽名字,但这就是他们的代称。
相比而言,雅治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姓氏,竟然要幸运得多。
他们甚至原本讨论,叫雅治子弹或者杀人。
“但是雅治也不是很好听。”
“那你觉得什么好听?”
“比如萝卜,蜂蜜,西瓜。”
“……邮箱,我觉得你是在嫉妒雅治有名字。”
孩子们曾为这件事争吵过。
雅治有名字,就代表他有真心待他的父母,而这些孤儿,很多连自己的父母存不存在都不知道。
孤儿院的日子枯燥且寡淡,是会在将来回想起来,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做的地步。
但孩子们相依为命的夜晚有时也不觉得寒冷。
雅治长到六岁的时候被人接走了。
接走他的人穿着得体板正的西装,雅治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有钱人。
不会是少爷吧?
他想。
而孤儿院的其他人也这么想。
大人之间的谈话并没有让雅治听到,他被人推着走进豪车的时候,仍然分不清自己是被领养,还是被认回。
孩子们眼巴巴的蹲在一边望着他,他们不需要开口说话,雅治就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真好啊,雅治被带走了。’
‘他会成为有钱人家的孩子吧,到时候要什么有什么。’
‘那辆车一看就很贵,那个叔叔看上去也很温和,他和院长谈话的时候还笑了。’
‘我什么时候能被带走啊……’
外表一丝不苟的男人坐在驾驶座,自我介绍说,他是赤司家的管家。
虽然很好笑,但雅治当时想的是:难道我是少爷?
这个幻想两秒之后就破了。
“你是我的接班人。”管家先生名叫赤司那岳,虽然已经是大叔了,但也是帅大叔,“你的父母是我的表亲,他们的事情,我表示很遗憾。”
赤司雅治听得一脸玄幻,
“赤司?哪个赤司?”
“这些问题等你接受教育时再问吧,现在你只是回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上。”那岳先生好像没有多少耐心应付雅治,“你要把你染上的恶习都改掉,首先,卫生问题就要解决。”
他淡淡的瞥了雅治一眼,那个眼神雅治很熟悉,是几分嫌弃和无奈。
“卫生……只是我们那里的清洁条件不太好。”雅治小声辩解,“我们也很想干净。”
闷热的夏天容易出汗,也有很多蚊虫,所以雅治的衣服上不是汗渍就是灰尘,裸露的皮肤遍布了玩闹带来的擦伤和蚊虫叮咬出来的包。
看上去是很狼狈。
那岳先生叹了口气,“到了本家,不要乱摸乱跑,也不要乱说话。”
“我无法给你父母的温馨,无法给你完整普通的家庭。”
“但是你起码衣食无忧,能接受教育,能结交更优秀的朋友。”
雅治默默听着,孤儿院里练出的察言观色让他意识到,眼前的人虽然说不上温柔,但有很强的责任心和道德感。
他们没有感情基础,所以那月先生做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恩情。
赤司雅治平静的点头,“我知道了。”
***
到了赤司本家之后,雅治如同刷新了认知的土包子——不,他本来就是。
地板一尘不染,墙壁没有一点儿污渍,房间的照明通风很好,亮堂堂的看着都觉得心情舒畅,雅治连穿着沾染了泥土的鞋踩进去都生出了罪恶感。
“怕什么啊……”达里尔很不喜欢他那副样子,“你现在畏畏缩缩的,完全没有当时找上我的魄力。早知道转生能让一个人转性一样重新开始,我可能就不同意这不划算的交易。”
雅治看了她一眼,
达里尔特意呲牙,露出一个堪称恐怖的笑,“而且你这小鬼现在变得一点儿都不有趣。”
孤儿院的经历的确让雅治变得沉默内向。
大人的白眼,孩子的排挤,院长的怒气,他们没有被包容过,所以也就没有纵容过。
雅治什么都没说,跟着那岳去清洁。
他换了身衣服,也把脏兮兮的头发捋顺了,站在镜子前时,雅治觉得人生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己的样貌。
以前照镜子时,看到的是灰败邋遢又可怜的孩子。
好像也不是很差劲……
雅治摸了摸自己微卷的头发,
他记起曾经也有这么触动的时刻,那时的他好像要比现在高一些,也好看一些,穿着出行商谈用的西装,旁边站着一个英俊的青年。
对方有一双红色的眼睛,两鬓的发卷曲且微长。
那是谁?
