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 那蒲松龄,留仙先生,可是以一介秀才之身, 被康熙帝破格任命为六品户部主事的才子啊!
众人虽知他在种御稻之事上的功绩, 但未亲眼所见,御稻也尚未推广。
是以, 对他更深刻的印象,就是那猎奇、怪诞, 又兼具香艳的志怪小说。
是以, 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以为康熙帝是欣赏他写志怪小说的才华,才会破格任命他的。
都说康熙帝最爱重文官,果真如此!而且众书生自以为窥见了皇帝喜好的秘密——原来皇帝喜欢看这种志怪小说!
于是最近这几个月来, 江宁一带的风雅之地, 如雨后春笋般, 冒出了许许多多志怪小说,其中也不乏文采斐然又极有可读性的。
这些小说在文人之中流通, 甚至有人托关系,想要寻求机会敬献到康熙帝面前的。
但, 收效甚微。
这些新兴的小说不但没法子递到御前,甚至在苏州文坛都掀不起什么风浪。
很多人因此更加崇敬蒲松龄了, 对他的作品怀着一种虔诚的态度, 对他每一篇小说都认真解析、学习。
几乎是在发现《江宁日报》上有蒲松龄的新作时,苏州城大半的读书人,都想得到一份。
剩下的读书人, 则又有大半看中的是吴兆骞的诗, 或纳兰容若的词。
可容若这里只得了二十份, 大家都不够分的。
“敢问容若兄,此小报去哪里购买?”
纳兰容若并不知道外头卖得如何了,因而笑道:“‘鱼乐卖场’当是能寻得的,这‘日报’之意,便是每日都会出新报之意 。”
听了容若这话,知道很容易能买到,大家便不急了,依然和往日一样坐下来谈诗论文。
只是,话题不自觉间,便引到了这《江宁日报》上。
有人对此小报觉得新鲜有趣,也有人认为其乱俗伤风。
讨论下来,众人皆以为,民间逸闻等俗事俗务不配与名士的诗词文章相提并论,放在一处。
即便是分开印在不同的纸张上,亦污了文人高洁的品格。
之前说‘有辱斯文’的文士郑文辞又道:“若要刊印诗词文章,便当只专于此项,莫要杂乱无章,须知贪多嚼不烂。”
另一看好此小报的文士徐元灏笑问:“诗词文章小报,卖两文钱?”
郑文辞:“自然不可!想必此报一张的成本也需百文钱吧?再加上给笔者的稿费,如何都要数百文方可。”
徐元灏:“数百文一张的诗文小报,谁愿意买?是不识字的百姓,还是富商财主,抑或是其他文人,文辞兄可愿每日花数百文买在座诸位写的诗文?”
郑文辞一时语塞。
说实话,他自视甚高,并不觉得自己的才情输给同龄文士,是以,让他花钱买别人的诗文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花那么多钱,还每日都买?
容若看徐元灏似乎有自己的见解,感兴趣地问:“那么武恭(徐元灏字)兄以为,此小报为何只卖二文钱一份?”
容若的态度非常谦虚,因为,其实连他也不知道为何此报才卖二文钱,连纸张的成本都收不回来,何况文墨、人工等成本。
徐元灏:“徐某猜测,此时这小报当是亏本在卖的。可倘若将来每日都能卖出成千上万份,那么,定是有人愿意花钱在报纸上为自家商铺打出名声的。”
众人恍然,原来商机在此。
大多数人听到徐元灏所说的‘每日卖出成千上万份’,想象着自己的诗文能刊登其上,被成千上万人传阅、欣赏、收藏……都有些心情激荡了。
谁知,郑文辞听到这,却讽刺道:“果然还是商人趋利,低俗!”
他看到一些人向往的神色,顿时有种需要将他们引回正途的使命感。
因此,他看向纳兰容若,义正言辞地提出了深埋在心的质疑。
“那涧中鱼文墨不通、哗众取宠、唯利是图、奴颜媚上,为何容若兄会与之交好?”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这话……也太重了。可又何尝不是说出了他们当中有些人的心声?
