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艺术家 - 番外
长龙般的隧道明亮如昼, 里头传来粗重急切的喘息声,有人在隧道内奔跑, 橙黄色灯光将他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长。
栗色软发飞扬在脸侧, 面颊是病态的红。明明身后无人追赶,他却如亡命之徒那般拼命前行。
画面一转,砰的一声, 轮胎摩擦地面迸出扭曲尖锐的可怖声响,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倒在地上。四肢皆碎,一地血泥。
席越猛地从床铺上惊醒, 他的胸腔不断起伏,房间窗户拉得严严实实, 没有一点光亮。黑暗中只有他混乱交杂的呼吸声, 以及喉间发出的类似野兽悲鸣的声响。
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梦。
但得知这是梦境并未给他一定的心里安慰, 反而让他的心脏愈发抽疼, 仿若梦境中那场车祸正在被他经历, 心脏被轮胎无情碾过,成为一地支离破碎的血肉垃圾。
粗重喘息并没有因为休息时间变长而减缓,他大脑的神经刺痛, 里头像有无数针扎, 像是在惩罚他试图把脑髓搅烂。他头疼欲裂, 伸手去摸抽屉里的止痛药。
药瓶打开,他的手却不稳, 药从掌心滑落,散了满地。
倒霉的时候似乎全天下都会和你作对, 席越无声地笑, 笑着笑着眼泪竟冒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难过, 事实上他脑袋一片混沌, 什么都没有。
他又喘了两口气,等头没那么疼时才掀开被子下床。房间没有开灯,他的视力也在下降,一切事物在眼中朦朦胧胧,望不真切。
席越伸手在黑暗中摸索药丸,这是他目前唯一的续命药。他每天都在吃药,彻底沦为一个病人。
他漫不经心吃了一颗,感觉没有作用,又吃了一颗。一颗又一颗,还是等不来药效发挥,他像突然被惹怒的狮子暴怒地将一旁茶几推翻,稀里哗啦的声音倒一地,窗帘也被带着打开。
一点光像黎明破晓般出现,许久不曾见光的他肩膀晃了晃,呆滞又机械地眯眼看向窗外,同时也照亮他此刻的模样。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他形如销骨,面颊凹陷,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席越保持这个注视的动作很久,如同一座雕塑。电话铃声响起的瞬间,他肩膀抽弹了一下,心脏仿佛被这道铃声捏紧,他连滚带爬打开抽屉,翻箱倒柜找着手机,神情不复方才那般了无生气,带着急促的热切与焦急。
“席先生,他们还是拒绝让您探望。”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有些无奈,“……他们还让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席先生,先生?”
砰的一声,手机被砸到墙上,四分五裂。
-
国内。
虞老短时间内像老了许多岁,他坐在办公桌前,从前明亮有神的双目变得浑浊。手指颤抖地拂过镜框里的照片,上头落下一滴泪水。
“……爷爷,你该休息了。”商陵推着他的轮椅,要将他推回卧室。
虞老抱紧手中的相框,闭上眼:“我要让他死。”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席越。
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更没人敢这么对他的宝贝孙子。他一直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孙子,他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要把席越碎尸万段。
“爷爷,这件事交给我,我会让他死得很痛苦。单纯的肉.体折磨不够,我要让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煎熬,我要让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商陵平静道,“普通的死法太便宜他了。”
虞清死在商陵怀里。
在打听到虞清的消息时,商陵马上申请航线出国,他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原以为在这趟飞机上他能好好睡上一觉,却不料因为过度复杂的情绪无法入眠。
在这段时间里,他也得知了所有有关席越的资料。
席越只是中文名,他自小生活在国外,外祖父是国外知名药企,也是国际排行上有名的顶级富豪。他的家族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毫不为过,母亲热爱艺术,家中艺术氛围浓郁,他从小便展现出惊人的艺术天赋。
但他似乎遇到了瓶颈期,十六岁那年他便在艺术圈销声匿迹,有人说他在寻找灵感,有人说他江郎才尽……
席越通过家里更换了身份,来到国内体验所谓的穷苦生活。兼职、打零工……他希望能通过苦难激发灵感,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个办法行不通。
有道德的人是赚不到钱的,他又恰好是个没有道德观念的人。他赚钱的思维极其活络,在极短的时间内敛财无数。
同时因才华名声大噪。
若是以往,商陵会很欣赏这种人,有野心有手段,同时拥有常人没有的胆识。但现在他只觉得恶心,厌恶透顶。
席越就是靠这种小聪明博取虞清的欢心?最后竟还使出卑劣手段,想要偷走他的未来妻子。
这个下贱的男人。
将虞老扶到床上的这段过程,虞老一直没有说话,他平静地注视商陵,商陵也瘦了很多。这段时间商陵忙上忙下,不仅要照顾家里,还要管理公司,耗心耗神,人都消瘦了不少。
“小陵。”虞老突然开口,“清……他已经走了,人要朝前看。”
“这么多年,爷爷知道你讨厌他,但一直默认他接近你,是存有私心。当初我帮你就是利用你,是在为他铺路。”
虞清已经走了,这些事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虞老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没办法真正将企业做大。当初商陵家出事,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皆冷眼旁观,就是等着趁乱分肉。
