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寻仙尊来, 所为的也就是此。”李怀真道。“仙尊若为天下人思量,便需助我等除去商骜——自然,多年来他商骜将您囚禁在他身侧,想必仙尊也是心有不甘的吧?若商骜一死, 无论是天下人的太平, 还是仙尊您的自由,都是您所期盼的呀。”
沈摇光听着他句句劝说, 却只觉他此言荒诞极了。
“……你说商骜留不得?”沈摇光道。
李怀真皱了皱眉, 似是没想到自己的劝解全然没有见效,对他这态度很是不满:“仙尊原本就清楚, 是商骜炼化法器导致的魔修入境,为何还这般执迷不悟呢?许久您被商骜圈禁太久,难道已经忘记了您当年独步修真界的英姿了?”
听到他这话, 沈摇光却是一顿。
“……我原本就清楚?”他皱眉审视着李怀真。“你怎么知道?”
虽说旁人总拿此话来劝说他, 告诉他天下大乱全然是因为商骜炼化了仙草。可他从没表达过相信, 唯独一次, 还是他自己从史书上翻到的。
可这件事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即便商骜都不知道,李怀真又是从何得知的?
沈摇光一惊。
他还没忘……那句说若四大法器消失, 结界便会毁于一旦的话, 他是在白云观的藏书楼中第一次看见的……
他诧异地看向李怀真。
“是你们动的手脚?”他问。
李怀真一惊,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情急之下露了马脚。
“不是, 仙尊,我……”
可是, 看他这慌乱的情态, 沈摇光心中已然有了定论了。
就连那书中的文字都是他们作伪的……那在白云观中, 定然有他们罗织起来的天大的网。
“既书上内容是你们作假, 那什么炼化法器便会破坏结界,便定然都是你们编造的了。”沈摇光站起身来,坚定地接着道。“那么,师妹他们这般笃定,听来的谣言也是你们散播的。否则在白云观之内,还有谁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
“沈摇光你可不要胡乱揣测!你这么说,证据在哪里!”李怀真急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手下一个失察,袖子便仓皇地将茶盏扫落在地。
碎裂声猛地响起,李怀真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
“在史籍上做手脚,我们哪来这么大的本事?”李怀真说。“再说,商骜的名声已经够臭的了,我们抹黑他,难道会有什么好处吗?”
“商骜的名声再狼藉,也不过是他的举动作风。”沈摇光道。“但若是魔修侵袭的罪魁祸首,那便是人人得而诛之了。”
沈摇光看着他:“这不就是你们的目的吗?待到商骜真的不得不除的那一日,不必你们亲自动手,便有的是人要替天行道。”
“光靠这个,你就以为我们要杀商骜了?”李怀真反驳。“现在天下传闻沸沸扬扬,都说商骜是罪魁祸首,为何就算是我们所传的谣言了?以商骜的修为,就算天下修士合力,又怎能杀得了他?”
“若不是你们的计谋,现在夺魂珠也不会在商骜的手上。”沈摇光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们难道不就是想趁着商骜炼化夺魂珠的间隙,靠着偷袭要他性命吗?”
李怀真一愣。
他从前只知这沈摇光是得天眷顾的好运气,却从没想到……
他怎么连这都能猜到!
他一时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却只见沈摇光淡淡说道:“只是你尚未算得到,就算商骜真的取走了夺魂珠,没我首肯,他也绝不会炼化。你们的算盘打歪了,有这样的心思,不如用在正途上,也不会再那般轻易地掉进魔修的陷阱之中了。”
说完,他站起身,对旁边的鬼修低声道:“走吧。”
——
却听身后的李怀真发出了几声怪异的笑。
“沈摇光啊沈摇光,你就算是这样算得定,却有最后一步,你没有算到。”他说。
沈摇光皱了皱眉,回头看向他。
便见李怀真面上带着几近癫狂的得意,笑着对他说道:“我今日既叫你前来谈合作,你不答应,难道我就会让你全身而退吗?”
“走。”沈摇光没理他,只对身侧的鬼修低声说道。
可是,向来令行禁止的鬼修此时却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
沈摇光疑惑地看向他,就见那鬼修原本普通的、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
接着,光芒渐起,那鬼修的容貌就在他面前变化起来,顷刻,竟变成了一个年轻的陌生人。
沈摇光惊得后退一步。
“你是谁?”
