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屠在昏迷中十分痛苦。
他仿佛掉进了一张深渊巨口,耳边不停地回响着怪物的咆哮,然后是窒息般的挤压,根本无法动弹,魂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撕扯着。
他被灭烛鬼王吃了……
“啊!”
谭屠大叫一声,猛然坐起。
“别动。”
异口同声响起的惊叫,以及扑头盖脸砸过来的定身符,让谭屠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僵硬地躺了回去。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
这是一个船舱,不是怪物的胃壁。
约莫两丈高的舱顶,呈圆弧状,看不到窗户。
他躺在一张架子床上,从床顶垂落的不是幔帐,而是一幅幅写满符箓的浅黄薄纱。
一群峨冠博带,气度非凡的修士围床而立,手里还抓着各种符纸或者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法器笔。
谭屠傻眼,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人间的道士抓了,他们见到恶鬼就杀。
然后一想不对,他已经不是僵尸了,修士为什么要抓他?
再往下看,他的身体被一圈圈红色绳索捆住,绳索上悬浮着金色古箓。
谭屠不知道,这是青松派内都很稀有的天符法宝。
——唯有天符,才能压制谭屠体内的鬼神敕封。
结果就是他像一根被红绳捆得结结实实的野山参。
又像是马上要下锅烫毛的猪。
谭屠:“……”
如果有什么比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僵尸,浑浑噩噩地过了千年,莫名其妙要为楚州城隍效命送死更荒唐的事,那就是现在了。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群修士中间,宛如一块砧板上的肉。
“尔等何人?要做什么?”谭屠震惊。
谭屠下意识地想挣扎,可是被中了那么多定身符,他只剩下眼珠子能转。
这时一个老道人说话了。
“谭将军稍安勿躁,此处结界重重,乃是为了阻隔你的神魂气息,保住你的性命。”
“……我已经死了。”
谭屠木然地说。
老道噎了一下,随即干咳一声做掩饰,慢条斯理地解释:“虽然谭将军被人从楚州阴司救出,但是谭将军神魂之中的城隍属官敕封,随时可能让将军魂飞魄散,故而吾等只能出此下策,暂保将军魂魄。”
谭屠听完,心中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什么人会跑到楚州阴司救自己?
谭屠的亲朋故交早就死了,骨头都变成渣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隍佐官,要手下没有手下,要力量也没力量,抓自己……哦不,救自己图什么?
谭屠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情形,瞳孔收缩,浑身战栗。
想到灭烛鬼王的可怖威势,谭屠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逃脱掉被吞吃的命运,当时被鬼王抓住的除了自己,还有他最得力的手下,一个脑子灵活点的僵尸。
灭烛鬼王说,那僵尸快要修炼出阴魂了。
难道是他?
谭屠声音嘶哑地问:“是何人救我?”
“这个,吾等就不便透露了。”
老道一手拿着玉简,一手举着散发淡淡灵光的符笔,笑眯眯地看着谭屠。
他身后那群修士表现很怪异,看谭屠一眼,然后埋头写写画画。
那种躺在砧板上的感觉又来了,谭屠忍不住问:“那这里是什么地方?诸位又在做什么?”
“这是青松派飞舟,吾等正在救你啊!”
“……”
就算一个好端端的人被一群大夫围着都会心里发慌,更何况一个鬼被一群道士围在中间。
谭屠正要说话,忽然感到魂魄一阵撕裂的痛楚。
紧接着,绳索与幔帐上的符箓瞬间流动,硬生生地把谭屠魂魄深处的异动压了下去。
谭屠眼前发黑。
随即意识到刚才出状况的……似乎是魂魄里的鬼神敕封?
鬼神敕封要脱离他的魂魄,被这些绳索阻止了?
鬼神敕封一旦没了,他的魂魄也会随之碎裂,所以这些修士真的是在救他?
谭屠僵硬地说:“谭某在这世间了无牵挂,魂飞魄散而已,诸位不必费心。”
那老道士脸色一变,吹胡子瞪眼地说:“谭将军不能走,飞舟有重重结界封锁,你的行踪才无人知晓。一旦你离开,鬼神敕封的气息就会暴露吾派飞舟的位置,这怎么行?不止谭将军在被追杀,青松派也不例外。”
“等等,我被追杀?”谭屠晕头转向,他确实对楚州城隍心怀怨愤,可是他还没跑啊!
谁帮他一口气完成了叛逃、脱身、躲藏、被通缉追杀的全部过程?
是那个被灭烛鬼王说很有天赋的属下吗?可那是僵尸,僵尸的脑子够用吗?
