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手腕间的银白手环微微亮起,纪眠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睫。
通讯列表的最新一条消息是纪橙发来的——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在他离开纪家的这一天祝他“一路顺风”。
纪眠神情轻淡地扫过那条消息,墨色眼眸波澜不起,抬步向前走去。
星际港口,即将启程的飞船入口前徘徊着一个男人,似乎已经等待多时。
“小眠,你果然在这里!”
望见纪眠的身影,男人眼睛一亮,脸上随即浮出一个笑容。
“听说你今天要离开首都星,我来送送你。”
“多谢。”
纪眠的嗓音清悦,平静微冷如落下的初雪。
“听说你要和亚伦家的千金订婚,恭喜。”
名叫兰德的男人一愣,原本想说的话语噎在嘴里,脸上莫名浮出心虚的表情:“你都知道了?”
他见纪眠没有回应,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再度开口:“小眠,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只是……”
“别这么叫我,”纪眠语气不变地打断,“我们的关系应该还没有那么亲近。”
“……”
察觉到他的疏离,兰德哑然,面色黯淡下来,目光漂移,无处停留,最终还是落回纪眠脸庞。
他刚刚订婚的未婚妻,亚伦家的Oga是位美人,亦是首都星颇具盛名的玫瑰。只是,此刻纪眠就在他面前,望着这样的眉眼,兰德不得不承认同是Oga,那枝花枝招展的玫瑰在纪眠面前也要黯淡失色。
纪家最近发生的风波兰德早已知晓,经历了那样的变故,他本以为眼前的人会变得憔悴支离、脆弱无力,结果并没有。
风霜寒雪也难以在纪眠身上留下些许痕迹,亦或者,他本身就是难以接近的霜雪。
“……”
一时之间,兰德脸上的神情几番变化,视线直勾勾地黏留于纪眠脸庞,莫名多出几分特殊的情绪。
纪眠微微蹙眉,不打算再停留下去,径直与兰德擦肩而过。
兰德却不知哪来的冲动和勇气,在纪眠经过自己身边时忽然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小眠,别走,留下来吧!”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兰德顺势拦住纪眠去路。
“我在R3区有一栋房子,没人知道那里,也只有我有那的钥匙。”
“你可以住在那里,衣服、饮食、日常起居——我会为你安排好一切,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
回应他的是纪眠陡然冷淡的嗓音:“放手。”
兰德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耐心地放轻声音:“现在的你能去哪里去呢?你只是一个Oga,长得又这么好看,离开纪家,离开首都星,不知有多少人会觊觎上你……外面那么危险,你能保护好自己吗?”
他深情款款的目光游离于纪眠的脸庞,仿佛岸上之人欣赏湖中溺水之人苦苦哀求的丑相,胸腔之内充盈的并非纯粹的爱意,更多的是能够居高临下施舍他人的喜悦和自傲。
你以为你还是曾经的天之骄子、屈指可数的S级辅助系能力者?
兰德心想。
你早已从S级跌落到B级,沦为全首都星的笑话,还被驱逐出纪家,失去力量和亲人,失去一切……多可怜啊。
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还有谁会站在你这边?
你只能乖乖留在我身边,祈求我的庇护,成为独属于我的东西……
兰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阴暗的喜悦如潮湿的苔藓不断滋生,他迫不及待地凑前,想要望见纪眠那双漂亮的、充满畏惧和哀求的眼眸——
然而,他并没有看见自己想象中的畏惧与哀求。
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紧握成拳,指骨凸起,拳头挥下果决凌厉的弧度。
然后,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啊!”
惨叫乍起,兰德重重跌在地,双手捂住鼻子。辛酸苦辣的滋味一股脑冲出鼻腔,整张脸皮仿佛被一只手揉皱,又硬生生撕裂开来。
“你……你敢打我!”
兰德疼得眼泪直流,于愤怒中不可置信地拔高嗓门,大吼大叫。
“一个Oga,竟敢——”
聒噪的声音就在耳边,纪眠面无表情地转了转手腕,垂眼,对上兰德愤怒的视线。
他的眼眸森冷如霜雪封冻的冰川,流淌彻骨寒凉的冰霜:“滚。”
兰德身体一抖,所有愤怒的情绪被瞬间浇熄,他的话头堵塞在喉咙之间,不敢出声,甚至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仅仅是一个眼神,就令他发自灵魂地畏惧和战栗。
那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完全压制,精神力的直接震慑。
……一个Oga,居然压制住了他这个Alpha!
兰德心底掀起惊涛骇浪,但在恐惧之间,又分外惊愕。
哪怕已经从S级跌落为B级,和自己同级,纪眠的精神力竟然依旧在他之上,甚至能够压制住他!
