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言济玄第一次看见沈摇光这般。
神色冷冽, 眉头皱起,便是坐在窗前的椅上,也如同端坐高堂一般, 有种不怒自威的味道。
他能笃定, 这是沈摇光能发的最大的脾气了。
当年他入百草谷没多久时, 便见过沈摇光, 这么多年来都没见他这样眉目氤氲着冷冽的不悦。便是当年他与师尊在上清宗做客,有新入门的弟子偷盗, 闹到了他跟前,在百草谷的众多医修面前丢了上清宗的脸, 沈摇光也未曾怒形于色。
当时他淡淡地看向那个被扭送来的新弟子, 即便周遭上清宗弟子都面露难堪, 旁侧的两个长老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沈摇光也是风云不动,神色淡漠。
“你今日来此, 想必也知自己犯了多大的罪过。”沈摇光对他说道。
那弟子一个劲地叩头认错,沈摇光的神色却不为所动。
“按宗门律法,你今日当被逐出上清宗, 此后便再无干系,也不得再说自己是上清宗的子弟了。”沈摇光说。
那弟子却一个劲地道饶命。
便是刚入百草谷没多久的言济玄都知道其中的意思。
宗门规定是宗门规定,但是否遵循规定, 只是沈摇光一句话的事。寻常偷盗的罪责是逐出宗门, 但今日在旁的宗门面前教宗门颜面扫地,沈摇光便是要了他的性命、或废了他的经脉, 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但沈摇光却凉凉地收回目光。
“何至于让我饶你的命?”他道。“上清宗不会把你逼到山穷水尽, 需靠偷盗度日的地步。暖饱之时仍旧要走歪门邪道, 你该忧虑的, 是自己以后的路该如何走。”
说着,他端起手边的玉杯,在袅袅茶烟中轻轻揭起杯盖。
“日后路途坎坷,可比我取你性命要苦千百倍。”
他垂眼抿了一口茶,阶下的弟子们早就意会,将那弟子拖了出去。
言济玄到现在都忘不了沈摇光当日看向他师尊时,清浅淡然的那一笑。
“谷主见笑了。”
他坦然而又轻描淡写,像是从不会因凡人而有任何喜怒的上仙。
——
沈摇光猜得没错,言济玄的确知道内情。
他只声色俱厉地逼迫了几句,言济玄便朝他低下了头,说道:“这件事……我早便想告诉仙尊。奈何有九君的命令,我不敢擅专。但如今事情已经到了尾声,我想,还是该说的。”
“你只管讲便是。”沈摇光说。“他不会罚你。”
他话说得笃定,两人皆是心知肚明——沈摇光的意思,是要在商骜面前庇护他。
言济玄徐徐地将这些日发生的事告诉了沈摇光。
沈摇光听后几乎愣在了原地。
洗精伐髓的古籍、深渊下的密室、夺来的六脉仙草。
还有那古籍之中所记载的炼化仙草的阵法。
那一日,商骜启动法阵,一夜之后用自己的修为炼化了仙草的其中一片叶。此后,他便令卫横戈领着鬼兵复制他当日的阵法,每当法阵制成,商骜便带着仙草将自己关在密室之中。
每一片炼化的叶片都化作环绕仙草的金光,那金光越多,商骜面上疯狂的希望也就越多。
却在商骜炼化最后一片仙草的那一日,异变出现了。
那天,商骜打开密室的石门,叫言济玄进去。
在密不透风的密室之中,言济玄看见了那株被完全炼化的仙草。
六道金光环绕着,变成了一只金光流转的光球。
言济玄也愣住了。
他只知商骜逐一炼化仙草的方法并没有错,却不知仙草完全炼化之时,却并没有自动结成一枚金丹。
它变成了一团触碰不到的、连实体都没有的光。
“这是怎么回事。”那时,商骜怔怔地盯着那团光,问言济玄道。
他侧过头去看向言济玄。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言济玄知道,即便此时油尽灯枯,若是他给不出合理的解决办法,也会被商骜杀死在这里。
他拼命搜寻着自己脑海中典籍的影子,将那些晦涩的文字比照着面前的光。许久,他看向商骜,试探着说道:“或许,仙草需要一处载体。”
“载体?”
