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棠差点转头就跑。
但那个人面蛇身的庞大身影正在缓缓崩解。
赤鳞片片剥落,血肉翻出,有些焦黑,有些露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深邃威严的眼睛消失无踪,干枯的颅骨随之化为齑粉。
它越来越像七峰舟,像那一截残破的尸骸。
它固执地伫立在虚空中,明明没有脑袋,却仍然保持着之前凝视岳棠的姿势。
“……”
岳棠没有在这个影子上感觉到任何神魂波动。
即使像朱雀残灵那般微弱的气息,也是没有的。
它已经死了。
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魂飞魄散,留在这里的仅仅只是一具寄存着力量的尸骸。
就连这份力量,也因为敕封的缘故深受天道影响。
这样的凝望,这样的托付……也许不是出自它的本意。
岳棠忍不住想,自己是它要等的人吗?
他还没寻到答案,烛阴的影子已然模糊,化为一道流光,注入七峰舟之中。
那一刻,伫立无声的影子与漂浮无依的残骸合二为一,无论亡者的本意如何,岁月终不能回溯,天神烛阴不见六道不存三界,唯留这一抹执念。
岳棠顿住,避无可避。
“轰。”
耳畔有暴鸣响起。
是陌生的神力流过丹田内腑,合着血脉真元一起汹涌的声音。
这份执念的重量太沉。
恍惚间,岳棠听到了很多杂乱的声音。
其中一个气急败坏地怒吼:“玄疆,我们只是让你去试试,你在做什么?”
七峰舟失控了。
毫无预兆地朝着一个方向疾驰,众仙大惊失色,差点以为天庭增援的大军到了。
散仙们也顾不上捡东西,四下张望,寻找着可靠的藏身地。
看来看去,似乎只有七峰舟仙人刚刚爬出来的洞穴与地坑……
可惜现在坑少人多,抢是肯定抢不过的。
有些散仙逃回了浮岛,可法宝实际是受叛军控制,最后一道命令是前往擂鼓墟与七峰舟汇合,现在控制浮岛传达命令的仙人八成已经死了,没有新的命令,浮岛根本不听使唤。
他们只能选择再次回到了七峰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七峰舟再怎么残破,也扛过了天罚,盆景浮岛就够呛了,可能连天庭大军的第一轮攻击都撑不住。
然而七峰舟飞得太快,眨眼就是数百里,追都追不上。
是的,这些“被迫”跟随七峰舟的法器,竟然快要看不到七峰舟的影子了。
散仙们瞠目结舌,在离开浮岛逃跑,以及追七峰舟之间犹豫。
“万一敌人在身后呢?”
众人后背发凉,不再妄动。
谁都不敢落单。
不知不觉,七峰舟与浮岛已经全部脱离了天罚摧毁的虚
无空域。
七重天的灵气依旧暴戾,让人很不舒服,可是这会儿反而给了众仙安慰。
附近没有充沛稳定的灵气,没有祥云神光……这意味着天庭大军并未出现,也没有哪位神君驾临。
没有敌人,七峰舟的异动就很蹊跷了。
“四令之神呢?”
众仙心烦意乱,七峰舟究竟想把大家带到哪儿去?
相比蚂蚁一般急得乱转的众仙,占天门的人两眼放光,就差握拳庆贺了。
“杨通玄找到人了!天无绝人之路!”
“不,我算了一下,好像功劳是玄疆的……”
“管他呢,无论是谁,能带回预言之人就行,七峰舟有新主了!”
他们兴高采烈的妄语,几乎无人注意,除了春神句芒。
春神第一次感知到占天门众人的想法,因为太一致了,每个人脑中转着同样的念头,同时念叨着天道。
这让春神更恼,以神识怒吼:
“玄疆!”
不是说好了,只用一部分神力试试的吗?
玄疆明明只带走了一小团烛阴大神的敕封神力。
“莫非他在七峰舟上做了什么手脚?”
夏神也很愤怒。
尽管在天罚里脱力,无法掌控七峰舟,可是只要眼睛没瞎神识没毛病就会发现,七峰舟保存的所有敕封神力都在震荡。
如果不是上神的尸骸束缚着这些神力,它们甚至可能急得直接飞出去。
三神既惊又怒,心中更是无比失落,
这么多年,他们费尽心力撬动敕封,一点点地感悟敕封内的天道之力,融合这些庞大无主的神力,小心翼翼地控制七峰舟。
烛阴大神虽然故去,但是他的神力依旧存在,依旧是不可轻易冒犯的。
——不得允许,不能近前。
就仿佛上神还活着。
比起上神尸骸所化的七峰舟,四令之神对待这份封存的神力更恭敬,俨然把它看做了上神。这也是三界惯有的想法,肉身不过躯壳,力量与敕封更能代表“神”的存在,更具“灵”性。
现在就好似他们一直尊敬的、沉睡的上神,正不顾一切地飞奔向某个人。
这不对劲!
不应该是上神敕封考验预言之人,然后落下一颗神力种子吗?
