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复兴元年七月初四,漳河南岸,日暮斜阳。
滔滔漳河水性湍而悍,急流以高屋建瓴之势,穿峡谷、越断崖,奔腾而下,“漳水洪涛声闻数里”。
数十骑自河南方向奔驰而至,打头的为一个身穿青衿、身材修长挺拔、面如冠玉的青年,读书人打扮,腰间佩剑,而身后随从皆为青色劲装短打。
青年止住马,跨在一匹神俊白马上,眺望着眼前的这段漳河,见河水裹夹着大量黄色的泥沙,不由惊叹道:“小乙,没想到漳河竟与黄河水质、水势相当,看这河面湍流,黄沙滚滚,堤坝简陋,怕是极易生出水灾。
难怪这一路行来,沿岸都没有多少村寨。”
另外一名青衣劲装青年浓眉大眼姿容清秀,在马上躬身笑道:“皇上,漳河素有小黄河之称,史书载,漳水之浊虽减于黄而易淤于黄,臣祖籍临漳,曾听族中老人讲过,漳河上游十年九旱,下游洪涝频繁。”
王霖哦一声,再不多言,在马上静静凝望漳河急流,沉默下去。
因为御驾亲征的队伍夹杂文官、内卷、士子和大量的随军人员,所以整体行进速度缓慢。
大部队今日驻扎相州修整,王霖便率燕青及随身锦衣卫赶来临漳,本意是亲眼查看一下漳河两岸的土豆、红薯推广种植情况。
一路行来,王霖心中便有了数。
春天播种的土豆七月中就可以收获一茬,然后赶在七月末八月初再种下,至秋末冬春又可再收获一茬。
从今年开始,河北河南山东及江淮各道土豆已经大面积推广开去,局部地区红薯也在大面积种植。
从河北的情况来看,今明两年丰产已经毫无疑问。
除了军供之外,即便出现天灾,大燕子民也绝对不可能再饿肚子。
这就为大燕整军备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口粮充足,又会带来经济繁荣,百业兴旺,财赋充盈。更重要的是会推动人口几何倍数的膨胀。
毕竟,汉民的生育能力,若说世界第二,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敢号称世界第一。
王霖心怀愉悦,眼望漳河,便随口吟道:“行经百度水,祇是一漳河。不畏奔腾急,其如转折多。出山通远脉,兼雨作洪波。偏入曹刘赋,东流邺下过。”
他诗兴大发,身侧的燕青也粗通文墨,便随口称赞了几句,王霖笑笑,也没在意,正待命人寻一渡船,准备过河,却听远端传来女子孩童尖锐的啼哭声。
王霖皱了皱眉,扭头望去。
只见前方一处简易渡口处,十余衣衫破旧的民妇被驱赶在此,似要渡河去对岸的临漳,其中不乏怀抱婴儿或手牵幼童之人。
三五名黑衣富家家丁模样的汉子,手持短鞭,噼头盖脸正鞭笞着不愿意过河的妇孺。
站在一旁的,还有个三十来岁管家模样的男子,油头粉面,双手掐腰,神色狂傲。
王霖带人驰去。
燕青见那三五家丁出手狠辣,打得这群妇孺鬼哭狼嚎,又见皇帝眉头紧蹙,便冷喝道:“住手!何故鞭打妇孺?”
管家模样的男子回头扫燕青一眼,见燕青这群人人多势众,衣着不俗,也不敢怠慢,却也还是端着架子,微微拱手道:“在下临漳宋家三老爷府上管家宋鹏,不知阁下是?”
燕青嗤笑一声:“某问你,何故鞭打妇孺?都住手!”
此人奇道:“看阁下像是外乡人吧?这是我们临漳宋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乡人,也要管?你难道不知临漳宋家么?”
燕青其实大抵猜出这所谓的临漳宋家,应该就是皇帝曾经住过两次的铜雀台宋氏,当地豪强,宫妃宋氏双姝的娘家。
但区区一个临漳宋家,虽然出了两个皇妃,但在燕青眼里,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燕青澹然道:“不管是什么人家,都不能无故殴打老弱妇孺!”
燕青挥挥手,手下锦衣卫立时冲上渡口,将这些人驱散。
两个想要动手的恶奴,被锦衣卫飞起一脚踹进漳河。
宋鹏恼羞成怒,想发作又不敢,只得跳上渡船,站在船上驶向河中,又转身来面向燕青等人叫嚣道:“尔等外乡人,竟敢管我宋家之事,真是不要命了!”
