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拥有的铜雀楼两层,一楼为宴会厅,装帧古朴,只铺陈鲜红的羊毛地毯,但陈设却简洁,设多桉,均为黄花梨木制造,可窥宋家家资实力。
而二楼,则是宋家招待贵客的寓所,自极尽奢侈华美舒适。
今夜,王霖便要宿在此处。
宋家设宴。
考虑到现在是战时,宴会上各色珍馐倒无,只一盆肉食,一盆菜蔬,一壶烈酒。
王霖一眼就看出,这便是渤海商号经营的经过二次蒸馏提纯的烈酒。
王霖于正中,岳飞、花荣、燕青等诸将于左,黄岐善等于宋家家主宋鹏然及三子,在右侧设桉相陪。
厅中所有人,基本上就代表着当下抗金的各大力量了。
军将。
守臣。
士绅。
从宴会一开始,从诸将开始,就连黄岐善等人都开始排队向王霖敬酒,称颂王霖三战大捷,灭金人威风之盖世功业,称其为大宋抗金之砥柱中流。
属下拍马屁,反正无伤大雅,王霖自然也不会拒绝。
只是他的头脑始终保持着异样的清醒,绝不会因此就昏了头,飘飘然不知所以然。
他是谁,他要干什么,会干什么,他始终很清楚。
黎阳大捷、滑州保卫战大捷、相州大会战大捷,三场战事的胜利,极大提振了大宋军民的信心。
但同时似乎也带给宋人某种所谓金人不堪一击、大宋即将大获全胜、甚至可灭金国的错觉。
作为大宋的强敌,事实上、历史上已经成功灭了北宋的金人,王霖认为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这个马背上成长起来的北方游牧民族,现阶段的战斗力与后来的蒙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打了几场胜仗,就将金人看得一文不值,在他看来是非常荒诞的。
先后历经数次大战,伏虎军的伤损减员其实也惨重。
但金人的根基其实依旧牢固。
进攻太原的完颜宗翰虽然无果,但主力精锐仍在。
金国国内,大军依旧陈兵辽境,虎视眈眈。
以大宋当下的军力和国力,注定着与金人的争斗将是反复交错进行的拉锯战。
战争才刚开始,妄言胜利实在是太可笑。
何况王霖最终的目的还是要灭了金国,以绝后患。
事实上,金国只要不灭,他们亡汉之心绝不会死。而他们这种游牧民族,纵然受了重创,也会在短短十年间恢复过来。
后来的金亡于蒙古铁蹄,其实就是今日宋金战争的翻版。
试想,金人若非占据中原花花江山,与宋一般安逸享乐,图谋富贵,蒙古人想要灭金,也未必就那么容易。
契丹亦然。
再想得深远一些,蒙古人建立的大元王朝,亡于大明,原理基本类似。
所以说历史的大戏始终都在轮番上演,你方唱罢我登场,只是你我扮演的角色不同罢了。
自打察觉到军中起了某种骄矜和过度轻视金人的情绪,王霖就知道该给诸将提提醒了。
泼盆冷水很必要。
不然,下一战,伏虎军的下场堪忧。
王霖自饮,听除却岳飞、韩世忠外的诸将皆在热火谈天,讨论战事,甚至与黄岐善等人互相吹捧,大有中秋前将金人灭国的架势,他揉了揉眉心,嘴角一抽。
王霖摆了摆手,众人便沉默下来。
王霖扭头望向沉稳凝坐的岳飞道:“鹏举,你也以为,我军可携大胜之势,长驱直入,直捣上京么?”
岳飞摇摇头,起身躬身道:“师傅,学生以为,我军虽有胜局,但金人铁骑主力其实犹在辽境,根基未动。而我大宋……”
“西军固守河东,河北军溃败而散,我伏虎军几乎全力出击,历数战而损伤严重,亟待休养。至于江南、淮南诸军勤王中原,尚需时日,故,学生觉得此时谈战胜金人与否,为时尚早。”
岳飞一以贯之的沉稳。少年老成,就是他这个样子。
王霖倒是觉得,自打他收了岳飞之后,少年提前被委以重任,掌控大军,少年的性格应较史上本原更为沉凝端方,思虑周全了。
换言之,王霖的信任缩短了岳飞成长的时间,而王霖的一些划时代的思路和超前思维,又带给岳飞截然不同的视野,这些新鲜的东西,正在伴随着岳飞的成长和实战,一步步化为己有。
王霖缓缓点头,又望向韩世忠:“良臣,你以为呢?”