“……这里只有我?你们没救出别的人?”谭屠急切地问。
青松派修士面面相觑。
其实谭屠是岳棠送到这里来的,通过阴阳路的子夜交替时间点,定位靠的是岳棠放在青松派飞舟上的那个泥人。
至于岳棠失踪的这些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青松派修士是真的不知情。
知道内情的只有朱丹掌门,可是掌门不在这里。
“谭将军有别的同伴被困?”老道士捏着符笔,一本正经地说,“那将军放心,除了你,旁人都很安全。”
谭屠还没开口质疑,倒被其他青松派修士抢了话。
“菘蓝长老,你是怎么知道的?”
“谭将军的同伴肯定也是鬼,鬼难道还能找蓬莱派看诊?当然是找我们青松派画鬼箓了!”
众修士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然后感觉不太对,话说他们青松派符箓不是用来镇鬼除妖的吗?怎么变成帮鬼看病了?更离谱的是,他们好像真的能做到?
青松派修士陷入了沉思。
算了,管他呢,还是面前的这个教材……这个病患更重要。
这可是近距离观摩鬼神敕封的机会!
***
青松派飞舟的甲板上。
红日将出,波涛染赤。
修真宗门的飞舟优势终于在辽阔无际的海上发挥了作用,它轻灵地穿梭在海浪之间,几乎看不到飞溅的水花。
“……谭将军亦是不幸之人,还请朱丹掌门多多费心。”
岳棠深深一揖。
朱丹掌门连忙道:“岳先生在外奔波,青松派漂泊海上一直未能相助先生,如今涉及鬼神敕封,吾派自当尽力。”
岳棠想到青松派修士“围观”昏迷谭屠的场景,顿时头皮发麻。
只是,谭屠的生机在青松派。
先由天符法宝压制,再仔细观察鬼神敕封的变化,最后让青松派修行鬼箓的高阶修士合力,在保全谭屠魂魄的情况下剥离鬼神敕封。
这是岳棠一个人做不到的。
他没有那么强的真元,也不懂天符。
如果没有青松派,纵然谭屠逃离了楚州阴司,也不会有活路。
岳棠眺望远处。
水天一线。
他一如既往地感到天地的辽阔,以及活在这片苍穹之下的生灵身上的无形枷锁。
生死簿写好了命数。
生死簿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无论是六道轮回,还是进入阴司地府,乃至飞升成仙,三界众生皆在其中。
岳棠想起早年他游历世间所见,百姓被束缚在土地上不能离开,他们很难拿到路引,即使活不下去也没有别的出路,一旦丢弃户籍逃亡就是流民。
在官府统治下,人要分三六九等,贱籍难脱,商户不得科举等等。
地位又决定人能穿什么材质的衣服,用哪几种颜色,住什么规制的房子。
人们从生到死都活在这些毫无必要、只是为了凸显上位者让上位者更容易统治底层的规则里。
终其一生,乃至后世子孙,或者他们转世后的魂魄,都在重复同样的命运。
毫无变化。
这就是天道吗?不,岳棠不相信。
岳棠从灭烛鬼王神魂里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刑罚判决,只有至高无上的地府权威,以及毫无变化的轮回秩序。
没错,天庭也好,地府也罢,他们口中的所谓天道秩序,归根究底就是保持现有一切不发生变化。
——保住他们的权势、地位与力量。
“谭将军醒了!”
朱丹掌门接住飞到手里的纸鹤,展开一看,连忙问道,“岳先生要在离开前与谭将军见上一面吗?”
“不用了。”
岳棠心想,单单解释自己是谁,为什么冒充僵尸这件事就很尴尬了,还得说明他怎么逃出楚州阴司的,岂不是又要厚着脸皮吹自己?
算了算了。
“我还有要事。”
杀鬼王灭口。
岳棠的目光落在船舷外的一大团黑色东西上。
层层叠叠的鬼箓让它看起来像是某种通体漆黑庞大海兽,星星点点的金色锁链缠绕其上。
完全撑开的皮囊里,灭烛鬼王的脑袋还是塞不进去,只能耷拉在旁边。
由于这具皮囊是楚州的镇州将军,岳棠无法让它进入夏州却不惊动鬼神,只能暂时停留在海上。
每隔一刻钟,岳棠就要跟朱丹掌门一起给它加上鬼箓与天符,避免气息外溢。
“嗷!”
阿虎蹲在甲板下方的楼梯口,眼神幽怨。
老师说,要它继续留在船上,守着老师模样的泥人,做穿行阴阳路的定位标志。
这就算了,岳棠还留了识字本与画符课,请王道长监督它学习。
阿虎心里苦。
阿虎逃课溜出来,埋伏在这里偷偷拽岳棠袍子。
岳棠哭笑不得。
终于,岳棠等到了掌舵的青松派修士用真元放声呐喊的招呼:“瀚海剑楼的船来了!”
岳棠下意识地摸口袋里沉睡不动的泥人,抬头望向船尾。
一艘古拙的大船乘风破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