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以为还有时间。”
“……”
说这话的时候, 纪秋檀已经坐着灵器一路朝着京城的方向飞了快两个时辰,但他看到了前方的城门,却没选择进去, 而是悄悄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落下, 过后,确认身后的追踪者早已经被甩掉,他才把又被他“塞”进空间里的师琅玉给放了出来。
“天快黑了。”他找了家客栈,随便点几道菜让底下待会儿送上来, 而后, 对着师琅玉双眼缠着的黑布发了会儿呆, 到底是没有选择解开。
修士们大多到一定程度之后都会辟谷,差不多金丹期就可以完全摒除食-欲这种在大家眼里看来“会沾染太多凡间污秽之气”的东西了。
就像宋漾桥那帮人, 他们最多喝两口茶,好像真的可以凭借仙丹玉露就能活下去。
然而纪秋檀不行, 他认为, 人活一世、最不能舍弃的东西就是对食物的渴求和欲-望,没有好吃的他会死, 他会难受死,所以他哪怕已然化婴, 也没考虑过辟谷, 辟谷那两个字多在他脑内停留一秒, 都是对农民伯伯的不尊敬!
如今他们身在离京城城门口不过十里地左右的一间客栈内,虽说地势瞧着是有点子偏,但实际上这条道每日来来回回不少人,热闹着呢, 不过是现下时候不对, 城门已经关了, 所以才显得路上冷清。
下头厨子动作麻利,不过一刻钟就叮咣炒好了两个菜送上来,热腾腾的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纪秋檀原本想开窗,怕师琅玉不喜欢这种味道全都闷在屋里的感觉,但犹豫了一下,又怕他冷,最后到底也还是没有开多少,只稍稍留了个缝隙出来。
“今天的药剂量比往常大,蒙着眼睛会有点不太舒服,不过,你不是有绝活嘛。”看着对面安静坐着的那个玉人,纪秋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在对方嘴唇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感觉脸颊有些微的热意涌上,这才不着痕迹地赶紧移开。
师琅玉果然微微一笑,轻而易举就辨出了面前东西摆放的位置——他这眼睛哪怕不睁开,也可以用听音辨物来分辨一切。
先前纪秋檀看他突然不需要再摸索,直接就找到了剑的位置,还以为他眼睛已然大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只是靠听风声,风声吹到那个位置,阻力突然加重,他便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刚好挡住,哪怕蒙了眼,也半点不受影响。
并且听人也一样,光是通过脚步的轻重还有响起的方位,他便可以迅速推断出发出脚步声的人是谁,又离他有多远。
想想也是奇了,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能靠两手摸索,磕磕碰碰地不知道受过多少次暗伤,现如今却敏锐的不像话,纪秋檀有时候在他附近跟别人说个话,都下意识要用上一个隔音法阵,不然都怕他把他们说话的声音顺着风声全都给收进了耳朵。
但现在,好像是不再需要这样了。
他们已经不在云台,更不需要避着他讲话了。
“真没想到,当初方凌旭拿我菜谱的时候,还在为醉香楼到底能不能在竞争中存活下来而发愁,结果这才多久,他居然都把分店给开到这里了。”纪秋檀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菜盘,一碟是辣子鸡,一碟是香菇青菜,菜谱是独一无二的菜谱,味道也是他熟悉的味道,就是不知道方凌旭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让他看着这些,突然就有些惆怅。
人总是这样,一旦需要做决定的时候出现,不管选了什么,心中都难免会对未选择的那方有些遗憾,他也是。
原本以为还有两个月可以等,却没想到宋漾桥的到来直接打乱了他的机会,让他不得不作出选择。
这一去,必然是危险重重,而师琅玉的状态也好转了许多,起码现在可以见光,和正常人一般无二了,所以,他终于打算放手。
一来是因为他去了玄天宗之后必然要面对无数强者,他不会把师琅玉单独留在山谷,可是,难道还要让对方重回空间,被一直这么关下去?他只怕自顾不暇,万一对方因此而被他牵累怎么办?
二来也是因为前几日的那场令他不觉沉溺的“梦”,他有点怕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为何会在梦里和对方那样纠缠?并且还感到万分愉悦?他害怕是自己潜意识里对师琅玉生出了不轨之心,更怕的是万一他不小心表露出来,又该叫对方如何回应?
他是修士,他是凡人,在这个遍布扭曲规则的世界上,他们的身份就是天然不平等。
他当初救下对方,什么也不贪图,就只是纯粹看不过眼,可是现在,他自己的心思自己都看不明白了,若是他将那些自己都捉摸不透的事情不小心透露出来,师琅玉心中又是否会觉得……是他在以修士身份向他施压?
