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停泊着十几条大船。
每条船都卸下了大量的粮食,在空地上堆起来。
装粮食的袋子很特殊,像是一种树皮与麻布混合的产物,上面还有隐约的纹路,在水光的反照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快,全都装上,巫傩大人说了,这是未来三年的份额。”
穿着蓝布短褂的南疆老者手里也不拿烟杆了,而是牵着骡马的缰绳,一个劲地催促着部族里的年轻儿郎,让他们手脚再利索一点。
粮食看起来很多,但是要分给各个部族。
巫傩也不希望南疆部族什么都不做,指望神庙救济。
“岩老爹,为什么这次要一给三年的,而且这也不是往常送粮的时间。”
年轻人的额头上用靛蓝绘着猛兽皮毛的花纹,挠着头,满心不解。
老者动作一顿,然后压低声音呵斥:“别问那么多,你忘记几年前的事了吗?”
年轻人先是发愣,随后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是那些妖怪……还有野神?”
南疆这些年通过云武城接触了很多地方的商人,知道不同地方的人信奉不同的神灵,吹得天花乱坠的,但那都不是他们南疆的山神,更不是侍奉山神的巫傩,所以他们不买账。
更何况那些商人口中的神灵,多么仁慈,多么神通广大,南疆人听了心中冷笑,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那些人背后称南疆部族尊崇的是野神,南疆人索性也这么称呼回去。
每当他们问这些商客的故乡可曾遭受过灾厄,可有过水灾旱灾瘟疫,是否有人冤死,是否有人饿死,那些商客就支支吾吾起来,推说是那些受苦受穷受难的人不虔诚的缘故。
笑话,南疆人最清楚,山神根本不在乎大家信不信他,它想要暴虐的时候就吃人,想要仁慈的时候就会帮他们活下去。
神灵喜怒无常,全凭心意。
如果是二十多年前,南疆人或许会羡慕那些商客口中“仁慈”的神灵,至少那些神愿意虚伪地装一装,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南疆部族背后暗暗怀疑他们的山神是不是死后复生了,南疆有这样的传说,从忘川游回来的人会性情大变,善者变成恶徒,残暴者重获良心。
所以他们是不愿意山神再死一次的。
可是妖怪与别的神灵显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这个猜测本来只在南疆小范围内流传,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好似每个部族都知道了,还有传言说,山神可能要带着巫傩们离开南疆,去找那些鬼神妖怪报仇。
粮食也好,开凿的水渠也罢,包括这些年派人来教的奇怪符号,都是为了离开做准备,因为现在主事的是不太残暴的山神。
“为什么要走呢,南疆……”
年轻人嘀咕着,失去山神与巫傩,他们再遇到妖怪作祟要怎么办?
“快闭嘴。”老者横眉竖目,低声喝道,“岢山部与黑水部你都忘了吗?如果不是我们运气好,连夜带着人躲进山洞,我们部族也完了,全死在那场莫名其妙的鬼雾里了。”
“对,要报仇!”年轻人一脸愤慨。
“不是,哎!”
老者叹口气,没解释。
到他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仇恨并不重要,活着才重要。
山神与巫傩们离开了,战火可能就不会烧到南疆,这才是南疆部族需要的。可是这话说出来,又像是忘恩负义。老者看着那一袋袋装得鼓胀的粮食,发起了呆。
这时另外一个部族的祭司从黑袍巫傩那里跑回来,激动地对着众人说,不用发愁粮食的保存问题了,因为这些袋子跟云武城卖过的鲜果盒一样,还比那个更好使,管用三年呢。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南疆的天气本来就反复无常,近年来更离奇,连一滴雨都没有。
只要熬过这三年,族里再多一些学会符箓的孩子与年轻人,日子就不用过得这么紧巴了。
老者站在人群里,怔怔地看着远处的大船。
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山神与巫傩们回来,还是不回来。
万一回来的山神,又是从前那个暴虐的山神怎么办?
