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白雾尚未散尽的时辰,老大夫被一伙气势汹汹的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眼睛还没睁开, 便被蒙住头扛起, 塞到了车上。
这群人身强力壮, 规矩严明,一言不发,全程只听闻辚辚移进的行车声,根本推测不出去处,最后摘下闷头的麻袋,只模模糊糊知晓大抵身处一间昏暗的地窖里。
老大夫心下揣测, 他这辈子悬壶济世,救人无数, 得罪过的仇家屈指可数, 结下这等要命梁子的,细细想来, 委实没有。
他此刻只庆幸周芙和药童于前两日, 已去往相邻府道替他传信, 因而才躲过一劫。
此地昏暗无光,不辨白日黑夜,始终没有人来。
直到一缕微光溜进,不远处陈腐的木门传来嘶哑的开门声, 随着来人走近,一簇暖亮的烛火也逐渐照亮了不算大的屋室。
老大夫借光一瞧,身旁的两壁血迹斑驳, 其上挂着的各式各样的刑具, 匆匆一眼掠过去, 只觉寒气入体,原是身处牢狱中,瞬间毛骨悚然。
烛火搁在桌上,一人落座于他对面,老大夫眯起眼,这才看清下令将他绑来的人的真面目。
这位凶徒却泰然自若,男人手肘撑于桌沿,脑袋有些惫懒地支在手上,身着锦缎圆领袍,只朝他随意瞟一眼,暴露出十足的轻慢来。
时隔多年,这张脸依然廓然朗清,然而那时尚还勾着一点浅淡的笑意,现下却真冻成了一块冰,加之面色稍显苍白,愈发漠然不可亲。
霎时间,几年前为那位冯夫人调药的记忆也浮上了心头。他不自觉出口:“……崔老爷?”
乍一听到这个称谓,崔净空垂下眸,望着地上黑黢黢的影子,只淡淡道:“某去岁起便患上不寐之症,久闻大夫大名,迫不得已寻来,多有冒犯。”
同昨日夜晚相比,他此时已经全然清醒过来,迷情香烛,床下藏人,他为落入如此拙劣的暗算而感到深深的耻辱。把人绑过来只为问冯玉贞的下落,自然更不可能。
老大夫被松绑,走上前为他把脉。崔净空只管阖上眼,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总归回西郊能勉强睡下几个时辰,他困于这具血肉之躯间,被反复折磨十来年,实在不能苛求太多。
“大人身子并无大碍,一年多补益气血下来,又正值身强体壮的年岁,恐怕并非身上的病症……”老大夫斟酌着语语句,下了定调:“大抵是心病。”
崔净空掀起眼皮,总算觉得这趟并非白费功夫,颇有些新奇地问道:“某不解何为心病。”
老大夫望着他的脸,骤然想起当年那位夫人头一回上夹板,窝在他怀中打颤的景象。崔净空大抵未曾察觉他那时的神情:眉心微蹙,神色是冷的,眼睛却是温热的,凝着怀里人。
思及此,他不免唏嘘,只一五一十道:“无外乎爱恨情仇。”
爱恨情仇。
能和这几个字搭上边的,无非是那个早就逃之夭夭的寡嫂了。可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寡嫂不过和幼时那只他养不熟的斑鸠同出一辙。
崔净空止不住嗤笑,是冯玉贞福泽单薄,偏要舍了自己为她搭建好的享乐窝,出去朝不保夕,她一个小寡妇奔逃在外,会碰见什么灾厄,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她是死是活,是寻了个蠢笨男人再嫁还是孤独终老,或是客死异乡,总归已和自己再无半分瓜葛。
男人神情晦涩不明,不知被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挑动了哪根神经,似笑非笑半刻,忽而又变了脸,好似怒火中烧,眼眸里便带着刀兵的冷光。
崔净空站起身,并未再说什么,轻飘飘叫人把老大夫放了。
田泰低着头,也不敢说话,主子昨夜最后昏了过去,再醒来又只字不提夫人,惹得他左右为难,可到底人已经绑过来了,难为主子还是来走了一趟。
只是崔净空坐上返程的马车,神色便阴沉下来,爱恨情仇这几个字无休止地在脑中回响。
真以为他当非她不可吗?崔净空被扰得一刻也不得安宁,他要找个替代,试图想起其他女子,却忽而发觉这些都如同浮光掠影,无论高矮胖瘦、美丑与否,对他而言半分差别也无。
秀外慧中的贵女,亦或是风情万种的头牌,他无一例外全是旁观者,望着这些世人称之为“美”的肉身自眼前无波无澜划过,激不起半点涟漪。
更不要说叫旁人近身,他自抵京后这三四年间欲.念浅淡至极,昨夜,他睁开眼,却看到那张完全陌生的、同幻梦中没有半分相似的脸,美梦破碎的失落和剧烈的厌恶逼得他几欲作呕。
分明都是手,都是女子的手,为什么会有不同?