那年轻人笑着看着他,身体微微一挪,便挡住了沈摇光的退路。
“兆宁,这些时日教你隐性埋名,易容躲在宗门中,真是委屈你了。”李怀真笑道。
说着,他缓步上前,对沈摇光说道。
“想不到吧?你身边的这个鬼,已经被我调换成了旁人。介绍一下吧,这便是我的首徒张兆宁,兆宁,还不快见过仙尊?”
张兆宁?那不是在上一次驱魔之行中死去的人吗?
“兆宁向来机灵,怎么会死?”李怀真笑着说。“他早就看出不对,躲起来了,此后又偷偷回到了宗门中。只可惜,他的死讯已经传回来,如何还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后?幸好,我知道,他还有旁的用处。”
张兆宁规规矩矩地冲李怀真行了个礼。
怎么会呢……沈摇光的眉心拧成了疙瘩。
即便这样的易容之术在修真界中很常见,但也不过是寻常障眼法罢了,人身上的气息却做不得假。即便是易容了的修士,只要是稍加修炼的人,都是能发现的……
沈摇光的目光落在了张兆宁腰上悬挂的那枚玉佩上。
……是了,这玉佩中藏的,是商骜替鬼修们压制气息的符文。若没有这个符文,鬼修的气息就会侵扰他的身体,可若有……如果被察觉到了端倪,那便危险至极了。
而那边,李怀真还在沾沾自喜。
“也多亏兆宁修为高深,否则白云观中旁的弟子,哪有轻而易举能杀死你身边鬼修的人?也幸好呀,那个商骜生怕伤了你分毫,竟让他的鬼修压制身上的气息和修为?哈哈哈哈……还真是天助我也。”
说到这儿,他背着手,停在了沈摇光面前。
“今日,要死在我的手上,璇玑仙尊可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问。
显然,他得意极了。
他合该得意。多年以来仰望着的同龄人、一辈子生活在他阴影之下的“仙尊”,现在毫无反抗之力的站在他面前,任人鱼肉宰割。
沈摇光看着他。
他面前,李怀真笑得得意又猖狂,在他身后,李怀真的首徒神色阴鸷,紧紧盯着他。
沈摇光深吸了一口气。
他本该是平静的。长辈与亲朋总夸他淡泊自抑,道心稳固,而他也实是从来不在意什么生死,而今被此人气急败坏地夺走性命,也唯有一点遗憾罢了。
但是……
商骜。商骜他会难过的吧。
即便没有自己在世,商骜也没有炼化法器的必要,自然,也不会再有软肋了。可是……
他想要商骜活着,活得堂堂正正且真实鲜活,而不是一具丢掉魂魄的行尸走肉。
片刻,沈摇光缓缓道:“也不必问我想没想过,李真人,只管问问自己的内心吧。”
沈摇光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他难得地有这样清晰地求生欲望——甚至这种求生欲还全然是来自另一个人。
他得活着,他须得活着,商骜才可以好好活。
他的指甲嵌入手心里,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既然李怀真说商骜已经拿到了夺魂珠,那就说明事态正按着他们的计划发展,商骜此时并非在与其他宗主共商抵御魔修,而是在与澄玄子单独见面。
那定然不会有太长时间,无论商骜拿与不拿夺魂珠,都不会与澄玄子过多纠缠。只要商骜回到夺玉峰,发现自己不在,又知是被澄玄子请走的,定然会第一时间找到他。
他知道,自己需要拖延时间。现在李怀真已然胜券在握,定是放松了警惕的。自己没有修为,只有将时间拖得尽量长,才有一线生机。
那便是要与李怀真说些无关紧要,却能激起对方的话。
果真,李怀真脸色变了变,道:“我问什么?我向来问心无愧,何须自问内心?”
却见沈摇光笑着摇了摇头。
“我从没说过你愧疚,你又为何不不打自招呢?”他说。“我只想叫你问问你的心,是否真的空虚单薄到需要杀了我,来证明什么?”
说着,他歪了歪头,故作不解地问道:“修行本就是自己与自己的往来,李真人的眼为何一定要落在我的身上?”
此话果真起了作用。
李怀真只当他是个轻易便能碾死的蝼蚁,眼下让他戳中了心事,真的要不吐不快了。
“上天既要给你这么好的运气,你便活该受此摧折。”李怀真一字一顿道。“凭什么旁人走起来步步泣血的路,你就走得这么容易?”
却见沈摇光哦了一声,似是恍然大悟。
“难道八岁那年,你论剑场上输给我,便一直怀恨到现在?”
他从没说过这样刻薄的话,唯独这一次,竟是为了商骜,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