兰德咬牙切齿,兰德怒不可遏!
然后他就滚了,因为他怕被打。
男人仓促逃窜的背影飞快远去,纪眠没有留给他半点余光,独自登上离开的飞船。
飞船启程,明净的舷窗外映出首都星繁星点缀的夜空,千家万户的灯火如璀璨碎钻洒落,就连星海银河都不及这座不夜之城光华烂漫。
“纪先生,请问您之后打算去哪里?”
飞船座位旁浮出电子虚影,是控制这艘小型飞船的人工智能。
纪眠撑着下颌,纤长眼睫微微覆落,眸光掠过舷窗,落在漫无边际的远方。
“……我想,去一趟母亲的故乡。”
人工智能:“收到,正在定位目标星球……目标星球定位成功,预计跨过一个跃迁点,需要一天时间。”
漆黑宇宙浩瀚无垠,璀璨明亮的首都星已经被抛弃在遥远的后方,再也望不见光辉。
不知过去多久,靠窗闭目养神的纪眠抬起眼帘。
舷窗之外,飞船即将靠近的跃迁点周围,一片庞大的阴影悄无声息浮现,仿佛寄生于宇宙的远古恶兽,虎视眈眈地逼视前方。
纪眠:“那是什么?”
话音刚落,飞船剧震,预警的红光闪烁不停,人工智能一向平稳的声音急促起伏,叫声尖锐:“飞船忽遭不明攻击,正在启动最高级防御程序!”
“纪先生,小心——!”
——
E-13星球,位于联邦最偏远的第七星系。广袤而绿植稀少的黄沙覆盖大地,沙土之上,是终年遮天的灰暗。
干燥的风卷起尘土,模糊远方的视线。星球背面,各类黯淡失色的电子垃圾堆置山谷,一道身影利落地自高处一跃而下。
那是个黑发青年,身形削瘦,苍白清俊的面颊,暗棕色的眼眸深处,漆黑如夜幕。
楚时野独自行走在山谷间,陈旧的靴子踩过粗糙的沙粒地面,偶有生锈的零件夹杂在沙土中,被他弯腰拾起,丢入一只皮袋中。
他上身穿着黑色外套,弯腰时露出腰间的装饰,那是一柄漆黑的匕首,锐利的锋芒都藏在黯淡无光的刀鞘之内。
“滋滋……今日……滋滋,播报一则紧急新闻……”
黄沙卷来模糊的电流音,楚时野侧耳倾听,很快寻到声音来源,从半掩的黄土之下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铁块。
这是一个旧时代的收音机,繁华的星球早已淘汰的东西,在这偏僻落后的星球依然能找到踪迹。不过,这种收音机无法连接到更先进的星网频道,播放的新闻也都出自各种来源不明的小频道。
此时,这只即将报废收音机似乎意外接收到某段频率,嘶哑的电流音断断续续地从生锈的壳体内流出。
“新闻报道,纪家长子纪眠……前日于第三星系遇难……”
“目前,滋滋……尚未找到飞船残骸……”
还没播放多久,电流音忽而变得混乱,楚时野用力地敲了敲收音机外壳,杂音虽然依旧时断时续,但总算比刚才清晰连贯一点。
“遇难不久前……纪眠曾在纪家的陪同下进行成年之后的第二次精神力测试。曾经的S级,居然毫无缘由地跌落为B级,并且在此之前,联邦从未有过精神力如此大幅度跌落的记录……”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几年前那次S级测试结果是否真实、是否存在弄虚作假的可能……毕竟,纪眠先生也只是个Oga,并非Alpha或者Beta……”
“我这么说并非性别歧视,只是从事实而论。Oga弱小的体质并不足以支撑起强大的精神力。也许纪眠曾经真是强大的S级觉醒者,但到他死时,不过是一个可怜的B级……”
收音机又是一阵滋滋乱流,楚时野一言不发。
身处这个首都星最璀璨的光辉都无法落及的偏远星球,尽管他并未听过新闻里的“纪家”,但他也清楚,S级意味着什么。
最强大的精神力,最高的等级,整片星际凤毛麟角的存在——是终日与这片废土融为一体的他无论如何仰首也无法窥见的高位,真正的云泥之别。
……不过,这个破旧收音机里的遥远新闻、新闻里那样高不可攀的存在,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新闻主持人的声音逐渐模糊,很快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
楚时野关闭收音机,将它丢进袋子里,继续向前走去。
灰暗的苍穹绵延,堆置垃圾的山谷尽头,一段陡坡之下,是一片更加荒凉的无人区。
楚时野停下脚步。
他平时很少涉足那里,因为前方是更危险的区域,潜伏着不可知的怪物。