所以,果然只有放手还是最好的选择。
今夜一过,在他怀中停留的鸟儿将要再次启航,向着壮阔的天空飞去。
但他心里到底……也还是会感觉不舍。
“尝尝看。”纪秋檀心里郁闷,话也突然就变少了许多。
对面,师琅玉若有所觉。
或许是猜到对方可能是要做下什么有关于他的决定,他捏着杯子的手指都不着痕迹地收紧了些,指腹按在杯壁上,圆润的指甲盖因为手指力度过大,顶端现出了一片失了色的青白。
“你要出远门了吗。”师琅玉语气淡淡。
纪秋檀没听出异常,支着脑袋,叹了口气道:“你猜到啦?是,我过两天要去个很远的地方,可能得去好几个月,我在那边也没什么熟人,不知道过去了以后,会不会有人看我面生所以找我麻烦。”
师琅玉:“有多远。”
纪秋檀:“骑马的话,估计得要一个多月吧?”
师琅玉手指轻轻在桌面上一磕。
他听出来了,心也当的一下沉了下去:“以后,不见面了对吗。”
“………”
四周没有隔音阵法,他听得到外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那些人说话的口音和他以前听到的不一样了,他连脚步声都能够轻易辨认,如今也当然能够认得出来,这是他待了二十多年的皇城附近。
“你知道我从前的身份。”师琅玉今天全程用的都是陈述句。
他心思敏锐,稍一猜测,就能明白许多问题,而这些问题也是他从前一直忍着没有问出口的,如今全部化作了肯定句,“你甚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完了。
纪秋檀心想,他果然生气了。
他们两个人以前谈的总是未来,很少提到过去,他自己的不想提,对方的他也会刻意回避,其实最完美的解决方法就是他决定把人送出危险区域之前,先把人给弄晕,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离,但他又突然有了点小私心。
“不告而别”这个词汇在他生命中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太过频繁,他好像很难和人好聚好散,不论是他的外公梁老头,又或者是很久以前曾被他认为是朋友的某某某。
所以他想,这次能不能有一个平和的结尾,来做这段缘分的句点。
但这个念头好像是要坏事了。
他眼睁睁看着阴霾在师琅玉的脸上浮现。
对方摘了蒙在眼上的黑布条,抬眼的时候,被药物熏红打湿的眼眶和睫毛合在一起。
师琅玉抬眼看他,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瞳孔里只有他一人的倒影,让他明知道那些痕迹不过是在药物对方刺激下而诞生,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心里一慌。
“唰——”
纪秋檀急忙伸手在他眼前一抹,无形的波痕荡开,师琅玉骤然双眼一空,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身子就开始往下倒去。
而纪秋檀伸出去的手恰好扶住。
“……”
他昏了过去。
那双眼睛重新又闭紧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遇那天,那个时候,他便是像现在这样,人事不省地躺在纪秋檀面前,面色苍白,浑身冰冷。
纪秋檀小心翼翼扶着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又从空间里摸出来了一个新的黑色狐衾给他盖上,悄悄握了握他的手指,仍旧觉得不放心,又弄来了一个暖手炉,等着他身上温度慢慢回暖,才坐在床边,叹了口气。
毛领子抵在师琅玉苍白的脸颊两旁,衬得他更像是一尊精致的玉人了,然而这精致里,却还透着一丝难以接近的冰冷,仿佛半点人气儿都没了,一切终究还是又回到了原点。
纪秋檀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指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在他脸上轻轻碰一碰,心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同一团棉花似的,堵在胸口,让他焦虑,让他烦躁。
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将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紧,随后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冷风呼啸的街角,再一闪,缩地成寸,人已经站在十几里开外的树林中了。
“呼——”
耳旁除了风声,只剩下枯枝颤抖的声音。
师琅玉倒下去之前的那个表情、那个眼神,不断在他眼前浮现。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对方当时的那个模样,就好像是遭受了巨大打击一般,带着不可置信的色彩,让他心慌意乱。
越想,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就翻涌的越厉害。
纪秋檀不自觉抬手,按住了心口。
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跳动的节奏却带上了不安和慌乱……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那场“梦”不曾出现,那么他是否便不会有像现在这样的表现?
“……”
纪秋檀不敢再想。
他闭眼,迅速掐了个法诀,试图用其他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灵力逼出神念。
而神念的另一头牵动着他的本命法宝,黑金。
早些日子,他就已经给黑金传过音,要对方快些回来。
尽管黑金认主成了他的本命法宝,但他一直把对方当做朋友来平等对待。
所以,他没动用强制手段来召唤。
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他真的生气了。
于是他的神念刚和那头一接通,随之一同到来的另外一道法诀,便和他的话语一起被传了过去:“黑金……”
他向来温和的嗓音不再带着笑意,甚至,听起来还有些发冷。
黑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就感觉浑身剧痛来袭!痛得它当即惨叫一声,双眼血红,直接便从柱子上狠狠摔了下去。
“……”
那头强行解除了契约。
黑金当场被反噬,体内灵力瞬间被抽离大半,让它立时哇的一声,吐了血。
“小秋?!”黑金血红的双眼直直盯着前方一片黑暗的天。
它听到那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不再无条件地包容,而是带着令人不敢相信的冷然。
他说,“我不要你了。”
此后。
神念中再无任何感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