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再次被模糊。
少年不再记得他究竟想请谁吃一支冰棍, 只是依稀记得,似乎有一个人曾经来过。
但对方是谁,他忘记了。
这次, 黑龙回归九岳大陆,便也不再去往少年所在的世界。
他离开前不单单只是模糊了对方的记忆, 还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引子, 只待时机一到, 法则便会被引子重新带回九岳大陆,不需他再继续费心。
而裂缝果然已经开始动摇了。
黑龙知道, 自己哪怕是走了父母的老路,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毕竟,裂的可是天。
但只要法则回归,一切都还不算糟。
他背过身,站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那一刻,他仿佛就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明。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逃不过爱恨嗔痴, 逃不过七情六欲的束缚。
修士为了能一步登天而掀起血雨腥风, 凡人则是为了功名利禄辗转一生, 每个人都在向着自己的目标奋力前行, 浑然不觉自己早已变成欲-望的奴隶,黑龙只管冷眼旁观,看着残余的规则之力仍旧束缚着这个世界,而这一切终将和他再无关系。
只是仍有那么一瞬间, 他回忆起了法则所在的那个世界, 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动容。
那个世界和九岳大陆完全不同, 他能看到那个世界拥有蓬勃的生命力、和数不尽的变数。
九岳大陆的天道之下从没有变数。
但现在, 有了。
黑龙亲手剖出体内一段灵骨, 将它投入转生镜,因为他也想看看法则回归之后,这个世界是否会有所改变,又会变成什么样。
只要那段灵骨和他曾留下的引子相结合,他便会苏醒。
尽管时间可能很短暂,但他还是想看看。
…
几日后,一切安排妥当。
黑龙离开了。
他将摇摇欲坠的裂缝重新填补稳固,九岳大陆的异状便自那日起消失了。
世界重新恢复寂静,竟无人知晓他们才刚刚和覆灭的结局擦身而过。
只有身怀法则的少年却是连着做了好几日的噩梦,梦见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投入地火,神魂俱散,尸骨被融成一块很美的石头。
可醒来后,他却又把梦给忘的干干净净。
…
手中的夜明珠突然重若千斤,纪秋檀的手指轻轻在石壁上刻下的沟壑上划过,一寸又一寸。
他表情有些怪,仿若所有的调味料都被搅在了一起似的。
壁画并没有在黑龙陨身之后结束,后面还有一段。
但他看累了。
“文修前辈,你先前自称是天道的走狗,我倒不清楚你居然还有过这样叛逆的经历。”
收回目光,纪秋檀转过身,靠着石壁。
过了一会儿,他才听到耳旁有人回应道:“我知错了还不行吗?”
“……”
那声音中带着不自然,当下便听得纪秋檀笑了一声:“知错了?未必吧,我倒是觉得前辈心中仍旧不服,只是现在,您没了再把天给捅个窟窿的本事,只能利用我来达成您的愿望……让我想想,您的愿望会是什么呢……”
这里的温度热得纪秋檀感觉自己要被烤干了,身体里的水分仿佛快要全部蒸发,真是叫人难以忍受。
所以他停了停才继续道:“您不会是还在想着飞升这件事吧?”
“不是。”文修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也看到了,当年我确实入了魔障,竟想着天道不给我活路,我便干脆捅破天去其他小世界闯一闯,因此闯下弥天大祸。”
“被天道诛杀后,我的一缕残魂附着在法则碎片上被带了出去,那段时间,我看到了很多,我先一步看到了这个世界被毁灭的模样,魔物横生,天柱倾塌,不过短短半月而已,整个九岳大陆上的人便死了大半,我后悔了,但却无法挽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九岳大陆被倾覆。”
“但幸好,那些事暂时还未发生,黑龙的族人堵住了那道裂缝,延长了这方世界的寿命,让一切都还来得及被挽回。”
“可我后来又想了很久,这片天还能救,但救回来了又如何,仍旧要按照原本的规则继续往下走?这仍旧是条死路,那些修士们怎么能知道,他们族中那些所谓的已得道飞升的长辈其实早死了,天之上,没有路,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方囚笼罢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修士们还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屁,他们也一样,所有人都是被困在这里无法离去的囚徒!”