就像允许散仙进入七重天那般,赐予散仙进身之阶,神力也好。
敕封也罢,都需要散仙尽力参悟,冒险融合——失败的可能性很大,能走到最后的佼佼者,正是七重天叛军需要的人才。
这是挑选,亦是考验。
敕封选择的人,会遵循上一任旧主的性情喜好。
散仙没有烛阴旧部这重身份庇佑,是否能得到神力种子,只能靠自己,岳棠亦然。
——天罚之下,七重天叛军走投无路,但是在四令之神心里,不是他们准备放弃七峰舟请岳棠来掌管,而是他们请烛阴大神“考
验”,让烛阴大神做出选择。
这才有了玄疆带着那一小团神力去接触岳棠的事。
三神原本打定主意,尊重烛阴大神的选择,叛军有了新出路。
若是烛阴神力不理会岳棠,也休怪他们不信预言。
毕竟要承认自己无能,不如一个下界来的飞升者,让出掌控七峰舟的位置,四令之神心里还是有点疙瘩的。但是只要选择是上神做出的,自己作为忠心耿耿的下属,遵守遗命,绝对谈不上丢脸,也不会受人嘲笑。
想得很好,现实却重重地砸在三神头上,砸得他们头晕眼花。
三神没有等到玄疆带着领受神力种子的岳棠登上七峰舟,没有寒暄,没有任何面子上过得去的路数。
脑中酝酿的利益交换,端着的架子,统统打了水漂。
如果不能作为七峰舟的前任掌控者受到尊敬,将来在叛军里他们要处在何等尴尬的位置?
“不、不可能……”
上神不会有错,上神不会看到岳棠就不管不顾地硬塞力量。
那错的是谁,玄疆吗?他究竟动了什么手脚?
“玄疆如果有这样的本领,他早就甩开我们,独自掌握七峰舟了。”秋神语气苦涩。
想把搞鬼的罪名扣在玄疆头上的夏神无法反驳,只能闭嘴。
此时,七峰舟越发颠簸。
三神已然感受到七峰舟的神力震荡得到了回应,他们齐齐站起,悚然而望。
数个庞大的灵气风暴在前方交汇,形成一道漆黑的天幕。
有人在那里“看”他们。
“上神?”
春神脱口而出,随即醒悟,“不是!”
熟悉的力量,完全陌生的眼神,居高临下仿佛处在虚无之中的审视。
七峰舟一头扎进了漆黑天幕,无数道神光争先恐后地脱离七峰舟,奔向风暴深处。
前方被神光隐隐“描绘”出了一个高大的法相轮廓。
其他人不明所以,只是骇然。
三神怔怔地看着地上破损的法阵。
存放了无数年的烛阴神力,就在他们眼前破封而出,一去不复返。
春神茫然喃喃:“这就是预言之人?既没有道理,也不遵循常理,超出吾辈想象?”
别说做,连想都想不到。
所以才会一时误判,以为玄疆做了手脚,只因为在他们心中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只是再怎么不愿意,直面真实也要败下阵来。
“砰!”
神光犹如牵丝,一端投向风暴深处,一端还在拉扯七峰舟。
被迫跟随在七峰舟后面的浮岛也被神光笼罩,岛上的所有灵植一阵疯长。
尤其是位于浮岛中央的灵木,都在一瞬间拔高,撑裂瓦盆状的法器“底部”,根系探出,与附近浮岛的灵木纠缠在一起,如同在七峰舟附近编织了一层眼花缭乱的大网。
根系的缝隙之间,奇花异草
盛放,又迅速衰败死亡。
这些残渣与种子从天而降,落在七峰舟上。
很快,七峰舟就变了模样,虽然没能恢复成之前的飞瀑湍流的仙家气象,却也覆盖了天神残破不堪的遗骸,骨洞深处攀爬藤蔓与灵木根系,血肉窟窿被奇花异草填满。
众仙瞠目结舌。
无论身在七峰舟,亦或是待在浮岛之上,都被这种的变化闪花了眼。
似乎他们只是恍了一下神,然后就站在了夸张的树冠绿荫下,被百花淹没。
“时间……”
三神木然。
灵植的疯狂生长,死亡,以及种子的新生……这都是灵气对灵植的操纵,是他们时令之神的本领,如今却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手中见识到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似乎隐约感觉到了“岳棠”的存在。
“他能窥看我们的想法,闭上眼睛,也能听到我们心底的声音……都稳住心神,不可慌乱,否则神魂都会受到影响。”
春神呵斥,声音颤抖,这是他继承自烛阴的力量。
如今,变成了他的弱点,旁人尚能保持自我,他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股力量,看到了风暴深处的巨人。
岳棠?
他伸手在做什么?
这股源自烛阴的庞大神力到了他手中,他除了用来改变七峰舟之外,为何要去碰触七重天的屏障?这是无形之物,天界每一重天之间的稳固界限。
春神悚然,难道他要向天庭宣战?
***
“我好像听到了声音,来自人间的声音。”
岳棠顿了顿,缩回手。
与他神魂一体的巫锦城跟着确认:“没错,是我们另外一部分元神发出的声音。”
掌握时间与空间的天神烛阴,带给岳棠意料之外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