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延着街往远处延展, 人影最美的时候,得有月光帮忙。成涓垂目,眼睛放在脚边的影子上, 拉长又回缩,乐此不疲。
春秋易逝,陪在身边最长久的,莫过于这道孤影。
晚上与几个同事聚餐, 餐厅离她家不远, 吃完她没打车, 吹着夜风走回来, 权当消食。
喝了两杯酒助兴, 远不到醉的地步,意识清醒, 但有些肆意过了头。
左脚迈出去想的是温栩,右脚迈出去想的也是温栩。
春节期间, 温栩说的那番话,在她脑海里辗转了百遍。
像一颗种子,种得越来越深,逐渐长成执念。
温栩有时会幼稚天真, 因为她常年处在众星拱月的位置,想事情尽可能地往简单想, 说话随心所欲地往直白了讲。
事情自然大多办得以她自己舒服为主,说的话也常让人不高兴。
是人总有缺点, 温栩不过是这些, 成涓多能接受, 却也因此离开了她。
但不能说温栩傻或缺心眼, 她精明得很, 毕竟家里就做生意,自己也在做老板。
成涓甚至会站在第三视角,以得意自豪的态度去赞扬温栩的那番话。
温栩一旦下定决心套住人,就容不得人家说不,那天的话一层层地摆在面前,让她听了进去,记在了心里。
先是以退为进,做出一副不强势的姿态哄住人;再是退而去谈过去受的情伤,解释后来的表现;然后便是自省,最后诉衷肠,表明决心。
这一套流程,成涓花了不少的时间才琢磨清楚。
原因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心神不宁,难以深思那日的事,只记得温栩说要等她。
这让她坐立难安,她跟温栩都不适合彼此,她早看清楚了。但现在温栩居然不愿意往前走,而是停下来等她。
她诚惶诚恐不说,生怕这诺言给温栩带来困扰。等哪日“豪情壮志”的精神过去,想过新的生活,会不会因为曾经许下的话而感到窘迫。
她不愿温栩因为一时上头说的话,把将来理所应当的感情弄得偷偷摸摸,心情也不会好。
她在心底就给温栩判刑了,确信温栩做不到说的那样。
归根究底,成涓不信浪子回头的事。至于为什么不信,她也弄不清楚,她没相关经验,只是凭借对人性的了解不愿信。
但她也深刻反省,她凭什么揣测温栩,把人家的真心当冲动。
“浪子”用在温栩身上并不合适。
她不许她自己用。
刚开始撩她的温栩就是极正派和礼貌的,从来算不上“浪”。后来有金钱纠葛是她的原因,温栩还没有狂妄到上来就拿钱砸她的尊严。
四五年的相处,温栩都很体贴,没有因为给了她一笔钱而使她在这方面难堪。
若真要说“浪子”,便是起初她感觉得出来,温栩是玩游戏的态度,且没把她跟三十万当成一回事。温栩不屑隐藏。
而她又从温栩的熟门熟路中判断,温栩身边不止她一个,后来的一些蛛丝马迹也能证实她的判断。
但那之后,用温栩的话,是她们熟了起来之后,温栩的生活反而变得简单。起码没再听见她接别人的调/情电话,没再花心思给别人准备礼物。
成涓刚发觉时没底气地想,温栩可能藏了起来,不想让她知道那些风流事。
随即否定自己,温栩凭什么要藏,刚在一起时都懒得骗她,总不能在熟得随时会腻的时候,反而费心思让她舒坦。
她能猜到,温栩大概是没再找过新人了,身边就她一个人。
所以她喜欢上温栩,不是一时冲动的事情,更不是温栩待她不好,她忍辱负重还自讨苦吃地喜欢金主。
是她逐渐发现,温栩待她不一般,这份不一般在她艰难的岁月里何其耀眼,她不受控地陷进去。
但她没因此给温栩颁什么专一奖项或贞节牌坊碑。
毫无承诺的床伴关系,让她清醒着,纵然温栩身边暂时没人,可哪天随便找个人睡也是轻轻松松的,她有什么好放心,好开心的呢。
所以她总忍不住把“浪子”二字往温栩头上贴。
即便温栩跟她澄清了。
那天温栩的话,她每句都愿意相信。
哪怕实在做不到相信,也因那话而感动温暖。
可她没有回头的打算,到了她这个年龄和境地,每一步的抉择都艰难。
离开温栩很难,同样的,回到温栩身边也难。
她不能只因为那几段话,就盲目地乐观,把手上刚理好的牌打乱。
就算温栩说到做到,以后态度端正地跟她在一起,但温栩已经受过伤,她柳成涓真的就那么好吗?将来真能呵护温栩,不让她受委屈,不让她想起从前的伤?
