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爷子的生日会是在晚上。
路小远回家换了套西服, 驱车往府邸方向赶。
寿礼父亲早早就备好了，是一套古董字画，正放在后备车厢。
路小远坐在车上, 伴随距离拉近，心底越发紧张。
天气转冷，天色暗得也早了。
才过六点，天边便已见不得半点儿光。
当抵达目的地，孟宅外已停了不少名贵豪车。从玛莎拉蒂到凯迪拉克应有尽有。
这次出席宴会的人身份都不一般。
路小远再次清晰认识到这点。
虽然父亲说什么比不上路氏, 但他并没有实感。何况他是晚辈，态度必须得恭谨些。
然而这是路小远最不擅长的事。
装霸道总裁，只要板着脸不说话就好；可在这种场合不行。
如果让人觉得他凭着家业甩脸子, 肯定会影响到路氏声誉。
可要是像平常一样, 大概又会觉得他不像个董事长, 说不定会小瞧。
路小远不清楚该怎么把握这个度。这回大哥不在, 也没有人能帮他。
“……”
不行, 不能什么都靠大哥。
路小远甩甩头, 开门下车。
人大约上了年纪都不喜尘俗。
孟宅远离市中心，坐落清净的郊外, 占地要比路宅还大。
大门口一扇两开合的铁制大门。往里去是一座喷泉，中间立了手捧圆壶的高贵女神。泉水汩汩，折射着别墅内映出的暖光。
有门童迎来，确认了他的邀请函后毕恭毕敬：“路董事长，往里边请。”
厅内面积更大。
造型奢华反复的挂灯悬在正中央, 下方长桌铺了洁白的桌布，鳞次栉比排列。精致的点心与料理诱人胃口, 却无太多人问津。
一支西洋乐团在大厅一角演奏乐曲。轻音乐流淌, 男士西装革履, 女士长裙华服。言笑晏晏，无比优雅。
路小远昨天虽然大致认了一遍人，但没对上脸。
他一个不认识，一进门，短暂僵住一秒，随即飞快调头往角落走。
不要认出他不要认出他不要认出他。
“小远董？”
想什么来什么。
一名中年男子发现了他，朝他急急走来。
“我在嘉宾名录上看见您的名字，还以为是重名了，没想到真的是您！”
男子热情伸手：“你好，我是铠光影视的罗英豪，很高兴认识您。”
对方要比他想象中亲切。
路小远不觉愣住。
既来了一人，接着有更多人围来。
“这位就是小远董？”
“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少年出英雄啊。”
“上任不久就把公司经营的这么有声有色，我们这些老骨头还得跟您取取经。”
“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却成天只晓得玩儿。唉！他要是有你十分之一优秀也好啊。”
原本在进门前，路小远做了多方心理建设，以为会不好对付。
然而是他想多了。
别说试探与打量，个个都十分热情与他打招呼。
酒会觥筹交错，围上来的人太多，路小远已分不清谁是谁，头晕目眩。
可他时刻谨记不能丢了集团面子，依然强撑应声，直到孟老爷子下来才解脱。
老爷子年过七十，却依然精神矍铄。仅是双鬓斑白。
众人瞧见寿星出现，又立马围过去。
“孟老先生，好久不见！”
“今天您大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里三层外三层，人围的太多，路小远都几乎瞧不见了寿星本人了。
出发前父亲嘱托过他，一定要好好打招呼。可眼下怎么看也挤不进去。
路小远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等人少点儿再去祝寿。
刚才被包围太久，还有些头昏脑涨。
他四处看看，抬脚朝露台方向走去。
大厅露台延伸向外，十分宽敞。
夜色下，绿植与白色小花攀爬于围栏之上，将整个露台包裹在内。花瓣随风轻拂，透出隐隐花香。
路小远本是想出来透透气，但没想到有人先自己一步到了。
那人背对着他面向围栏。远处庭院坐落一座凉亭。
似是察觉到脚步声，侧转回身。
身长如玉，容貌俊美，黑发微长至耳尖。夜幕之下，整个人如同一块浸透了墨的玉。
安静，优雅。周身浮了阴冷，不容人靠近。
路小远不由顿住。
随即，他见那人微偏一下头。
发丝掠过眼尾泪痣，竟是朝他笑了。
“……”
路小远呼吸一滞。
阴冷感就此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艳丽。
桃花眼微微弯起，摄人心魄。
咚。
咚咚。
厅外很安静，本应没有嘈杂。路小远却听见了鼓动。
近在耳侧，无比吵闹。
而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
那好像……
是自己的心跳。
.