他当时看到年纪尚轻的商陵,面容端正,一身正气。尽管家中局势再狼狈,他也始终努力摆出小大人的模样,不让别人轻看。
虞老看中了商陵。商陵这种道德感强的人很好掌控,他需要有一个人在他百年之后照顾他的小孙子,商陵是很好的人选。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商场刀剑无眼,没人会做没有利益的事。他帮了商陵,是因为商陵对他有利用价值。虽然的确存在亲情,但比起他真正的亲人来说不值一提。
许久,商陵才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所以商陵才会格外厌恶虞清,才会对他冷言冷语,才会故意忽视,才会让虞清一直热脸贴冷屁股。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抗拒,表达不满。
可他后悔了。他悔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明白自己的心意,为什么不早点看看身边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伤害虞清,最终让虞清彻底失望,投向另一个男人的骗局陷阱。
如果他稍微早些明白,他们会有一个很完美的结局,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想要举办一个传统的婚礼,最好养一猫一狗,但他知道虞清怕麻烦,他会照顾好猫猫狗狗,同样也会把虞清养得很好。
可惜他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其实商陵现在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恍惚地想——
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再也看不见你的模样,再也没办法在清晨你睡眼惺忪时亲吻你的唇角,触摸你的心跳。
而有许多事他还没来得及做。每当他想到这里,他就恨上帝不公,时间不对。
“爷爷,没有关系,你可以继续利用我,我不在意。至少现在我还可以梦见他,不是吗?”
商陵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欢快一些,可惜他失败了。他带着哽咽说,“我很容易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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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圈再度掀起一阵狂潮,被誉为天才艺术家的年轻人席越以惊艳的天赋引领新的潮流。
他的色彩大胆奔放,线条扭曲却灵动,画面组合看似混乱却条理清晰,仅是观看,便能给人带来心灵上的冲击与震撼。
艺术批评家称叹的同时又有些担忧他的精神状态,但席越的工作室并没有相关的个人消息,只有频繁发出的新作品。
他的灵感像永不会枯竭,接二连三的作品创作并没有让他丧失创作欲,相反,他每一次都在进步。
直到有一天,工作室宣布关闭,他们再也不会发布席越的作品。有人质问为什么?他们回答:“这是席先生自己的意愿。”
席越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从前他每天情绪跌宕起伏不定,要么很低落地泡在画室,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等他稍微清醒一些,画室内已有许多半成品或是成品。
要么很激昂地在工作室与大理石作伴,他有时创作到一半会用刀自残。但好几次都被拦了下来,他没有注意到,周围工作人员看他的眼神充满恐惧。
像看着一个疯子。
这段时间他创作了不少作品,部分是不对外公开的作品。
他望着眼前最满意的作品,他将虞清塑造成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冰冷的大理石透出一种冷漠的高贵,漠然望着跪伏着亲吻自己足前的他。
脚边满是泥土与零件,骨瘦如柴的男人用满是石膏粉的手掌颤抖着抚摸雕塑的面颊,又凑过去想要亲吻雕塑。然在马上碰到的瞬间,他停了下来。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是假的,不存在的。
但他很快又感觉到了温度的热意,那是他的眼泪。
艺术家总是能从苦难中汲取灵感,苦难意味着丰富的生活经历,获得的情感也会更加复杂,作品代表艺术家的感受与体验。
从前席越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他的创作全是炫技,没有情感。
但现在他知道了。失去会痛,痛就是情感。
席越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工作室里,他凝视那尊雕塑许久,开始产生幻觉。他甚至开始有了妄想症,每天活在自己的臆想的世界之中。
他把眼前的作品销毁了。
没过几天,报纸上出现一则新闻,标题被加粗加重——天才的陨落。
地面都是打碎的雕像,工作室像流淌白色血液的案发现场,席越躺在上头悄然停止呼吸。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只有满地狼藉默默见证一切,像一场无声的葬礼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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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摄政王
青国风平浪静。
无人知晓他们国家的小皇帝已经驾崩,一切消息都被捂得严严实实。
起初是小皇帝身体不适不宜见风,减少上早朝的频率,后来是摄政王接管政事,小皇帝安心养病。
没有人怀疑。小皇帝本来就不喜欢处理政务,许多国家大事都由摄政王一人决定,甚至还有人打趣,摄政王才像青国的皇帝。
当然,这些话只能在无人的角落里谈谈。先前有大臣酒后失仪,说了类似的话,摄政王大发雷霆,自此再也没人敢嚼类似的舌根。
后宫的人逐渐意识到不对。朝堂的事他们管不着,但他们都是宫妃,为什么也不能见皇帝?
