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弥漫,阴气冲天。
一阵阵呜咽的鬼哭,伴随着怨恨的喃喃低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这是黄泉之上的边界,阴阳路。
正值子夜时分,阴阳交替,也是最混乱的时刻。
有些黑灰色的淤泥缓缓凝结成团,飘出畸形的鬼影。
它们有的像野兽与植物融合物,有的长了好几个脑袋,它们是未能抵达地府就开始消散的魂魄,没有清醒的意识,只是凭借求生本能,疯狂地用阴阳路上的泥土填充自己的魂体,结果被阴气侵蚀,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子夜,阳气流入黄泉边界,惊醒了这些鬼物。
“呜呜。”
“死……恨……活着……”
它们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拖着像泥浆一样笨重的魂体,拼命向“人间”爬去。
然而,阳气的流动是不定的,阴阳路也不停地在变化。
于是在一缕缕飘动的暖黄色烟雾下方,畸形的魂体不停地追逐着。它们互相挤压、碰撞、撕扯、挣扎……
一个黑乎乎的泥人通体散发着金光,所到之处那些鬼物全部僵直地停留在原地。
矮小灵巧的泥人像风一般穿过这些“交错缠绕”的肢体,就像跑过一片密林,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
呼哧呼哧。
泥人背后的纸鹤扑扇着翅膀。
泥人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白雾,继续往前跑。
“咣、咣!”
一阵急促的锁链声响,穿透了白雾。
几个青面獠牙的鬼差走在阴阳路上。
他们骂骂咧咧地挥动着手里的锁链与铁尺,同时拖拽着手里的新死亡魂。
“走快点,别耽搁。”
“可是鬼差大人……它们……”
亡者抓着锁链,战战兢兢地看着路边的“鬼物”。
鬼差嘲笑着说:“看到了没有,这就是逃出黄泉不入轮回的下场!别磨蹭,跟上!不要再留恋尘世了,死去的人就得在地府乖乖地等着投胎。”
泥人脑袋一转,仗着个子矮没人低头,偷偷绕过去。
那亡者正满心害怕地问:“头七也不能回去?”
鬼差嗤笑:“你家人给你烧了纸钱香烛,就是孝敬我们兄弟的,我们可以在头七送你回人间走一趟,要是没有……哼,死掉的人这么多,如果没个规矩,我们兄弟还不得跑断了腿?就算想通融也不成!”
“那是那是。”
亡者连忙点头。
人间也是这样的说法,那些被破席子随便一卷丢到乱葬岗的乞丐穷光蛋,没人置办丧事,头七回去干啥,看自己的尸体被野狗啃掉吗?
鬼差审视了亡者几眼,看他模样富态,穿着也很体面,估摸着后续能从这家伙身上刮到油水,于是大发慈悲多说了几句:
“你啊,死得时间不巧,如果不是子夜时分,看不到这些烂泥鬼的。”
“不过呢,等你头七回人间,却必须赶在子夜了,如果没有鬼差护送……你自己想吧!”
亡者看着周围那些挣扎的畸形鬼物,生生打了个冷战。
泥人已经走远了,忽然,它像是听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就在这时,白雾里冲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谁?”鬼差大怒。
他们立刻认出这是一个冲出黄泉的阴魂,对方悍不畏死地往前跑,鬼物们嘶吼扑上去,那架势像是要把这个阴魂活活撕碎。
“不知死活!”
鬼差们大骂,那个亡者吓得滚到一边瑟瑟发抖。
“报仇,我要报仇!”那个试图逃回人间的阴魂尖叫着,努力甩脱一个又一个鬼物。
鬼差们索性站在旁边,冷嘲热讽:“魂魄想回人间,做什么梦呢?没有修士招魂符,也没有我们兄弟护送,也敢在子夜时分穿行在阴阳路上?等着吧,哈哈,马上就会被撕碎。”
泥人仰着脖子,看着那个从旁边快要追上自己的阴魂。
阴魂满脸是血,长发披散,双手指甲黑长可怖,俨然是厉鬼的模样。
这个厉鬼似乎有坚定的意志,拼命想要回到人间,然而鬼物的数量太多了,那些黑色的黄泉泥正在逐渐侵染她的魂体。
可是她仍然在跑。
手指奋力地抓握着那一缕缕阳气,血红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身后,那些鬼差笑着看热闹。
泥人跑着跑着,悄悄往旁边挪动。
笼罩在泥人身上的淡淡光芒,首先作用在黄泉泥上,鬼物动作开始变得迟缓。
厉鬼深陷在黄泉泥里的魂体一下就抽离了出来,飞快地蹿向阳气最盛的地方,只是一瞬间,就突破了黄泉边界。
那是鬼差们刚才进来的地方,又值子夜交替,屏障薄弱。
“不好,厉鬼跑了!快去抓啊!”
鬼差大惊,拽着锁链也冲回了人间。
然而脱离黄泉边界,没了鬼物的纠缠撕咬之后,厉鬼魂体膨胀数倍,力大无穷,抬手就把几个鬼差“砸”回了阴阳路。
这时小泥人已经跑得很远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刚才有发生什么吗?