“是。正如九君的变异五灵根,那些修为之所以会被您的身体吸收,就是因为您的元婴是一处天然的载体。仙草也是如此。炼化的精华若是无法凝结成实体,便说明它需要依托在其他的实物上,正如有一些草药,是需要药引的。”
“那要什么东西能当载体?”商骜盯着他。
——
“金丹……”
沈摇光喃喃自语。
一颗完整的、神级灵兽的金丹有多难得,沈摇光是知道的。
和道修一样,妖修的体内也会有一枚炼化的金丹,既是妖修的灵力精华所在,也是它们身体中最为脆弱的命门。
道修之间若要取对方性命,便会朝着丹田处,攻击对方的金丹或元婴。而若要杀死一只妖兽,自然也是要寻到对方的兽丹,一举攻破。
要在不损伤兽丹的情况下杀死一只神级妖兽,沈摇光知道这是一件多难办、甚至根本办不到的事。
更何况,商骜是孤身一人去的。
……因为他对鬼修不放心。
“我曾劝说过九君,但九君却问我,鬼修的阴气是否会浸染兽丹,若鬼修群起而攻之,又是否会轻易地损伤兽丹。”言济玄低声道。
“你怎么说?”
“……我虽也不想九君涉险,却也不能对他说谎。”言济玄说。“我说,会有六七成的可能,却也不完全。若是兽丹被污染,或者被损害,便再寻一只灵兽即可。”
沈摇光看着他,没有出声。
言济玄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九君说,神级灵兽本就难寻,若再找一只,费时太久,他怕有异变,不想让您冒险。”
许久,言济玄听见了沈摇光的喃喃自语。
“……不想让我冒险?”他轻声重复道。
——
沈摇光自来是不怕死的。
他前世便是个修士眼里朝生暮死的普通人,接受了几十年弹指一挥的短暂岁月就是自己的一生。
重活一世,他踏上仙路,也随之获得了永生。但在他百余年的漫长岁月里,他发现虽延长了寿命,却和他前世没什么区别。
修士只知凡人短暂的生命脆弱而渺小,却也知永生有时也无甚趣味。便是历练、渡劫、或是闭关入定,动辄便是数十上百年,即便人生漫长,也不过是在攀爬看不到尽头的阶梯,去追寻更强大、更漫长的永生。
沈摇光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荡然无存的修为,也渐渐默认自己变回了普通人,要去面对脆弱、衰老和死亡。
但他从没想过,会有一个人比他更畏惧这些。
甚至不是畏惧这些出现在他自己身上,而是害怕沈摇光会老、会死。
他甚至愿意为此搭上性命。
沈摇光不知这几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不大睡得着觉,闭上眼便总会想到商骜。他不知商骜何时回来,也不知商骜……是否能回来。
这片大陆是有尽头的。或者,沈摇光猜测,这片大陆是一片竖着的球形,越往边去,便越向上升,越接近更高的上界。
而越往它的四方边境,生存的灵兽便越强悍。待到了谁都无法跨越的大陆最边境的结界时,那里的灵兽便是上古洪荒存留下来的、与远古诸神并肩的灵兽。
这样等级的灵兽,在这片大陆上被划分到了神级。甚至有古籍说,那些神级灵兽便是上界的看门神兽,故而才会这般强悍,无人能敌。
而商骜此去,便是要面对这样的敌人。
这几天,就连聂晚晴都感觉到了他的情绪。
“郎君这几日,身上的气息与我越来越像了。”聂晚晴说。
沈摇光很久才回过神,反应过来聂晚晴是在同他说话。
他勉强地笑了笑,说道:“怎么,是什么气息?”
“不好的气息。”聂晚晴面露愁容。“我已是如此了,郎君可莫要也变成我这样,我是不愿的。”
平日沈摇光若是听她这样讲,还是会好言劝她几句的。但现下沈摇光却没了这个心思,许久又陷入沉思,没有言语。
倒是聂晚晴先察觉了。
“郎君在想什么事,给我讲讲吧。”她说。
沈摇光也不知如何同她说。
这样复杂的事情,讲了她也未必能够听得懂。更何况,聂晚晴心智不全,不懂如何保守秘密,若是贸然告诉她,也未必是好事。
沉默片刻,沈摇光说道:“我只是在想……人与人之间,会是怎样的情感,能让一人为另一人而死呢?”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接着道。
“甚至另一人没有危险。只是为了让他变得更好,更安全,他便能连自己的命也顾不上。”
聂晚晴想了想。
“当年,我要嫁去蛮荒之地时,娘亲便说过。她不要我受这样的委屈,让我逃走,此后抄家灭门,她都受得。”
沈摇光闻言失笑,摇了摇头。
“并不是亲情。”他说。“甚至连血缘关系都没有。”
聂晚晴啊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沈摇光本就不愿让她多思,此时见她为了自己绞尽脑汁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无事,只是我……”
聂晚晴却在此时开了口。
“当日,我知是赵郎为娶丞相之女害我,我也是哭了一天一夜的。”聂晚晴说。
沈摇光不知她怎么又提起这伤心事了。
即便聂晚晴一日要说三五遍,他也不想再让聂晚晴多掉眼泪了。
“罢了,我只是闲来无事而已……”
“可哭过之后我却想,若能教他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便是客死他乡,我也是肯的。”聂晚晴说。
沈摇光一愣。
“若非亲情,郎君,那便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