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眼可见, 现在他的状态已经比先前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好了太多太多,起码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而不再是像之前那样, 苍白一片,看着像是随时便可能消散。
“跟你说个好消息,我找到血凝草了。”
纪秋檀笑眯眯地走近,坐在他身旁, “哎,你应该不知道血凝草是干什么用的吧,我跟你说,这玩意儿好像可以治好你的手,所以我一听这个事儿,第一时间就过来找你了, 不过, 治疗过程可能会有点痛,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 他很是期待地盯着面前人的脸,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到比如说惊喜、惊讶之类的表情变化。
然而师琅玉听他急急忙忙说完那么长一段话之后,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眸依然没有半点神采。
“……”
这段日子,师琅玉的双眼已经慢慢开始摆脱了之前那种睁眼只有一片漆黑的状态, 渐渐能看得到光了,即便再微弱, 但总是在好转。
他看向纪秋檀的时候, 也多多少少能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了……
这个人, 和他想象中的模样有几分差别。
他也一直看不明白对方究竟是想做什么。
一开始, 他以为这个人和其他人没什么差别,带他离开那片污浊之地,也不过是为了哄骗着他,给他带来希望,然后在他相信自己真的摆脱了曾经的羞辱之后,再狠狠给他致命一击。
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对方居然真的只是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还帮他取下了脚腕上的束缚,治好了他的伤,其他任何出格的行为都没有。
看起来,就好像是真心真意地希望他能好起来一样。
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考虑代价也不求回报。
难道他身上,还有其他什么可被利用的价值?
“……”
正想着,前方那个模糊的身影微微往前倾了卿:“你在听吗?”
“唔。”师琅玉回过神,含糊地应了一声。
而后,就“看”着对方起身去拿了些不知道什么东西过来,把那些东西放到他脚边,然后轻轻抓起了他的手:“我现在试一试,如果疼的话,你就咬住这个,小心别伤到舌头。”
说着,纪秋檀卷了个干净的手帕递到师琅玉唇边。
那张手帕上还带着些清清凉凉的香味。
师琅玉犹豫一瞬过后,张了嘴,还在想着他说的这个“会有点痛”的办法究竟要怎么做。
下一秒,纪秋檀温热的手掌便攥住了他残破的手腕,给他微凉的肌肤送来了些许的热度。
“我要开始了。”
“……”
说要开始,可他却一直是抓着师琅玉无力下垂的手腕,久久没有动作。
师琅玉不由得有些疑惑,眼皮微微上抬了些,试图看清他此刻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但刚这么一分神,忽然间,一阵剧痛猝不及防地袭来,曾被捏碎后又自行接合的腕骨再次断裂粉碎,痛得师琅玉整个人都是一抖,冷汗瞬间铺满了额头。
“咔嚓——”
骨头碎裂的微弱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之内,仿佛被无限放大。
师琅玉的另一只手禁不住攥了起来。
他双臂都被卸过,后来左手虽然又能活动、也有了知觉,但却还是不能用太大的力气。
可这会儿,痛楚让他不由自主地狠狠捏住了衣裳,痛得头脑发昏,眼前一片金光乱冒。
“忍一忍,很快就好了。”
纪秋檀看着他霎时间再次变得苍白的脸色,心中格外不忍,可是要想让他的手重新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只能这么做,不然的话,他的手腕永远都只能保持着断裂的状态,时间越久,越是难以恢复。
想到这,纪秋檀只能再狠狠心,拇指抵住他手腕上另外一处穴位,再次发力。
“啊!”这一下,甚至比第一次还要痛,直接让极力忍耐的师琅玉都不由得惊-喘一声,冷汗顺着鬓边流了下来,方才咬着的那张手帕也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他耳旁阵阵嗡鸣,羞恼间,用力咬住了下唇,很快便有鲜血从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没入颈间。
“别——”
纪秋檀见势不妙,生怕他再咬到舌头,索性一狠心,把人揽进怀里,肩膀微微往上一抬,“疼的话就咬我吧,没关系,快结束了。”
然而他都已经主动送上去了,师琅玉却不肯张口,仍旧死死咬紧牙关,后槽牙被咬的咯咯作响,身子也抖得厉害,唇角不停有血沫涌出,没一会儿,就在纪秋檀肩头染出了一片湿漉漉的红。
这痕迹着实刺眼,也让纪秋檀很是心焦:“别再使劲了,嘴都要咬穿了!”