多数读书人私以为,那‘涧中鱼’实在是比不得自己才华横溢,但他们却只能看着,他在民间声名鹊起、家喻户晓,心里是不服气,甚至嫉妒的。
这都是些什么话?!
吴兆骞眉心紧拧,正要怒斥这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大放厥词,被纳兰容若悄悄按住。
容若原本笑意盈盈,此时嘴角压了下来,他语气淡淡地道:“先生文采确实比不得在座诸位,赚钱也颇有手段,所以便是‘文墨不通、唯利是图’了?”
郑文辞没有回答,倨傲的态度是默认。
容若:“只是在下不懂,何为‘哗众取宠、奴颜媚上’?还请文辞兄指教。”
看他态度谦逊、一副虚心求教的表情,郑文辞顿了下,还是不客气道:“难道容若兄没有发现,他所做之事,打着为百姓好的名义,实际都是在为朝廷谋算、为自己谋取名利?”
“原来如此。”纳兰容若一副恍然的样子。
郑文辞见状,顿时有种给对方为师的成就感,可下一刻,容若却又淡声反问:“容若与涧中鱼交好,有何问题?”
郑文辞一脸怒其不争,“容若兄出身清贵、卓尔不群、品性高洁,与之结交实在是自降身价、交友不慎。”
纳兰容若深深看了他一眼,又抬眸扫了一圈在座沉默诸人,笑了。
他忽然话头一转,问郑文辞:“容若记得,前阵子令堂腹泻不止,危在旦夕,是济慈会医馆义诊给的大蒜素治好的,并分文未取?”
郑文辞冷不丁地下意识答,“啊,是的。”
突然说这个干嘛?
容若:“那郑兄可有想过,没有涧中鱼就没有济慈会,更没有大蒜素?”
郑文辞再次被噎住,“这……”
容若:“诸位可知,那大蒜素若是掌握在他医者手中,只会当成传家秘方,是绝不会外传的,可涧中鱼将配方公诸于世了。”
吴兆骞:“若是趋名逐利,鱼小友大可将配方报给朝廷即可,公诸于世,这是大义!”
其他人闻言,也跟着道:“是啊,先生虽然爱财,但心地是好的,也帮了许多人。”
“吾家中孩子,也是多亏了那大蒜素才捡回一条命。”有人意味深长地看着郑文辞道。
言下之意,人家对你母亲有救命之恩,你却在这里骂他?
郑文辞顿时被众人看得有些难堪,但话都说到这里了,让他自打脸是不可能的,他不想沦为笑柄!
于是又角度刁钻道:“说得那般仁善,但那济慈会的钱都来自富户商人,也不是他的,这种慷他人之慨的事情,难道不是人品低劣么?且他如此作为,剥夺了百姓的钱,只为为朝廷每年省去无数赈灾银两,不正是奴颜媚上么?”
容若知道跟这人是彻底说不通了,不由冷笑出声,“起码,容若从未在先生口中,听他背后说过任何一人的不好。”
郑文辞:“…………”
容若:“如此说来,容若亦是清廷的走狗,不敢与文辞兄这高洁之士结交,慢走,不送。”
“你?!!!”
郑文辞见他居然冥顽不灵,还要赶自己走,气得面红耳赤,自认为有节气地甩袖离开。
走之前还不忘放话:“诸位,尔等听文辞一句劝,涧中鱼此人,实在不可苟同,告辞!”
诗社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僵,可容若天生就不是会看脸色的人,他敬重有才华之人,却也不会刻意迎合。
见有些人似乎因郑文辞的话有些动摇,对自己投以不赞许的眼神,他反倒笑了。
转头,他问前辈吴兆骞,“吴先生,您觉得容若是否不该与涧中鱼往来?”