路小远接手工作以后，见识过形形色色不少艺人。
起初无论见谁他都紧张。因为相比普通人，艺人颜值的确要高出不少。
他本就社恐，跟好看的人讲话社恐等级更是上升了好几度。直到后来才逐渐习惯。
毕竟大哥和二哥的脸也很好看。成日看着他终究适应了些，不至于再只因为外表紧张。
直到今天。
路小远没想到自己心跳声会这么大。越是想要压住，便越觉得醒目。
这外边又安静，他生怕眼前这人也能听见，一时涨红了脸。
对面人朝这边走近。他连人脸都不敢看了，低下头。
眼前伸来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久仰大名，路董。”
音色温润，不似外表那般具有攻击性。
“我是郁景。”
……郁景。
这是路小远昨天见过的名字。
因为年龄，他对这人印象深刻。没想到不仅是实力，就连人也长这么、这么的……
路小远难以找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
大约是他发呆太久，对面人产生疑惑：“路董？”
路小远回神，连忙去握手：“你、你好！”
结果不小心结巴了。
他立马闭了嘴。由于害臊，耳根更红。
好在对方并未在意这点，收回手后笑道：“路董也是出来透风？”
路小远颔首：“里边，有些闷。”
“近来星传大势，您这么年轻继任董事长职位，肯定有不少人好奇。”
郁景道，“您不必太过在意。”
对方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路小远既觉得讶异，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跟您一样。因为年纪小，刚进来就被人围住，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郁景朝他眨眨眼。
“您可别跟别人说。”
如同玩笑一般的话语，寥寥几句就让氛围变得轻松。
路小远心跳缓了一些。
他原以为这人肯定不好接近，没想到这么亲切。
因是同龄人，所以不用像面对长辈时那般拘束。
而对方对他不阿谀奉承，亦不太过冷淡。就好像是朋友一样，随意聊着些闲话。
路小远曾听说，高情商的人能让身边人都感觉到舒适。犹如清风拂面，心旷神怡。
他想，郁景一定是属于这类人吧。
“路董？我说您去哪了，原来是来这边躲清净了！”
有脚步声靠近。
路小远循着望去，见是方才那位自称罗英豪的男子。
他脊背瞬间绷紧。
刚才进门的时候对方就引来不少人，他害怕。
“咦？郁总您也在。”
男子一眼就注意到身旁显眼的青年。
“两位年轻人躲在这种地方，看来是嫌老爷子的生日会太枯燥啊。”
他话说得随意，哈哈大笑。
这话让旁人听见绝对不太好，路小远眼底蒙圈想要解释。
尚未组织好语言，就听身旁人笑着开口：“这原来是孟老先生的生日会？”
男子笑得更开怀：“当然了郁总，不然你当是什么？”
“罗先生这么显眼，到处与人交换名片。”郁景道，“我还以为是您举办的商务酒会。”
男子：……
他慌张抹汗：“也没那么夸张吧，就递了几张。”
“我能明白您的心情。孟老先生德高望重，想必也能理解。”
郁景弯眼，“不过是七十大寿，您说对吧。”
男子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接着飞快转身朝外奔去。
“孟老先生，您听我解释啊啊啊——！”
简单几句搞定了人。
路小远立在一旁。再去看郁景，心底憧憬油然而生。
在他看来难以应付的人，对方随意就支走了。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样呢。
落在身上的视线炙热。
郁景回头，见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
他笑了笑：“我脸上有什么？”
啊？
路小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太礼貌，连忙道歉：“不、不好意思。”
郁景看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
“刚才的人，您如果不愿意多聊，直接拒绝就行了。”
路小远：咦？
郁景：“他们是想讨好您，自然不会惹您不快。”
路小远明白了。
他是想，可是不敢……或者说，不好意思。
对面毕竟是带着善意来的，对着他一个晚辈，眼睛闪闪发光。
如果拒绝，那些人该多失落啊。
路小远这完全是自我代入，忘了那群人是混战商场多年的老油条，压根不会当回事。
郁景见路小远面露迟疑，扯了下嘴角。
“……倒是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声音很轻，路小远没听太清楚。刚想要发问，就听宴会厅方向音乐停了。
“走吧路董。”
郁景没有多言，抬脚朝前走去。
“时间差不多了。”
.