燕青理都懒得理他,径自翻身下马,从地上扶起一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岁左右的孩子,单从衣着来看,也分不清男女。
……
无论是王霖,还是燕青,都没有把这当回事儿。
只是随后锦衣卫问出来的结果让王霖面色阴沉,心中怒起。
所谓临漳宋家自然就是铜雀台的那个宋家,而宋家三老爷,便是在宋家行三的庶子宋固,还别说,真与王霖有点关系,宋氏双姝的亲生兄长。
作为宋家庶子,宋固在宋家本来是近乎奴婢的存在。
自打宋氏双姝嫁给王霖并成了皇妃之后,宋固一家鸡犬升天。
宋固不但从宋家分得了大量的家资田产,还在临漳城外建了一座大庄子单过,此人善于扯虎皮拉大旗,周遭乡绅乃至相州临漳的官员,往来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
人称宋国舅。
此人得势之后可以说无恶不作。
圈占乡邻土地,欺行霸市,气焰嚣张。
这倒也罢了,关键这人乍一发达,各种坏毛病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此人还有一样怪癖,喜欢已婚的妇人,尤其是生了小孩的妇人。
眼下这十余妇人便是宋家佃户之妻。
若非被燕青带人制止,此刻怕是已经进了宋固的庄子,沦为他的顽物。
王霖深望眼前这十余年轻妇人,眸中深处泛起一丝火气来。
心中也为之警醒。
凭区区宋氏,都能因为他而滋生出如此乡间恶霸来,那么……他身边这些内卷的娘家人,会不会……
王霖觉得应该让锦衣卫在各地暗中侦缉一下了。
他断不能让这群无耻的阿猫阿狗在背后败坏他的名声。
他也有些明白李纲这些阁相,为什么要坚持打压外戚势力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
王霖命锦衣卫将这群妇人送回各家,就带人过了河,此时已是傍晚时分。
夜幕上繁星点点,从临漳城的方向涌来黑压压一大群人,火把高举,人声鼎沸。
燕青率随身锦衣卫面色凛然,拔刀而出,护卫在王霖马前。
人群涌至近前,竟足有百余人,各执器械棍棒,神色凶恶。
带头的便是刚才那宋鹏。
百余人将王霖等人团团包围,宋鹏站在人群外围叫嚣道:“直娘贼,敢管我宋家的事,真是不想活了,打,给老子狠狠的打,打死,自有三老爷担着!”
百余乡丁恶奴挥舞棍棒包抄过来,燕青回头望向王霖。
王霖在马上面色冷漠,挥了挥手。
十骑锦衣卫抡起绣春刀,虽未下狠手,但一个纵马冲锋下来,地上就已经倒了一地,其余恶奴见状畏惧逃窜。
那宋鹏见势不妙刚要逃去,被燕青手中短弩一箭射穿喉管,鲜血喷涌,宋鹏抽搐着身子栽倒在地。
“杀人了!”
恶奴豕突狼奔,四散奔逃。
……
临漳城外的宋家庄,就是宋固的庄子。
此刻,宋家庄内灯火通明,大开宴席,高朋满座。
不但有临漳本地的乡绅,座上客还有新任的临漳知县薛周,县尉邓宁。
坐在主位上的便是临漳人称三老爷的宋国舅,宋固。
宾客间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畅饮正酣。
一名家仆跌跌撞撞冲进来,高呼道:“老爷,大事不好,有人打进庄子里来了!”
宋固大惊失色,立时扭头望向临漳知县薛周。
薛周也皱了皱眉,冲邓宁招呼道:“邓县尉,你去看看。”
话音未落,便见一名面如冠玉气度沉凝的青衫男子缓步而入,身后跟随着十余劲装随从,均腰按佩刀,神色肃穆。
薛周毕竟是官场中人,眼见闯进来的人气势不俗,便起身沉声道:“汝是何人,竟敢私闯民宅,可知我大燕王法如炉?!”
王霖扫了薛周一眼,见他身着官袍,便猜出他的身份来。
他澹然反问:“你又是何人?”
薛周越看王霖越觉不同凡响,毕竟王霖的气场威势摆在这里,他心中一紧,浮起一抹不详的预感,却是声音收敛了几分:“在下乃临漳知县,薛周。”
王霖呵呵一笑:“临漳知县,本地的父母官啊,你不在你的官衙坐镇,跑到一个恶霸家里吃酒,你这般食君之禄,不觉得心中有愧么?”
薛周正待说几句什么场面话,心中更是惊疑于王霖的身份,却听王霖冷然道:“先呆在一边去!”
王霖长袖一挥。
目光如刀。
气势如虹。
薛周不由自主被王霖这一瞥看得浑身冷汗津津,居然没有敢反驳,而是下意识与邓宁起身离席,站在了一旁,静观其变。
宋固有些震惊,一边匆匆扫薛周两人一眼,一边怒视着王霖,拍桉而起道:“混账狗贼,竟敢明火执仗闯进我宋家来,来人,将这群狗贼给某打出去!”
但他手下哪还有人呢,除了宋鹏带去的那些,就是庄里这些,被燕青率锦衣卫一路打进来,早就成了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