可是无论他怎么试图让对方张嘴,咬他一口,缓解一下疼痛也好,对方却根本不听劝。
他只能又是无奈又是心酸地叹了口气,感觉心脏一下子就在师琅玉的这一举动之下,更是软的一塌糊涂。
他又不是傻子,难道还能看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
是不想伤了他,宁愿自己忍着罢了。
“……算了。”
纪秋檀闭了闭眼,不再刻意保持距离,用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按住对方的后脑,把他的脸按向自己颈窝,让他有地方可以吃力。
贴的近了,对方身体的颤抖更加明显。
纪秋檀很是心疼地拍拍他后背,叹气道:“最后一下,忍住,很快就结束了。”
“……”
最后一下,将会彻底粉碎师琅玉的手骨。
纪秋檀再次狠狠拧下去,怀中的人便骤然又是一个哆嗦,脱力似的往下一滑,不知是不是昏了过去。
纪秋檀赶忙抬手,扶住对方的后颈,而这一摸,果然也是摸到了一手黏腻湿冷的汗。
他似乎从来没有从师琅玉的身体上感受过一个正常人的温度,每次不小心和对方有了肢体接触,触碰到的都是一片凉意。
如今,在这剧痛之下,师琅玉满身的冷汗,身子摸着竟然比以往更冷,吓得纪秋檀赶紧把旁边的帕子拽过来,飞快将他额头、脖颈还有锁骨处的冷汗擦拭干净,然后再给他裹上一层更厚的狐衾。
做完这些,纪秋檀就着对方靠在自己肩头的姿势,将捣烂的血凝草糊在他迅速显出淤青的手腕上,再从布巾裹严实,打了个结。
紧接着,他的手再次握住师琅玉的右手手腕,体内灵力开始向着掌心转移。
就这么温养了大概一刻钟以后,感觉到师琅玉的颤抖减弱了许多,他才松开手,想扶着对方重新躺回去。
“……”
可是手才刚刚碰到对方的肩,挪开了一拳的距离,他就发现,师琅玉并没有昏过去,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眸,就这么“看”着他。
“……已经好了,结束了。”
近距离地看着师琅玉的那张脸,若有似无的幽香让人心里格外焦躁。
纪秋檀顿时就有些不自在,悄悄转头吸了口气,才勉强解释道:“你别误会,我这样是为了把你长坏的骨头重新纠正回来,用血凝草敷个十天左右,你的手应该就会好的差不多了,明天换药的时候,也就不用再像今天这么折腾了。”
听他这么说,师琅玉的睫毛微微一颤,就好像被剪去了翅膀的蝴蝶似的,没来由地透露出一种脆弱与不安。
果然是一张能引起众人为其争夺不休的美丽面孔,他越是表现的高不可攀,就越是能激发人内心深处潜藏的那股阴暗恶念。
如今,看他脆弱地靠在这里,苍白的脸上覆盖了一层病态的红晕,谁又能想到他曾经的模样?
“怎么了?”
纪秋檀看出他可能是有话要说,想了想,便抓起他的左手,轻轻放在自己掌心,“有什么话,你就写给我看吧,别着急,以后我肯定能找到可以治好你脖子上的伤的方法的。”
“……”
闻言,师琅玉嘴唇微张,过了好一会儿,被他握在掌心的左手才慢慢地动了起来。
因为不能用太大力气,而且,左手也不是师琅玉的惯用手。
所以……
哪怕只是写一个字,对他来说也格外困难。
但好在纪秋檀很有耐心,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在自己掌心写下三个字。
“为什么?”
“……”
为什么救我?
又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
师琅玉一向多疑,对上任何人,都总要习惯性地把对方的心思往坏处去想,他这辈子只对一个人毫无保留,可最后,那个人却背叛了他,将他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让他的付出仿佛变成了一场笑话。
他又如何能真的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什么都不图?
“为什么?”纪秋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口中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接着,忍不住苦笑一声,“可能因为,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吧,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如果那天在拍卖所的人不是你,我大概也会把他带回来,所以,你其实不用太在意这些。”
他怕师琅玉因为这事有心理负担。
但师琅玉听他这么说,手指不由得微微一颤,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说的这些话的同时,心底又莫名有了那么一些些的失落。
不是因为自己有多特殊……
那天的人不管是谁他都会救……
“……”
片刻沉默。
搭在纪秋檀掌心的那只手,再一次缓缓动了起来。
微凉的手指在他温暖的掌心轻轻划过,带着些许的痒意。
就好像是谁拿了根羽毛在他心中搔来搔去一般,弄得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耳根有些微红,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不少。
“……不曾问过,你的名字?”