文修说到这里,情绪突然激动了些:“你说说,这样的日子到底有什么盼头?”
“就连黑龙也一样!他以为他自己做的事情全是由他内心所愿,但其实这都是早就被安排好的!他剖出灵骨,灵骨化成人,之后将会发生的一切他又怎么能知道?他以为他护住了这个世界,可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什么而诞生?不止你我,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不过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只是有的棋子重要,有的不重要罢了,灵骨所化成的那个人才是那枚重要的棋子,而我和黑龙乃至天下人,就是那些不重要的铺垫!你来说,凭什么?我确实还不服,凭什么我们挣扎一生,就只是为了灵骨那段荒谬的命运做铺垫?做他的陪衬,甚至在那本书上都看不到我们的名字!我们终其一生,居然只能在书里拥有一个“众人”的代称!”
说到这,文修又飞快补了句:“当然我也不想在那本书上留名。”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想知道这所谓的天命到底有没有改变的办法,我试了很多次,你猜猜怎么样?没有任何变化!我在天道法则面前就是个屁!!”
文修一阵暴躁,过后却又迅速冷静。
“只有你,只有你可以改变这些破事!”
“在你回来之前,我便已经试过了许多种办法,我假扮天神显灵,想从小皇帝那里下手,失败了,后来我从几名修士那里下手,又失败了,灵骨的命运该是什么样他还是什么样!我真的……我要疯了!哪怕我就是个屁也应该臭他们一场,但居然什么都没改变,是不是很可笑?更可笑的是,我费尽心思想改变的,你随随便便一伸手就做到了,为什么?”
“因为你从不受规则束缚。”
文修哈哈笑了起来,声音透着癫狂。
“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做那个下棋的人,这天下就是你的棋盘,不过是改一点棋路罢了,对你而言,那不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么?哪怕你要掀了这棋盘!天道也不会阻拦。”
“……”
文修说得激动,若此时他有实体,只怕是要抓着纪秋檀的肩膀一通摇晃了。
可纪秋檀却反应平平:“是么,我竟不知我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所以我才总是催着你快些突破,想要看到那道裂缝,必得是化神以上的修为才能洞破天机,而你现在离化神不就只差最后一步?知道吗,你被困在极寒之地的这段日子,外头已经乱成了一片,你召唤来的那几个人现如今已经成了四大宗的死敌,宋氏联合了其他三家对他们放出了诛杀令,甚至他们都顾不得除魔大会,下了死命令要……”
“诛杀令?先前你怎么不说,什么情况?”
“就、就那个孙悟空和哪吒两个人潜入玄天宗之后,双方好像是发生了什么矛盾,然后他们就把玄天宗的主峰给打没了,那么大一座山直接被打的稀巴烂,连玄天宗正殿的房顶都被杨戬给掀了。玄天宗现在丢人的很,整个宗门上上下下恨透了他们这几人,几乎是倾巢而出,铁了心要杀了他们挽回面子。”
“什么时候的事?”
“你刚进极寒之地那几天……”
“这都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前的事了,你居然现在才跟我说???”