回到宴会厅的时候，生日宴恰好正式开始。
孟老爷子立在众人前讲了一段话。
无非是总结了下人生过往，最后感谢大家来参加他的生日会之类。
简单演讲过后，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尤其那位罗姓中年男子鼓得尤为热烈。
之后散开，等后厨推来蛋糕。
虽然老爷子这把年纪已经不怎么吃甜食了，但仪式感总是要有的。
趁这段时间，宾客们又纷纷围了上去。
孟老爷子德高望重，在圈内地位不可比拟。所有人都想趁机多聊些话，好给对方留下更深的印象。
路小远立在人群最后，啪啪鼓完掌。
他本来想要趁这会儿上去祝寿。但那些人速度实在太快，又没来得及赶上。
再看郁景，似乎是要走。他一愣，不禁出声：“你不吃蛋糕了吗。”
郁景停步，转头看来。
路小远：“而且，还没跟孟老先生打招呼。”
闻言，郁景往人群方向望了一眼。
“这么多人，孟老先生估计也累了，我就不打扰了。”
他笑道：“蛋糕就留给您吧，我不爱吃甜食。”
路小远有些失望。
也不知是失望郁景不爱吃甜食，还是对方要走。
不过他也不能勉强人留下，想了想，从衣袋里掏出名片夹。
这是工作以来养成的习惯。
大哥曾说过，商场如战场。当遇见有潜力的合作对象，一定要快准狠。
他郑重其事，双手递过去：“这是我的名片。”
郁景：“……”
大约几秒钟的空隙，对方没有动作。
而单单是这么几秒，就足以让路小远想太多。他脸颊逐渐升温，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突然了。
就在他忍不住要缩回手时，手中名片终于被接走。
“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路董会主动给我名片。”
郁景说着从怀里掏出名夹。
“期待日后能有机会与星传合作。”
接过名片，路小远脸依然发烫。
这一幕被有心人瞧见，窃窃私语。
“你们瞧，路董跟郁总交换名片了。”
“嘶，强强联手啊，这可有趣了。”
路董自不必提。身为路氏集团的正统继承人，从父亲手中接过董事长一职后做出诸多成就，让公司实力与评价都更上一层楼。
路氏集团属于家族企业，他们对内里争斗并不了解，只知路志国还有个大儿子路泠。
对方没有选择大儿子、反而选了更小的孩子继承。原先私底下还有疑惑与不解，现在却是心服口服。
而郁景，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才。
白手起家，单靠自己一个从凶残的商战圈中杀出一条血路。
对方创立的心昊传媒从原来的小工作室到如今这般壮大，仅仅花了五年。
作为新兴娱乐公司，心昊传媒势头很猛。
传统娱乐领域出了许多大爆热剧和综艺，收视率年年稳坐第一。
下设M公司，涉足如今正值风口的直播与短视频行业。如今正在加大扩张，野心勃勃。
不同于路氏集团资金雄厚、可以仅靠家族支持，心昊传媒很早就上市了，市值走向一路标红。而创始人本人始终牢牢手握51%股份，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一边是娱乐圈内龙头老大，另一边是潜力黑马。
两方相碰。通过此次契机认识以后，未来无论是敌是友，圈内都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众人为见证到这一切感到兴奋。
路小远完全不知这一幕被人瞧见。
待郁景离开以后，他又看向孟老爷子。
“小远？”
方才簇拥的人群不知何时散了，空出一条道。
孟老爷子和蔼朝他招手：“原来你在这里，快过来。”
老爷子认识他？
路小远懵懵走了过去。
虽然说跟他父亲是好友，可他毕竟没跟孟老爷子见过面，是怎么一眼认出他的。
“……您好。”
他拘谨打了声招呼。
孟老爷子打量他半天，不禁感叹：“长这么大了。一表人才的，真好、真好。”
大概是见过他小时候。可路小远完全没印象了。
“那个，”他道，“孟老先生，父亲生病住院了没有来，所以由我来代他祝寿。祝您生日快乐，还有……”
“什么孟老先生。”孟振生拍他的手，“叫孟爷爷。”
路小远：诶？
“你小时候我去你家做客，你一口一个爷爷叫得可乖了，怎么现在这么生分。”
路小远忽然觉得，孟老先生不愧能和父亲当好朋友。性格都如此类似。
他不叫，对方就一副不满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孟……爷爷。”
“诶！”
孟振生喜笑颜开，牵过路小远。
“刚好，我被这群人吵得头疼。你陪我上去休息休息，待会儿下来切蛋糕吃。”
路小远被拉着往前。
老人力气不算大，但毕竟上了年纪。他不敢用力挣脱，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后边。
众人目送两人离去，想跟又不敢跟，默默对视一眼。
“说你吵呢。”
“不，明明是你吵得最厉害。”
众人互不退让，开始幼稚的争执。
.
郁景没有立即离开。经过拐角时，进了卫生间。
室内灯光明亮，映着大理石地面，整个屋子富丽堂皇。
郁景走近水池，拧开水龙头。
水声哗哗，冰冷的液体自指缝滑落。他一遍一遍清洗着手指，直到皮肤通红。
镜子对面映着一张昳丽的脸。方才明明还带着笑，此刻却没了半分表情。
真让人失望。
路氏集团的代理董事长，能越过路泠继任职位，吹得神乎其神。原以为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结果今日一见，不过是个小毛孩。
被人团团围住，不知如何周旋；说三两句话就耳根发红，偏偏强作镇定。
那种表情，在他还混圈子时倒极为常见。不像是董事长，倒更像是来参加见面会的粉丝。
虽然，这种青涩的反应，倒要比某类人赤/裸裸的打量要好上许多。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嚓。”
水流断了。
郁景扯出干纸，将手擦干净，扔进近旁筐篓。
刚要抬脚离开，忽然一顿，从胸前口袋拿出方才的名片。
上方印了纯黑色的文字。卡片雪白，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人递来时的温度。
郁景垂下眼，五指松开。
名片坠落。
没入了废纸篓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