韩世忠起身拱手道:“王爷,末将以为,黎阳一战,为我军以多胜少、滑州之战为我军奇袭,至于相州会战,其实多依赖于王爷的奇谋,我军在运动中歼敌,以……游击战法弥补了些许战力不足。”
“故,以战力而论,我军比金人还略有不足。”
韩世忠的话引起了诸将的强烈不满。
他们可以接受岳飞的老成谋国之论,接受不要轻视金人,可徐徐图之。
但绝对不能接受己方战力比金人弱。
呼延灼形如烈火,闻言冷笑道:“韩将军此言差矣。金人游牧为生,人人皆上马而战,这是金人的长项。但我宋军尤其是我伏虎军自成军以来,军纪森严,远甚于金人。”
“我军绝不输于金人,此三战便是明证。”
刘光世也站了出来:“我大宋禁军百万,除我伏虎军外,还有数十万西军精锐,镇守边关百年,也令辽人丧胆。辽人金人都为化外蛮夷,金人纵比契丹狼骑强,又能强多少?”
“韩良臣,你这非涨敌国气势而灭自己威风?”
韩世忠不动声色道:“请问刘将军,你我均出身西军,在刘将军看来,西军与我伏虎军相比,战力孰强孰弱?”
刘光世面色一僵,他沉吟半响,还是公允而论道:“论整体战力和实力,应在伯仲之间,以战斗经验而论,西军要强于我军。”
韩世忠轻笑一声:“既然如此,那为何我军接连战败金人,将十万来犯之敌灭之大半,而种相公在太原,以二十万西军之众,却依旧被十万金人围困于太原不出?”
“我在守,而金在攻。我众,而敌寡。若依常理,完颜宗翰此刻不该溃败乎?”
“是故,金人虽攻不下太原,但我西军主力却依旧被困而出不得,这不是西军太弱,而是金人太强。”
“而我军接连大胜,也非金人太弱,而是我军计谋得当,有赖于王爷指挥,多出奇兵之策。”
韩世忠不愧当世名将,三两句话就将刘光世反驳得无言以对,诸将也都默然。
花荣等人思量,都觉韩世忠所言有理。
以相州会战而言,若不是他们坚决贯彻执行了王霖的运动战和游击战术,打了完颜宗望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战,纵然胜,也会伤亡惨重。
韩世忠缓缓起身,环视众人,目光锐利而光亮:“古人云,恃国家之大,矜民人之众,欲见威于敌者,谓之骄兵,兵骄者灭。”
“诸位若以为我军打了几场胜仗,就骄傲自满,视金人如无物,那便是大错而特错了。”
“诸位,金人之强,在于其可举国皆兵,上马能战,战则悍不畏死。而我大宋之弱,则在于人口众多,数倍于金,但国缺良马,军马多以步卒为主。”
“我大宋虽号称禁军百万,但多半皆是旷于军备的地方厢军,步卒。西军骑兵几何?不过一两万人。”
“西军守城,而金久攻不下。而若无坚城而守,以西军之力,绝对挡不住十万金兵铁骑。”
“我伏虎军骑兵五万,何来?王爷苦心孤诣,从敌国谋划良马而至。可以说,我大宋能战之兵,多半在我伏虎军中。”
“而金人铁骑至少二十万,还有契丹降卒。再加上辽金之地,生产良马,短短数月之间,金人损伤之兵便可悉数补充。”
刘光世冷笑起来:“良臣,若以你之所言,我大宋必亡于金人之手,你我今日死战,又为何来?”
呼延灼一拍桌桉,怒道:“韩世忠,汝岂敢灭己之威风?”
花荣等诸将也都冷视着韩世忠,心道这人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真国贼也。
韩世忠拍了拍手道:“以弱胜强,古往今来并不罕见。我军之战,乃是保家卫国,不因敌强而畏战……但,亦不可因战而轻敌!”
王霖轻轻鼓掌。
“良臣说得好。”
韩世忠面色微红,躬身道:“王爷,末将僭越了,个人浅见,绝非颂敌而灭己,更非妄自菲薄。”
王霖缓缓点头:“良臣,依你之见,我军与金人之间,当以何为战略?如何才能以弱胜强,战而胜之?”
韩世忠沉吟一会,斟酌道:“王爷,诸位,韩某以为,我军与金人之战,应多用谋,依托天时地利,及我大宋百姓抗金之心,积小胜而图强……”
王霖心中赞叹。
以个人武力,韩世忠不要说与卢俊义、呼延灼、秦明、关胜这些人比,就是比燕青都大有不如,但论计谋和战略全局观,大概也只有岳飞能与之相比了。
黄天荡之战,韩世忠以八千军队围困号称十万的金军长达四十八天,其事迹传遍江淮。
韩世忠对兵器设计独具匠心,曾改进克敌弓、连锁甲等武器。
韩世忠还根据自己的作战经验,提出了骑马跳涧、洞靶射箭等作战方法。
所以在王霖眼中,韩世忠与岳飞才是真正能独立指挥作战的一方帅才,他麾下诸将,其他人都略逊色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