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骜看到的最后的画面,便是沈摇光在他面前,挡住巨蟒血盆大口的那一幕。
他的视线已经眩晕得不辨天地,大量的失血也使得他头脑昏昏沉沉,通身的经脉也痛得钻心蚀骨。
沈摇光没有转过身来,他也没有看清沈摇光此时的模样。
是幻境吧,商骜心想。
他师尊怎么会闯入这秘境中来,又怎会在秘境的压制下救下他,宛如神兵天降呢?
许是他真的许久没见到自己的师尊,才会在临死之前产生这样的幻觉。商骜想着。
他缓缓倒地。
随着他最后一丝意识消散,他经脉中的真元也如同潜伏进暗处的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藏匿回了他黑洞般的丹田之中。
——
商骜再次醒来时,是被眼前刺目的光亮照醒的。
他眼还没睁,眉头便先蹙了起来。光亮透过眼睑,照得他眼睛有点疼,他费力地想要睁眼,却先听到了旁侧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你醒啦?”那人问道。“感觉怎么样?”
商骜费力地睁眼,就见陌生的帘幔外,是一个陌生的清秀男子,看起来很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方才分明是这人问他是不是醒了,可此时看到他睁眼,却比谁都要兴奋似的。这男子神色惊喜,抬手便搭上了商骜的手腕,登时,一股真气探入了商骜的体内,顺着他的经络游走了一圈。
“如何?”旁边,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问道。
“真元亏空,气息虚弱,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大碍了。”那年轻人轻快地说道。“这位小友当真恢复能力惊人,能从那样的险境中脱身,还没有受任何致命伤的攻击!”
周遭的几个,商骜一个都不认得。他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却不做声,只微皱着眉打量着他们二人。
就在这时,有个人走了进来。
“如何了?”那人问道。“多亏谷主在此,否则沈宿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等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说完话,他才注意到了床榻上的商骜。
“醒了?”他问。
商骜一眼便认出,这人就是他师尊那个名为叶寒寻的好友。他撑着身体便要坐起身向他行礼,却被叶寒寻先一步挡住,说:“你躺着吧。”
“前辈,不知我是怎么……”商骜迟疑着问道。
“你没印象了?”叶寒寻问他。
商骜顿了顿。
他此时意识混乱,也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的区别,只得实话实说道:“我……只记得在秘境之中,似是师尊来了……”
再之后,他的记忆里便只剩下寒光熠熠的黑霆蟒,和那道流星般的雪白身影了。
便见叶寒寻闻言,微微叹了口气,说道。
“是了。”他说。“你师尊不顾阻拦,硬要进去救你。”
商骜猛地翻身坐起来。
“师尊此时在何处?”他问。
叶寒寻顿了顿,避重就轻地说:“他没有大碍,只是还没醒过来。”
商骜身形一顿。
那么他记忆中的,便不是幻觉……是他师尊救下了他。
可是,他怎么会在昏迷之中?他是受了什么伤?
商骜微微一怔,便不顾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和虚弱的腿脚,从床榻上越了下来,直往外冲去。
旁侧的叶寒寻见状,也没有阻拦他,只低声吩咐旁侧的弟子说:“带他去看看吧。”
——
商骜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摇光。
他分明是站在云端之上的神仙,谁能近得了他的身,又有谁能伤害得了他呢?
可他现在,静静躺在床榻上,隔着层层的帘幔,仍能看见他惨白的唇色。商骜从前只是知道他睫毛很长,却不知长得这般纤细又脆弱,在他脸上落下的阴影如同入秋的蝶翅,单薄得像是一碰就能碎。
商骜停在门前,再无法上前一步。
分明是他……分明是他自己贪婪,想要夺取更多修为,才活该遇见了这样的险境,可为什么要连累他也受伤?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不过是从泥巴地里捡起的一只老鼠,难道真值得他以身犯险吗?
难道天上的神仙都是这样善心,定要以身饲虎地去救赎一只蝼蚁?蝼蚁分明不配,他商骜分明不配……
他的手按在门框上,手臂上不知不觉地洇出了血。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当心。”那人说。“若手臂的伤再撕裂,便是要重新包扎的。”
商骜回过头去,就看见身后那人赫然是刚才出现在他床边的那个年轻人。
他凝了凝眉,凉凉地打量了他一番,并没有回应。
“唐突了小友,还没有自我介绍。”那年轻人笑道。“我叫言济玄,是百草谷谷主的弟子。刚才那位老者,就是我的师尊。”
商骜并不关心他叫什么,只是有些不悦,怕这个冒冒失失的小药童吵到了他师尊。
却听那个叫言济玄的接着说道:“你放心,仙尊的伤并不算严重,只是因为他本就在化形中期,临近突破至末期,所以受伤之后修为波动,隐有要突破之象。我师尊已经替仙尊医治过了,只要我师尊说没事,仙尊定然会安然无恙。”
商骜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听我师尊说,当时仙尊真的是舍命救你。”言济玄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的。”
“舍命?”商骜却根本没注意到他之后的话,只重复道。
言济玄点了点头。
“是呀,你恐怕不知道。”他说。“仙尊在秘境之中,修为被压制到了筑基中期,对抗金丹后期的妖兽,本就是螳臂当车。但仙尊剑法绝世无双,仅凭这样微弱的修为,也能够杀死黑霆蟒的。”
他看着商骜,接着说道。
“可是黑霆蟒却转而去攻击你,仙尊为了救你,倾尽一身真元,用自己的肉身阻挡,这才保你毫发无伤。仙尊也是因此受了内伤,动摇了修为根基。”
商骜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呢……为什么呢……
今日之前,他从不知后悔是什么感觉。无论他多么不择手段,所作所为有多么不堪,也绝不会有分毫的后悔。
可是他现在,却无比后悔自己今日的决定,甚至感觉自己体内此时充盈的真元,有种烫手的感觉。而他面前的言济玄浑然不觉,接着叹道。
“我明白你的。当日,我师尊也是这般救下我的性命,收我入门。你现在定然是愧疚的,但是你要相信,你师尊此举心甘情愿,只是因为他想保护你而已。”他看着商骜,双眼有种纯然的明亮。“我们都是一样的,我理解你。”
商骜的目光迟钝许久,才缓缓落在了言济玄脸上。
他的目光并不友好,在言济玄面上停留片刻,便冷冷地转开了。
“你知道什么。”
他撂下一句话来,大步走开了。
言济玄站在原地,忽然便被这样怼了一句,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而大步离开的商骜,指甲已经狠狠地嵌进了掌心里。
还说什么他们是一样的……怎么可能一样。
比起他来,自己便是天底下最阴暗,最肮脏的东西。脏污了仙尊的门庭还不算,还要拖他下水,害他的性命。
什么仙人,分明就是个愚蠢的农夫,冰雪天里自以为救了条性命,却不知揣进怀中的,是一只怎么冷血凶恶的毒蛇呢。
商骜浑身的盔甲、还有那尖牙利爪,都是在永夜般的宫廷之中生长出来的。他赖此生存,也引以为豪,要拿这身并不算坚硬的武器,去对抗整个宏大的天地。
但现下,他却是头一次憎恶自己这一身的利刃来。
因为那在森林中、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的野兽,被人抱进了怀里。他开始恨自己脏污的毛发弄脏了对方的衣袍,也恨自己的利爪剐伤了对方的皮肤。
拖着一条命艰难求生的人,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为求生而生的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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