泥人拍拍脑袋。
它只是个泥人!在赶时间呢!
很快,小泥人就抵达了一条鬼物数量较少的阴阳路岔道。
这里的香烛味很浓。
鬼物虽然一样是畸形的,但是很安静,没有那么穷凶极恶,也没互相嘶打。
它们仿佛是一株株形态怪异的树木,只在子夜交替显现出狰狞的本来面目,平时就那样沉默着等着化为黑色的黄泉泥。
泥人的步伐变慢了,它踩了踩脚底的土。
没走错路!
捏成它身体的黄泉泥就是来源于这个地界。
——赤阳府。
成功抵达了“万里征途”的第一站,毕竟路途太远,总要有个指向性。
岳棠做出了完整的计划,但泥人只是泥人,它不懂那么多,只靠主人蕴养的灵性行事。
但是在随机应变的情况下,它会很像主人。
比如现在,它脑袋忽然一抬,仿佛醒悟了什么。
泥人飞快用一只手压住身后啪嗒啪嗒拍打的纸鹤翅膀,另外一只手盖住胸口发亮的鬼神敕封符文。
轻手轻脚,快步而行。
走了没多久,它的脑袋忽然一顿,然后机警地一个矮身,蹲在路边。
白雾那头,摇摇摆摆地来了第二个泥人。
这泥人的身体上挂着一个红色令牌,上面还有古怪的字——是阴司地府使用的阴文,上书的正是赤阳二字。
令牌泥人的行动笨拙,速度堪忧。
它迈着两条腿,脑袋左转右顾的,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砰。”
胸口的令牌太沉了,泥人摔倒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躲在路边的小泥人一直偷偷摸摸,努力维持着一手在前,一手压后的姿势,蹲着挪动。
终于,它钻进了白雾,高兴地双手一松,继续赶路。
没多久,身穿官袍的赤阳府城隍就出现在了阴阳路上。
“啊呀,老夫就说不行吧,不会认路。”长德公弯腰捡起了“糊”在地上的令牌泥人。
长德公叹息,南疆那位先生的想法是挺好的,可惜了。
他摇摇头,取下令牌,把泥人塞进袖子里。
周围像树木一样迟缓呆滞的鬼物太正常了,在赤阳府就是这样的。
至于远处鹤符隐隐约约的拍打声?泥人啪啪跑动的声音?
——阴阳路上的怪声太多了,这些异响太过轻微,浓重的白雾更是阻隔了视线,无法看到太远的地方。
长德公错过了真相。
忙着赶路的小泥人也不会留下来展示自己。
一刻钟的时间已经过半!
小泥人身后的纸鹤拍打得更加急促了。
纸鹤的作用是指明方向,根据那一丝一缕流入黄泉边界的阳气。
那道模仿鬼神敕封的符箓更重要,它阻断了无孔不入的恶念与邪祟,震慑了所有残魂碎片组成的怪物,不停地在泥人前方“延续”着“道路”。
不知不觉之间,阴阳路上的鬼物变成了各种畸形的鱼与海中生物的模样。
离开楚州,进入了海域。
雾气更浓,甚至从白色变成灰黑,除了泥人身上的光亮,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只剩下各种不明所以的嘶吼。
阴阳路也在扭曲、重叠。
蓦然,金光冲破了黑雾,泥人成功地落到了落在了某条岔路上。
纸鹤拖拽着泥人,让它的脑袋转向右边。
——那边是夏州!
***
南疆,恶鬼峡。
今夜不是满月,乌云遍布,狂风阵阵,怒江奔流。
悬在恶鬼峡上方的那道铁索正在左右晃动。
白雾忽现。
“啪。”
凭空亮起了一团金光,然后狼狈地落在了铁索上。
小泥人两手抓着铁索,茫然地挂在半空中。
蹬了蹬腿,没能爬上去。
不行,阴阳交替的子夜时分就要过去了,它马上就要重新变回不能动的泥人了。
小泥人身后的鹤符已经变得黯淡,拼尽最后一丝残存在符文上的真元,带着泥人往上飘。
小泥人抓紧机会,手足并用爬完铁索,顺利地抵达悬崖。
它飞快地找到了那块突起的岩石,身体往石缝里一躺,纸鹤也随之折叠,翅膀收拢,盖在了泥人身上。
恶鬼峡再次恢复了宁静。
此后,日升月落,风吹雨淋,纸鹤岿然不动。
十几天后。
巫锦城缓步走上高崖,他一眼就看到了岩缝里的微光。
巫锦城伸手一招,纸鹤立刻轻飘飘地展开翅膀,落在他的掌心。
随着纸鹤飞起,下面栩栩如生的泥人露出来。
“这是?”
巫锦城颇为意外地看着那个窝在岩缝里,仿佛酣然好梦的小人。
它的模样像极了岳棠。
眉眼轮廓似远山烟霞涂抹勾勒,容貌清逸,带着随遇而安的无畏与洒脱。
就是……太小了。
巫锦城的手停在小泥人脸边,没有碰触,顿了顿又缩回来。
他打开了纸鹤开始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