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在地府活下来?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奇怪,众所周知,只有死人才会来黄泉。
死人还用活吗?
需要的。
岳棠沉默地想,想着那些哭嚎着求饶,又被鞭打到麻木呆滞的魂魄。
只要有自我意志,死了也是活着。
若是没有,活着也是死了。
显然对很多人来说,他们在阳间的时候没有,死后竟也没有。
岳棠步履沉重。
只要他努力回忆,眼前就会出现一幕幕触目惊心的惨象:巨大的黑云从天而降,落到田间枝头,麦田就只剩下被啃食殆尽的根杆,树只剩下干硬的皮。
也就是几次呼吸之间,所有绿色就全部消失,就连杂草都被吃光了。
农夫崩溃地哭倒在田埂上。
那片不详的黑云重新聚拢着升起,飞向远处的粮仓,明明是那么弱小很容易踩死的虫豸,当它们形成天灾之时,竟是所向披靡。
黑云就像一只妖物的巨手,直接掀翻了粮仓的茅草顶,木头与竹子搭成的仓梁也在摇晃着坍塌。
有人跪在地上疯狂磕头,期望老天爷开恩。
有人举着火把,点燃自己,冲向粮仓与麦田,冲向那片黑云。他们宁愿烧死在火中,也要烧死一部分蝗虫,绝对不让这些恶鬼轻松地夺走他们的一切。
……然后就是赤红干裂的土地,饿成皮包骨头的人。
岳棠怀疑自己在这段记忆里看到了厉鬼,可是大灾若此,人跟鬼已经没什么区别了,都在吃人。
那就是自己曾经的经历吗?
可惜岳棠实在想不起来大灾的前因后果了,他只知道要从这样的天灾活下来很不容易,就像从黄泉地狱里挣扎着爬回人世。
没想到现在他切切实实地待在地狱里了。
岳棠有点愁。
“岳先生……”
“叫军师,不要喊名字,这里又不是人间。”
岳棠认真地告诫,“你们也不要随便喊名字,地府不是有生死簿的吗?万一被人听到,跑去给鬼差判官告密,我们就麻烦了。”
桑多与桑南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想,不愧是天庭地府翻遍了人间都没找到的预言之人。
岳先生当初给他们的玉简里没写这条,是笃定了失忆的他自己可以想到这个问题?
“那您叫我阿大,叫他阿二吧。”桑多很干脆地说。
岳棠正要答应,突然问:“我们总共有多少人?”
别看这个问题简单,其实很关键,很多百姓是不识字的,甚至只会数到十。
这个所谓的猛虎寨,不可能只有十个人吧?全都按照编号来,岳棠怕有人连名字都记不住。
“跟我们一起死在山寨里的……弟兄,没多少,只有十来个,人嘛,主要是在寨主那边。”
桑南眼睛也不眨地说着瞎话。
这都是玉简上已经写好了的问题,他怎么可能回答得吞吞吐吐呢?
“到底多少人?”岳棠继续追问。
“一千人吧,具体我也算不清。”桑多状似惭愧地垂下头。
岳棠沉思,兵卒就有千人,那是一个很大规模的山寨了。
毕竟还要加上妇孺,猛虎寨少说也有三千人吧!
“不对,寨民有偷偷去鬼判殿,去轮回转世的吗?”岳棠追问。
“这……我们跟军师你一样,刚刚才死啊!”桑多一脸的无辜。
岳棠一愣,然后拍拍脑门,对了,桑多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他没看到自己身后桑南松口气的模样。
桑南放下打手势的右手,后怕。
——难怪要找脑子最灵光,最会随机应变的巫傩族人,岳先生真的太难骗了,一不小心就会说漏嘴。
幸好他们是巫傩,没有多话的习惯,言多必失,岳棠不问他们就不说。
三“鬼”费劲地在低矮的洞窟里半爬半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鬼能穿墙的优势在地府根本没有,这里的石头非常坚硬,而且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只要碰到魂魄就会一阵刺痛。
之前队列里的鬼魂不慎碰触到,立刻就惨叫起来。
这种痛苦常人难以忍受,岳棠做好了咬牙忍耐的准备,结果他发现自己适应得很快。
其实只是凡人熬不住,鬼修就没事,鬼差也不怕。
桑多桑南也不疼,可是他们必须装。
装得岳棠怀疑自己是不是天赋异禀了。
岳棠发现这条“地道”明显带着开凿过的痕迹,联想到它的入口在鬼判殿门口,越走就越是震惊。
——那位寨主,真乃非常人也。
竟然能在鬼差眼皮底下挖出一条暗道,这一手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专门用来偷渡自己“人”,躲开鬼魂判罚,不用被打下地狱或者投入轮回。
厉害啊!
岳棠愈发相信桑多之前说的那句“寨主要在地府拉起一支大军”的说辞了。
毕竟光看这条暗道,就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
“这少说要几百号人……鬼一起干活吧!”岳棠左顾右盼。
挖开这种诡异坚硬的岩石本来就难,更难的是不引起鬼差的注意。
这是怎么做到的?