吴兆骞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有力:
“我只需知道,托鱼小友之福,我那一对稚龄孙儿,方能免费种上牛痘,免于天花之苦;我邻家的妇人,因去香皂厂做工,全家免于困苦;我老家的农人,皆因种了红薯后丰收,全村免于忍饥挨饿;高邮百姓因济慈会善举,不再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他每说一样,在座文士便有一些人受到触动,这些,全是他们以及身边人获得的实惠。若是没有涧中鱼先生,从前哪里有这些好事?
郑文辞说济慈会是涧中鱼慷他人之慨,但世上又有哪些人做得到他所做之事?
“先生高见,是我等想岔了,涧中鱼先生的的确确为百姓做了很多善事,理应得到我等的敬重!”
“是啊,吾等实不该在此背后非议他之功过。”
“惭愧啊,徐某自认即便在朝为官,能治理一方之地,也做不到如此惠民的善举,涧中鱼先生当是吾辈楷模!”
“若有机会,还请容若小友,为老夫引荐鱼小友可好?”素有才名的老举人如是说。
好似被老举人提醒,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出了对与涧中鱼结交的向往。
纳兰容若终于眉目舒展,心中暗暗好笑,若是让这些人知道,‘涧中鱼’三阿哥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定是要惊掉下巴,且更为敬重吧?
若是这些人知道,这里用的玉兰花香香皂,这脚下的土地,他们喝的茶酒,用的美食点心,他们的新衣裳……都是涧中鱼的馈赠,又会是何种表情?
这时,容若终于有心情去活跃气氛了。
他笑着提议大家今日诗会,便去那苏州河上乘画舫出游,再喊来伶人唱词曲助兴。
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且听曲作词何等风雅,文士们无有不应的。
在画舫上,众人再次谈及《江宁日报》时,态度已经大为转变。
众人拿着今日小报出谋划策,有说诗社众文士可免费撰稿的,有说可在其上写风土民俗趣事的,还有说要为涧中鱼先生专门开辟一栏,写他的功绩的。
特别是在诗词文章版块,有人已经将此后一月可以刊登什么,都给规划好了。
甚而,还有人开始谋划,如何给报纸拉广告生意的……
纳兰容若命书童将所有人的提议写下,说会交由涧中鱼先生做参照,众文士顿时与有荣焉。
等众文士心满意足散去,已经是晚霞满天之时。
这时,许多没拿到《江宁日报》的人,便想着去‘鱼乐卖场’买一份小报,也好收藏上面的聊斋新故事,以及吴先生和容若的诗词。
而且也不止这些,这小报的第一天第一版,让他们觉得有了收藏价值。
可是众人都没想到,到了卖场居然扑了个空。
“什么,卖完了?!”
“是的,不好意思客官。”
徐元灏顿时懊悔,因回家顺路,而将小报让给了他人。
“那明日可还能买到?”他不甘心地追问。
店员再次抱歉地看着他:“怕是不能了,这日报每日都是最新时事,明日自然有明日的新闻。”
一起来的文士们齐齐扼腕,“早知道早点来买了!”
店员笑眯眯,“诸位明日请早。”
可是明日买的就是明日的报纸啊,只能收藏到半截聊斋新故事。
“咦,你们看!”一位书生指向准备进卖场的几位女客,稀奇道,“她们怎么都有报纸?”
“难不成都是识字的女子?”
“没想到咱们的眼光,竟不如有学识的女子。”
他们可是在拙政园,经历了一场风波,才在心里知道了这报纸的好呢。
店员笑而不语。
这时,又听一名文士道:“虽然有些冒昧,但,若吾等愿意出高价,不知才女们能否割爱?”
这一提议,让倍感遗憾的文士们跃跃欲试。
有一个脸皮厚的,已经上前对一位做妇人打扮、戴着面具的女子行礼,提出求购请求。
谁知,“不行!”
女子毫不犹豫地坚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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