只是,往日都死气沉沉的区域,今天不知为何有些不寻常的动静。
楚时野抬高视线,无人区遥远的边界风沙滚滚,淹没在尘土之中。
不对劲。
楚时野指腹摩挲腰间的匕首,片刻的思索之后,纵身一跃。
沙粒卷起干燥酷热的空气,刀锋般刮过皮肤。
楚时野抬臂挡在眼前,谨慎地没入风沙之中,依靠某种直觉摸寻前路。
他并没有迷失方向。
机器零件飘散一地,那是楚时野从未见过的精密零件,它们原本应该组装在某台复杂的仪器上,现在却如垃圾滚落。
顺着凌乱的零件再往前,楚时野嗅到一丝特殊的味道。
清冽,霜寒,就像冬日的雪。
可这里并没有雪,他的眼前只有流淌的红色,一点一点,渗入地面。
那是血的味道。
楚时野停下脚步,被风吹乱的黑发之下,那双眼眸倒映出一台银灰的圆形仪器。
如果他没认错,那好像是一个逃生舱。
逃生舱内部灰暗无光,鲜血从破损的底部溢出,染红黄沙土地。
血液中似乎还隐藏着某种特殊的气味,勾人心魄。楚时野只是一时松懈就微微晃神,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个气味……难道……
楚时野心底隐约划过某个猜测,还不等确定,忽而听见某种野兽的嘶吼,此起彼伏,像是荒野上成群的狼。
嘶吼声迅速逼近,楚时野略微恍惚的眼眸瞬间清醒,暗沉如夜色下的阴霾。
他转身,拔出腰间的短刀。
——
……他死了吗?
这是纪眠从剧痛中苏醒、昏沉意识里浮出的第一个念头。
又或者……
太阳穴疼得几乎炸裂,纪眠在冷汗中勉强睁眼。视线一度模糊,数十秒后才逐渐清晰。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灰扑扑的天花板。
四四方方的天花板,支撑起一个不大的房屋。
这是哪里?
汗湿的眼睫下,纪眠的眸底涣散无光。
模糊的感官回流,他似乎躺在一张硬木板搭成的床上,身上盖着的被褥虽然有些粗糙,却足够保暖,为他冰凉的指尖挽回些许热量。
所以,他还活着?
谁救了他?
疑惑从心底浮出,房间一侧响起什么动静,纪眠忍着痛楚,慢慢偏过头。
这是一间狭窄的屋子,各个生活区域之间没有分隔。床头一张简单的书桌,左侧几步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纪眠从未见过的老式灶台,作为厨房。
灶台生火,一口锅架在火上,咕嘟咕嘟。
墨发黑衣的青年默默站在旁边,搅动锅里的汤勺。
升腾的蒸汽中,他清俊的脸上有几道尚未痊愈的血痕。
像是察觉到纪眠的注视,楚时野扭头。
纪眠看着他。
他看着纪眠。
没人开口,房间内的气氛莫名凝固。
“……”
纪眠心想:唔,我好像不太礼貌。
他强撑着坐起,想要说什么,修长而毫无血色的五指忽地捂住嘴,从苍白的唇间溢出虚弱的轻咳。
楚时野立刻盛出锅里的东西,端到床边,抬手,犹豫一下,掌心落在纪眠纤瘦的脊背之间,力度很轻地一下下拍抚。
纪眠咳得喉间腥涩,眼前一阵眩晕发黑,冷汗泠泠落下,染湿柔软纤细的墨发。
楚时野耐心地陪着他,直到纪眠咳声暂缓,又默默给他端来一杯温水。
纪眠接过那杯水,温热的水一点点压住喉间的干涩。他抬起微湿的睫羽,轻舒一口气,感觉自己总算活了过来。
“谢谢……”
纪眠开口,神情倦怠,嗓音沙哑疲惫,却如流淌过林间的浅溪,自带林叶清风般的温润清和。
“是你救了我吗?”
楚时野点头,没说什么,又把那个热气腾腾的碗往前一递。
纪眠一无所知地垂眼。
白色的碗里,一团黑漆漆的不可名状之物黏稠地瘫在那里,浮出咕嘟咕嘟的诡异泡泡,泡泡不断破碎,声音犹如古神喑哑的低语。
纪眠嗓音几不可察地凝滞一下:“这是……某种汤吗?”
楚时野摇摇头:“不,这是粥。”
纪眠稍稍后靠:“那……是黑米粥?”
楚时野:“不是。”
“这是白米煮的粥。”
纪眠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一颤,面前的Alpha已无声靠近,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而认真:“喝下它,也许你的身体会好一点。”
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