“……”
或许是纪秋檀表情变化实在太明显,文修说话突然磕巴起来:“反、反正我看他们挺能打的,玄天宗在他们手下还吃了不少亏,他们也没什么事,就、就……”
“先前你还说他们几人对付不了四大宗的人,这会儿倒是突然变了口风?”纪秋檀直接被气笑了,“行了,我懒得跟你废话,说吧,你有什么条件,说来我听听。”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文修如此费心地躲在他身旁,究竟是图什么。
不外乎两件事罢了——
其一,文修不甘心就这么作为一缕残魂。
其二,文修还不愿放弃飞升的想法。
“我不喜欢总是兜圈子,该看的也都看到了,你有事就直说。”
纪秋檀冷笑一声,语调中多了几分威胁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除了动动嘴皮子之外,别的什么都做不了吧?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思考,有什么条件,你就摊开来说明白,我还可以考虑要不要和你做这一场交易,但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你还遮遮掩掩说不清楚,那便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别、别啊,好歹我也帮了你这么多,又是给你提供信息又是给你指路的……”
“那不是你该做的么?你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吗,棋子。”
“……”
文修没料到一向好说话的纪秋檀这会儿突然开始刻薄起来了,方才拿来做比喻的话,反而又被对方反手给刺了回来,刺得他当即哽了一下,却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太多筹码。
所以文修并没有思考太久,片刻后便重新开口道:“好,那我就直说了,我要你重新带我回来,作为交换,我会把一切都交给你,从今往后,路怎么走你自己选,我不会在旁边多说一句话。”
“你现在待的地方实际上就是残余的天道法则所在的地方,外头守护着残余法则的是赤焰火莲,这世上唯你一人可将其收服,若你收服了它,它便是你的本命法宝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成为你的对手,因为赤焰烈火一出,最厉害的修士也会被这火焚烧得干干净净,它会成为你最强的助力,也会助你更上一层楼,不过,它的杀伤力太大,若非紧急关头,尽量还是不要放它出来。”
文修正经了起来。
他现在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因此,他还真是不敢再耍半点花招。
“我的残魂附着在你当初佩戴的那枚长命锁之上,放我出来也很简单……”
纪秋檀听着文修哇啦哇啦说了一大通,神情始终未变,只等文修说完之后期期艾艾地等着他回应,他才慢吞吞开口道:“可以。”
“真的?那现在就……”文修迫不及待。
纪秋檀仍旧不急不缓:“别急,最后一个问题,师忘忧会出现在这里也跟你有关系?”
“这、这是个失误。”文修尴尬地解释道,“我当时发现你已经回来了,就着急赶过来找你,结果不小心把他也……”
“不必说了,我明白。”
纪秋檀闭了闭眼,只觉得无比糟心。
怪不得有时候,真相要比谎言更让人难以接受。
文修说他可以做那个下棋的人。
可他却觉得,未必。
他现在又算什么呢?
黑龙一族是为守护这个世界而诞生,那他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
不觉得很可笑吗?
宿命,都是宿命……
“你笑什么?”文修疑惑。
纪秋檀扯扯嘴角,轻描淡写:“我笑这个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文修:“……”
纪秋檀:“罢了,不跟你废话了,我还得赶紧出去,有人在等我。”
…
解开禁制,这条幽深的石路便开始迅速崩塌,在纪秋檀眼前迅速化为飞灰。
石壁消散,四周气温瞬间变得比方才更加炽热,热到几乎能把人吞噬!
他放出神念,顶着那阵令人窒息的热度,寻找到赤焰火莲的灵心之后,便逐步逐步地将其引入自己识海之内。
赤焰火莲的灵心离他越近,他就越是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被彻底烧融,浑身经脉痛得快要爆裂开来,皮肤也是无比灼烫。
痛。
痛得快要死了……
他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恍惚间似乎是看到了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身影飞快逼近他眼前,随后,一阵清凉的气息灌注至他体内。
热烫的气温短暂降下去了一些,可是很快又重新升了起来。
不够,还不够。
他在炽烈的气温中满心焦躁。
但在这时,耳旁隐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秋,小秋……”
有人喊他。
他努力睁开眼,方才那个模糊的身影这会儿忽然变得清晰了些。
眼前的景象似乎是又回到了谷底。
他看到一双黑澄澄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带着焦急的表情,竟然还想伸手将他给抱起来!
“别……”纪秋檀下意识便想阻拦。
赤焰火莲已经进入他体内,但尚未被彻底炼化,他身上的气息这会儿凶得很,根本不分敌我,谁靠近便攻击谁。
可他的声音小的就像是蚊子哼哼一般,对方充耳不闻,长臂一伸,穿过他腿弯,直接便将他给抱了起来。
“别怕,马上就带你出去。”
“……”
那声音带着令人心头发涩的抚慰态度,又仿佛还掺杂了些许愧疚。
熟悉的气味涌入鼻腔,还是那么好闻。
下一秒,纪秋檀眼前一黑,再看不到那人面容,只记得对方满脸焦灼不安。
但他却彻底安了心,任由自己坠入深渊,专心向着彻底收服赤焰火莲的目标而去。
因为,有人来找他了。
原来真的会有一个人不远万里匆匆赶来,只为救他于水火……
而他也再不是孤身一人。
有人在等他。
他须得快些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