他们两个人之前确实交流并不多。
虽然纪秋檀每天都要进到空间来看他一眼,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但他也是真的并不怎么喜欢搭理人。
所以直到现在,师琅玉竟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对他一无所知。
“我……”纪秋檀下意识就要开口,但很快,他脑中另外一个想法及时跳出来,拦住了他险些脱口而出的话。
于是,他眨了眨眼,突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养好了身体,那你到时候是想回你原来的地方,还是……有别的什么打算?”
“……”
这话一出,师琅玉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在想,这人难道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逃跑的心思?
而纪秋檀看着他垂下的眼眸,也立马“明白了”他心里想的肯定是还要回去的,毕竟,他如今沦落至此,是被人所害,换做是谁,大概都咽不下这口气。
想到这,纪秋檀便迅速岔开了话题:“算了,不说这些,我叫谢云生,手给我,我写给你看。”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握着师琅玉无力的左手,这次,换成他一笔一划地在对方掌心写下三个字。
“云是白云的云,生就是……浴火重生的生。”
说着,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抬眼看向师琅玉空洞的双眼。
若是对方真的想要回去报仇,他没有资格阻拦,也没有立场去阻拦。
而且,师琅玉这么一个高自尊的人,大概也不会愿意一个亲眼看过他是如何受辱的人整天在他眼前来来去去讨嫌、不断提醒着他,自己曾经受过什么样的磨难。
所以,等以后,他将对方的伤彻底治好……
他便会亲手将这只雄鹰重新放归天空。
那才是对方应该去的地方。
他也能看得出来,师琅玉绝对不会就这样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地过完后半生。
因此,一个早就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谢云生,不会给对方造成任何的阻碍。
他不会主动提及这段日子。
师琅玉也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牵扯。
只是……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到了那时,大概也就彻底结束了。
“……”
想到这,纪秋檀顺手帮对方拢了拢厚重的狐衾:“还冷吗?”
师琅玉轻轻摇头。
“算了吧,说是不冷,结果我都给你捂得这么厚了,手还是这么凉?”
纪秋檀笑着用脚尖把旁边早就准备好了的火炉子给勾了过来,“看来以后得找大夫给你开点药,治治你这体寒之症才行。”
“……”
体寒?
师琅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所有人都说他这极阴之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偏偏眼前这人却说他是体寒,得想办法治好。
他听着,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了。
“不过你这体质等到夏天的时候就特别舒服,你知道吗,我打小就被家里人说像个小火炉,冬天的时候别人都穿得厚厚一层,恨不得从头盖到脚,就我穿个薄外套满院子跑着堆雪人,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居然还满头都是汗。”
纪秋檀在旁边拿着火折子点暖炉,嘴里的话也不停歇:“我妈……咳……我娘一到夏天就让我离远点,本来天就热的要死,好不容易凉快一点了,结果我一靠过去,热气立马就上来了,所以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娘就要骂我,让我滚远点。”
说到这,他突然伸手,握了握师琅玉冰凉的手:“你看,有没有感觉到?”
“……”
话音未落,暖意便瞬间覆盖上来。
师琅玉早就已经习惯了那种阴冷的感觉。
他从有记忆开始,那种冷意就如附骨之蛆一般跟随着他,每年的冬天,也就是最让他感觉难熬的时刻。
室外漫天飞雪,他又很是讨厌暖炉烘烤时四周过于干涩的气息,索性放弃用暖炉取暖,就这么硬撑着。
时间久了,他也留下了病根。
每次天一冷,他就忍不住咳嗽,骨头缝里似乎都被填满了阴冷的气息。
可是现在,从对方手上传递过来的热度让他不由得一怔。
“……”
真的,很热。
自人体传来的暖意,没有暖炉那么干涩。
纪秋檀本来只是让他感受一下,握了一下便要收回,可是师琅玉不知为何,手掌一紧,竟是反手抓住了他的拇指。
“怎么……”
手没收回来。
纪秋檀茫然地侧过头去看他,还以为是自己刚刚把他给捏痛了,赶忙又凑过去看了两眼:“哪里不舒服?”
“……”
师琅玉轻轻摇头,沉默着把手收了回来,又悄悄地往袖子里藏了藏。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明明以前不论再冷,也都可以忍耐,可是方才短暂地体会过了从另一个人掌心传来的温度之后,四周的冷空气忽然之间就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个模糊一片的轮廓,也压下了心底奇怪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