待他命田泰驾车回西郊,碰巧李畴正招呼奴仆将正房那张床搬出来,大开窗牗痛风,这是崔净空早上亲自下的命令:“把她碰过的物件全扔了。人还活着?没死就直接拖到私狱。”
总之,里里外外都要趁着主子不在的这段时候赶紧重新清扫一遍,这回李畴真是在门口死瞪着两个眼珠子,生怕又出了什么纰漏。
崔净空见状,本想折返回京城府邸,却不料还未放下车帘,便惊闻门口的响动,像是有人不慎摔了什么物件,他下意识往地上去看,只这么随意的一眼,目光却跟粘在上面似的,动不了了。
他盯着地上倾倒出来的那只紫檀盒子,还有几件十分熟稔的女子衣裳花色。
这些都应该被他烧掉了才对。
那个从偏房翻出一只陈旧箱子,想抱来询问李管家的奴仆十分惊惧,他赶忙爬起,李畴也愣了半晌,猛一拍脑门:这是自己当年慌张间随手塞了几件夫人老爷物件的箱子!
只这么一个空隙,李畴还没想好措辞,却见方才还坐在车里的崔净空已然快步走来。
那个出错的奴仆口齿磕绊着谢罪,知晓大清早一个丫鬟被拉去私狱,下场必然生不如死,一时间更为恐惧:“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手脚不麻利……”
崔净空对此恍若未闻,他走过去,很克制的没有当即弯腰去捡,只站在两步开外的位置停下,低头瞧了片刻,面上看不出名堂:“将箱子抬到我房里,里面不用动,李畴,明白吗?”
总算舍得从这堆旧衣里拔出眼睛,崔净空的眼锋锐利地扫过来,像是暗中洞悉一切似的,李畴连连点头,多的话一句不说。
那只箱子很快被拖去正房里,可和方才的急切又不同,崔净空白日一眼也不往它身上瞥,任由它搁在角落。这又让人十分捉摸不透,弄不清他到底是不在意还是过了兴头。
直到夜幕降临,他照例上床入眠,略一反身,身侧是空落落的对枕。他偏头靠上去,上面一丝气味也无。
那只箱子分明摆在黑暗里,他却不由自主地朝那里望去,这下彻底睡不着,只得点起烛光,俯身打开了那只箱子。
放置于最上的是他的旧衣,没什么好留恋的,崔净空将它们扔在一旁,丢出去三四件,向下翻找的手忽地顿了一下,指尖搭在了一件翠纹裙上。
崔净空的记性太好,他甫一抽出,便在烛光下认出,这是他们二人一同回村里,去老宅时冯玉贞穿的衣裳。
衣物上残留的那阵苦桔味已经很浅淡,可同昨夜靡靡的香气比,这点浅淡的味道却不费吹灰之力,从记忆里伸出手,再度牢牢攥住了他。
她的四五件衣裳,再往下翻,便翻到了留在箱底的长命锁和锦囊。
长命百岁,平安顺遂。
失而复得的长命锁躺在他掌心间,男人眸光定定,不知想了些什么,抬手缓缓将它套在了自己空荡荡的右腕上。
锦囊已然有些陈旧,他将里面的平安符抽出,忽而想起当时那个老秃驴以为他隔得远听不见,因而对冯玉贞危言耸听的话:“惹祸上身,适得其反。”
可现在他想,冯玉贞的确是有些傻的。
他这种人——倘若寡嫂当初冷情冷性一些,不送这把长命锁,或是不为他寻法子执意求平安符,兴许两人之间果真会如她所愿,就此分离。
倘若真是你情我愿的一桩买卖,过去也就过去了。可她偏偏心肠软的出奇,心疼他刻意展露、伪装的伤处,还露出温暖的软膝叫他安枕。
冯玉贞大抵也没参透这句话里的玄妙,更没料到好人没好报,不成想自己就此招上了一个难缠的怪物,如此一来,可不是惹祸上身,适得其反吗?
第二日,已是日上三竿,李畴久久未等来门从里打开,他耐不住,只得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一声回应。
推开门,便见崔净空方才从床上支起身,好似是一口气睡到了现在,这是极为难得的事。
李畴端着一盆温水,他抬眼,陡然瞧见女子翠色的裙摆从床沿垂下半截。
眼皮蓦地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净空却毫不避讳,淡然站起身,将那条垂落的裙子捞起,重新放在床上。
他平静道:“李畴,我得把嫂嫂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