岳棠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寨主已经买通了某位判官?
桑多、桑南:当然不是巫锦城做的,我们只是借道,其实这是某个剑修打的地道。
知道答案的他们却不能说出来,只能装糊涂,还要表现得比岳棠更迟钝一点,比如完全意识不到挖地道这件事有多么困难。
“……利如刀斧,断面光滑,这是什么神兵利器?”
岳棠喃喃自语。
他低头看自己,两手空空。
人死之后什么都带不走,为什么寨主会有兵器?
“军师?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继续走。”
岳棠咽下满腹疑惑。
他们走得很不容易,一是通道低矮曲折,二是手脚上还有锁链。
因为担心发出声音引来敌人,岳棠用双手抓住锁链的中间一截,而双脚上的锁链就沿着脚腕多缠了两圈,避免拖到地上,减少拖曳撞击发出的声响。
地道里一片漆黑,照理说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可是岳棠发现自己可以在这里视物,桑多桑南也没有任何摸索的动作,他就以为鬼的视线在这里不受影响。
岳棠没有多想。
或者说,现在的他,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也没怀疑桑多桑南的来历,这两人知道他姓什么,他也模糊地记得这两人的名字。再说他就是个凡人,费尽心机把他从鬼魂队列里骗走,能有什么好处呢?
岳棠认为,单单这条地道的存在价值,就已经远远超过他了。
“还有多远?”
“军师,这……”
“哦,你们也不知道。”岳棠敲敲脑门,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
走在前面的桑多眼皮一跳,心里叹气,岳先生真难骗啊!
还好,玉简里都写了。
这样一想岳先生真厉害,他竟然预见到了自己经过地道的时候会产生何种疑惑,会对同行者做什么样的试探。
尽管第一次试探更像无意间脱口而出,让桑多桑南措手不及,可是刚才那句他们就有准备了,保证连语气都听不出问题。
“寨主派来的人只是说,没有岔道,只要等到锁链断掉……”
桑多的话刚说完,就听到咔哒一声,捆在他们手脚上的锁链忽然自动消失了。
三人:“……”
桑多桑南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会这么巧。
岳棠若有所思地望向洞顶。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风声?”桑南努力侧耳倾听。
“没错……之前的鬼差提到过的罡风?”
据说能把魂魄刮掉一层,甚至撕碎的罡风,只要离开鬼魂队列所在的“道路”,就有可能碰上。
“没错,这锁链是黄泉地府规则的一部分,不能硬扯!”
岳棠眼睛发亮,他发现锁链断裂之后就缓缓消失了。
“如果强行解开它们,只会越变越沉,越来越重。魂魄只要进入地府就会受到束缚,让亡魂无法逃跑。但它是有个范围的,一个是投胎轮回的地方,鬼魂不可能带着锁链去投胎,另外一个就是……鬼魂必定会死的地方。”
罡风肆虐的区域,不就是这种情况?
“这不是寨主发现的。”
岳棠肯定地说。
尽管桑多说,那位寨主比他们早死,可是无论这条地道还是这份摆脱锁链的用心,都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
“有高人!”
桑多、桑南:“……”
是这样没错,其实周宗主就在暗道出口等着我们呢!
郁岧嶢的功劳,就让他师父冒领一下吧!
***
云武城,瀚海剑楼选择的驻地。
白歌维持着盘膝打坐姿势,跟他一样动作的还有另外三个剑修。
在他们中间的胡床上,悬浮着一柄古拙的长剑。
宝物自晦,剑锋无光。
如果不注意看,还以为那是一块废铁呢!
这是因为剑灵精魄不在“躯壳”之内。
神魂出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必须要保存好本体。
不管是修真界掌故还是话本传说里,都有“仙人”神游四方,回来时发现躯体被仇家损毁的倒霉事。
魂魄总要有所依存,没了身体就是死了一遭,只能去夺舍他人躯体。
历来都会请一个信得过的人在旁护法,或者选择待在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岳棠与巫锦城去了雪峰秘境,周宗主只是喊了几个剑修来守着,剑灵嘛,他的本体可比岳棠的血肉之躯坚固多了。
白歌对面的一个剑修担忧地说:“宗主已经走了七天了。”
作为剑灵,本来就没有轮回这码子事,所以周宗主根本不需要学会那个法术,他是最先带着巫傩们去地府的。
“不过七天,他们这一去,三五年都有可能。”白歌眼睛都懒得睁。
“希望不要出事。”另外一个剑修也很忧心,“那法术我也在练,可是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得了吧,宗主根本不放心你们去。”白歌继续讽刺。
“你不也是?”
四个剑修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
“算了,听说岳先生与巫锦城还会失忆,至少我们宗主不会。”
“巫傩们也不会。”
“听说他们有一整套计划,特别有趣。”
说罢,剑修们齐齐叹了口气,不能去,好遗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