小皇帝像被摄政王彻底圈养,没了摄政王的允许无人可以探望。他们终于意识到不对,等他们冲破寝殿,先是因寝殿内森冷如冰窖的温度打了个寒噤,随后望见冰棺内的小皇帝。
小皇帝没了呼吸。
他们闹了很久,质问、嘶吼、打闹。一群风度翩翩的人竟在此刻连市井莽夫都不如,拳打脚踢,毫无颜面可言。
仇止若任由他们殴打自己,他精神憔悴,胸口狠狠受到一击后,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鼻青脸肿,发丝凌乱,苍白肌肤上染了鲜血,似从地狱爬出的森森恶鬼。
他好像疯了。
小皇帝驾崩的消息绝对不能传出去,新帝刚刚继位,许多势力还在观望,若是这时走漏风声,小皇帝也许连尸骨都保不住。
他们愤愤看着仇止若,此人当真可怕,平日里看起来沉静冷漠,喜怒不形于色,处理事务也是井井有条。
根本没人看出出了这样的意外!
他们为了隐瞒消息,开始找民间匠人制作假人,开始帮助仇止若处理政事,开始……他们尽自己所能,帮小皇帝坐稳江山。
只是每天夜里,寝殿时常会传来压抑的哭声,一开始宫人还会奇怪,久而久之,他们也习惯了。
谁不知道这群宫妃异常喜欢小皇帝呢?小皇帝用膳、更衣、沐浴,他们都不让宫人帮忙,皆是要亲力亲为。
甚至有宫人打趣,咱们小皇帝的魅力真大。
直到宫人发现那哭声也有来自摄政王的,他们惊讶的同时又不可置信,摄政王这么强大的人也会落泪吗?
虽已初春,冰雪消融,但天气还是冷的。仇止若忍着冰棺散发的寒意,缓缓将面无血色的人扶起。
他五官精致,皮肤苍白,嘴唇也是淡淡的颜色。仇止若盯了片刻,从一旁取来口脂,耐心又细致地帮他抹上。
唇肉变得鲜艳竟衬得肌肤也有了几分血色,乍一看像是睡着了。
仇止若看着看着,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他真的错了,他为他的自负付出了代价。他天真以为人定胜天,认为预言能够避免。
为了不让预言成真,他连夜处理边疆事物,扫清朝中不臣之人,为小皇帝培养忠心耿耿的死士,还为小皇帝寻找名医……
仇止若自以为给了小皇帝最好的,可这自以为是的爱还是害了他。
他痛恨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自私,为什么非要把小皇帝留下。如果他当初放小皇帝走了,小皇帝是不是可以一生顺遂、长命百岁?
而不是在刚成年不久,尚未见过万千世界美好的情况下离开人世间。
他才那么小。
仇止若心脏钝痛,骤然翻涌上一股冲动,他侧首偏去,浓稠且深的血染湿一旁地毯。
鲜血还在从口中渗出,仇止若仓皇起身整理仪容。
不能弄脏他。
他最爱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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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小皇帝已不在人间,但日子仿佛与过往并无两样。
仇止若还会命民间作家写志怪小说,花京时还会研发新的甜点,谢玄英还会表演舞剑,灵息也还会织小物件……
可惜小皇帝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