或许……
没有神灵存在的南疆,也很好。
这样,就不用担心山神的喜怒无常,不用在接受恩惠之后感到惶恐,也不用被迫献出人作为祭品,只靠他们自己活下去。
老者没敢继续想,这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了。
***
“总有一天,南疆部族会发现,没有神灵存在,他们会活得更自在。”
王道长看着远处的人群,喃喃地说。
南疆部族之间流传的山神再死一遍又会变暴虐的传言,其实就是巫傩们放出去,又推波助澜的。
为了什么,王道长心知肚明。
王道长站在码头的另外一边。
他是来给朋友与同门送行的。
王道长与几个青松派修士不会立刻离开南疆。
同样,巫傩们也会留下人手,驻守在雪峰秘境的神庙。
——秘境里还有很多种田的小妖呢!带走干啥,就留在这里继续种田。
不过相对于符修,巫傩会不让自己被人看见,装作全部离开的样子。
符修们也有机会离开,他们只是放不下南疆这边的情况,撤退太急了,他们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没做完,比如王道长还想再教两种符箓,那些学会符箓的南疆人也需要好好引导。
这可不是一件事,巫傩与符修都不希望“教”出的是南疆部族新兴起的祭司或者宗门势力,他们要保证学不会符箓的人也懂引水符的基本道理,然后一代传一代。
孩童与少年的天分高,心思单纯,符箓的成功率高。
当他们成年之后,很有可能就不会了,但可以把这些东西教给他们的孩子。
只要人人都会,而且不是什么看起来绚烂复杂,高不可及的本领,就可以减少被神化的可能。
至于部族里那些真正有修炼天分的入道者,青松派修士甚至可能在离开南疆的时候带走所有筑基期以上的人,具体还要看南疆是否有敌人来袭。
王道长转头,顺手想要摸斑斓猛虎的脊背。
结果阿虎恰好往前走了一步,王道长摸了个空。
王道长:“……”
其实他跟阿虎已经很熟了,阿虎也不介意他的碰触,但是岳棠可能在前面那条船上,阿虎就表现得十分矜持。
一副你又不是我老师,别瞎摸的样子。
“岳道友传消息来,是你自己不肯走,现在眼巴巴地看着,就像盼着被捎上船一样。”
王道长很费解,他搞不懂阿虎这个大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阿虎斜眼,鄙夷地看王道长。
“行行,你说。”王道长好脾气地讨教。
“因为你跟我都太弱了。”阿虎抬起爪子,比划了一下。
王道长噎住。
胡说,他是因为夺舍重生,所以修为才低的,再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仔细想想,发现阿虎的话也没错。
阿虎当然可以跟随在岳棠身边,王道长也可以用自己是岳棠友人的借口,一直跟着青松派诸人,而不是跟那些连南疆都没来,就半途去隐居的青松派门人弟潜心修炼。
可是留下来,能帮上什么忙呢?
没有,甚至是个累赘。
留在南疆就不一样了,巫傩是巫锦城信任的人,而他们是岳棠熟悉的人。
呃,人跟虎。
王道长重重地吐了口气:“你说得对。”
“但不会永远如此!”
虎尾猛然一扫,把旁边的一块石头砸成了粉末,阿虎庞大的身躯跳上最高的岩石,对着远处江面的大船,发下了宏愿,“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真正的山君,受所有妖兽与人尊崇的那种!”
山君就是没有敕封的野山神。
王道长微微皱眉,正要说话,阿虎转过头,抖了抖胡须说:“不是南疆的山君,我以后要回十万大山。”
“……”
王道长被阿虎的宏愿惊呆了,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万大山的山君,这意思难道是一统夏州的妖族?这似乎是传说中的妖皇、妖王才能做到的事吧!
王道长迟疑着问:“难道你是听说十万大山出了一个妖尊,这才动了心思?”
阿虎傲慢地一挥爪子,神情不屑:“老师说那是冒牌货,十万大山如今空虚,一个外来的冒牌货都敢自称妖尊,他日的我,为何不能呢?既然要做山君,就要做最厉害的!”
十万大山的山神,那确实厉害。
王道长欲言又止,阿虎的天分很高,道心也稳固,但是修炼吧,实在不算努力。
他思忖着要怎么劝说忽然热血上涌的阿虎,耳中忽听一阵熟悉的轻笑。
随即一只手就按住了阿虎的脑袋。
“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岳棠有些好笑,看着阿虎橙黄的大眼睛,感受着大脑袋顺势蹭掌心的柔软。
“你要一统妖族,把十万大山划做地盘?那可不简单……你每次巡山,就得走好久。”
阿虎闻言,果然纠结了一阵,然后说:“不,我不用巡山,我让别的妖怪去,我会守着无名山,不让任何妖怪进去,如果胡家与黄家的小妖想溜进老师的溶洞,我就会把它们放在嘴里舔一遍。”
岳棠动作一顿,他意识到了什么。
“阿虎。”
“老师,要回来啊。”
阿虎继续蹭岳棠的手掌,瞳孔深邃,安静得就像剔透的橙黄宝石,“我会把晒太阳、睡懒觉的时间都用来修炼的,我听说,妖兽比修士活得久,我不用像王道长那样夺舍。”
本来站在旁边为师徒情默默感动的王道长:“……”
他招谁惹谁了?
“他们说,瀚海剑楼的周宗主有个好徒弟,我不能让老师输给别人。”
阿虎不忿地说,那个剑仙让师父找他一千年,它就不一样了,要出门的不是它,是老师,它可以等老师一千年!
老师比任何人都厉害,它也要比任何一个徒弟都强。
这才是阿虎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