雅治垂眸沉思了两秒,
想不到……但有异样的感情。
雅治走出门后,那岳先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不错。”他说道,“起码形象是过关的。”
随后他又感到了几分意外,
眼前的孩子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失礼怯懦,他的神态谨慎且克制,但没有初入陌生环境的恐惧。
“走吧,你该学习了。”
“我要学什么?”
“会认字吗?”
“不太会。”
“那就先从认字开始。”
那岳先生在前面走,雅治从身后跟着,
“如果你的成绩足够好,还可以跟着少爷学习。”那月回眸,“也就是上学。”
雅治眨眨眼,“……少爷?”
“和你差不多同岁的孩子,比你小一些,雅治,努力讨到他欢心吧,他是主人。”
***
奇怪的说法。
雅治移开视线,
这是绝对忠诚的洗脑吗?
但他不能提出质疑,赤司那岳给他安排了一个老师,说还有其他事情要忙,便把雅治丢下了。
老师啊……
雅治微妙的看着负责教导他的青年,
他觉得老师这个含义很不一般,是听着就让他心头一跳的存在。
他不自觉的想和谁比较,却不知道参照物是什么。
只是潜意识觉得……他的老师应该很优秀,优秀到完美的地步。
但赤司雅治仍然尊敬着每一个教授他的老师,那岳先生给他安排了礼仪课,文化课,和外语课,像往桶里倒水一样给他的脑袋塞知识,且表现出了明显的迫切来。
他对雅治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打算着,如果雅治达不到要求,他就抓紧挑选别的孩子。
而雅治突破了他的预期。
“他的成绩很不错,也很认真。”数学老师摸着雅治的脑袋,“有时候我看他课排得这么满,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都觉得心疼。”
那岳先生眼神里闪烁着微光,“是吗?”
“对,我教导了那么多继承人,雅治并不比他们差。”
“那就这么决定了。”
那岳先生露出欣喜的微笑,“雅治,下周随我去见少爷吧。”
赤司家的少爷名叫赤司征十郎,雅治在被科普家族知识的时候记得滚瓜烂熟。
他要成为对方最忠诚的属下,最贴心的助手,最锋利的刀刃。
清闲时给对方助兴,危难时给对方挡刀,从学习方面要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从玩乐方面要让他感到尽兴餍足。
将来等赤司征十郎接手家族事业,雅治还要给他打下手。
因为这层关系,雅治去见赤司征十郎的时候心情很复杂。
他就好像要见面试官的求职者,如果赤司征十郎感到不满意,他就要被退货了。
“退货这个词用得妙啊。”达里尔听着他隐晦的牢骚,“这么长时间你都当哑巴,我还以为你真的学傻了。”
赤司雅治极为乖巧懂事,若是再大些,形容他的词就要变成有礼温雅。
“玩伴?”
红发的孩子穿着衬衫和背带裤,微抬眸盯着雅治,“父亲给我找的玩伴?”
“是的,赤司少爷。”那岳先生回答他,语气和对待雅治时截然不同。
“可能吗?”赤司征十郎困惑的压了下眉,“父亲不喜欢我玩闹。”
他的日程安排和雅治一样紧。
而雅治不会感到压力,但普通成长的孩子会。
“先生说了,他可以每天陪您休息一小时,也可以和您一起学习。”赤司那岳微低着头说,“但是每半个月,你们就要进行一次测验。”
“测验?”
“以竞争为目的,如果您的成绩输给了他,他就会消失。”
……啊?
雅治愣了愣,
那我要故意输吗?
“而如果他输了三次以上,也要换人。”
雅治:“……”
哦,原来需要平手。
闻言,赤司征十郎平静的转向雅治。
他的瞳色和发色一致,端着表情看上去有些……可爱。
“你好,我叫赤司征十郎。”男孩儿公事公办般伸出了手,和他父亲的姿态很像,
雅治几乎用了同样的语气和姿势,“你好,赤司雅治。”
他们两个之前,似乎完全没有擦出火花。
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