成涓很想说可以,但她不敢说,她要好好地想。
她这样的人,走一步之前要想三步的事情,她因此而走得稳,也因此而筋疲力尽。
她永远不能像温栩一样轻松地快乐,尤其在失去温栩之后。
她始终没有联系温栩,温栩也没有联系她。
她不想温栩等她,那彷佛是一种责任,让她不得不承担。
有时那责任压得她倦,她就想干脆找个人假恋爱,让温栩死心算了。
糟糕的主意想想就罢,她舍不得。
温栩要是没把她当回事也就算了,万一温栩真在等她,她的馊主意会让温栩很难过。
她不能想温栩难过的样子,就像春天枝头上最艳丽的那朵花被风吹得不招摇了,蔫蔫地垂着头。
风情的美目挂上残红,眉宇不展,唇角失笑。
美人发愁的样子,她这样的好色之徒,一眼就能心碎。
后面几个月,她仅从盛栖拍的照片里见过温栩一次。
刚到三月份,花还没开齐,温栩就穿上裙子了。露了一截瓷白的小腿在外,成涓看着就替她冷,想帮她盖上毯子。
她笑得很开心,跟身边抿唇莞尔的温潋一比,简直是豪放了。
成涓把那张照片看了很多遍,也跟着笑。
清明时她回了趟家祭奠母亲,没跟盛栖她们联系,离开那天将车往温栩家附近开。没打算下车,只想在那附近看一眼。
还有两条街时改了主意,浪费时间,做自我感动的事有何益处?于是直接开上了高速。
她在心里质疑,如果她单身三年、五年,温栩是否真的会等她。
可她耗着温栩的意义是什么呢,仅仅为了看温栩等不下去,违背诺言的丑态吗?
那就不要三年、五年,就一年,她想看看温栩能不能等得起。
她在心底给了一个日期。
4月17号是盛栖生日,成涓没回禹江,只买了份礼物寄过去。
当晚她们在韩箬华家里聚餐,盛栖发消息跟她说,因为没看见她,温栩有点忧郁。
温栩本来以为,盛栖的生日,成涓一定会回去。
成涓为她遗憾,自己本就是一个不重感情的人,工作忙起来,别说盛栖过生日,就是她爸或者弟弟妹妹的生日,她也不会顾上。
盛栖又说,温栩今天感冒不舒服,吃完就先回去了。
成涓心里一紧,话就没忍住:“她穿得那么少,能不感冒吗?”
盛栖说:“我帮你转达了 。”
加完班,正在独自吃夜宵的成涓脸上一热,心猜温栩一定说了什么,盛栖好像不完全中立了。
但也只是那一次,后来盛栖没再跟她提过温栩,只提她自个儿的幸福日子。
她跟温潋过得有滋有味,一家四口,三人一狗,温馨又自在,五一还一起出门旅行。
成涓看着只有羡慕的份。
下半年她的工作忙了起来,期间只回过一次禹江,还是因为她爸爸身体不适。
生日那天,一直未联系她的温栩发了条祝福信息。
她读懂了另一层意思:我还在等。
这条消息比任何礼物都珍贵。
她想起她跟温栩在一起后的第一个生日。
他们家生日只吃面条,不会买蛋糕。
第一次吃蛋糕是盛栖买的,两小块,精致而软甜,她没敢问价格。
后来上大学,每个室友过生日,大家都一起给那个人买,再一起吃。
但加起来也没有温栩给她买的生日蛋糕好吃,足足三层,是不同的味道。
她说吃不完,温栩说:“不是为吃完才买,你多尝试,选个最喜欢的吃。”
她生日那天还在上班,好在不需要加班。
盛栖跟温潋抱着小狗拎着蛋糕驱车过来,特意给她过了个生日。
蛋糕打开,是她最喜欢的牌子和味道。
她看见就知道是谁买的,但什么也没说。盛栖也没多嘴,只是拍了她很多照片。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深灰色的正装,有些懊恼,早知道换身衣服。
盛栖看完她家不禁感慨:“真佩服你,不管住多好的房子,都能弄出家徒四壁的感觉来。”
成涓只能笑,她实在不喜欢囤积东西,家里总是空荡荡。
盛栖则不相同,屋里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墙,不是挂画就是摆上东西。
盛栖问她:“一个人在这边孤独吗?”
“工作很充实。”她装作听不懂。
盛栖怀里抱着狗,跟她说:“我刚刚看见小七翻了个白眼。”
成涓闻言细看,小狗眼睛黑灵灵水汪汪的,无辜地朝她吐了下舌头。
再见温栩又是春节,足足隔了一整年。
事实上,她从没想过温栩有这样的耐心。
去年温栩将她送到家后,她心里五味杂陈,同时有点乏。
她料到温栩以后会常刷存在感,会像那日一样黏她,表露衷心,说不定还会追去新城市。
但没有。
除了那条短信,那份生日蛋糕,温栩从未打扰过她。
温栩生日那天,她没有发只言片语,没有准备礼物,温栩也没来“兴师问罪”。
按温栩从前的性格,成涓这样不上心,她会很生气。
可那天成涓没发消息,怀着期待等了一天,温栩都没失态地找她,跟她发脾气。
成涓觉得自己居然也幼稚起来了,假装无情到吝啬于发一条信息,实则为了等那个人主动找她。
何必要人家主动。若真期待,打个电话去祝福就是,白白折磨自己一天。
总之那天巨大的失落感将她溺倒,她忍不住想温栩为什么不理她的忽视,是学会了“懂事体贴”,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了。
或许温栩的生日祝福和蛋糕只是随手准备,在漫长的一年当中,抽些功夫做这两件事再简单不过。
其余的时间呢,温栩真的每天在等她?
年头她还能勉强一信的事,年尾时却一点儿都不敢指望了,时间温柔如水,却有杀死一切的能力。
换而言之,她自己又做了什么。
这一年里没有温栩也照样过得好,刻意冷着等她的人一年,哪怕人家不等了,她也活该。
盛栖在初五这天喊她吃饭,她十点就到了。
坐下聊了一会,盛栖问她:“你能看见温栩吗,能的话,我喊她一起来吃。不能就算了,晚上再喊她来。”
她不问“你想吗”,说的是“你能吗”。
在盛栖眼里,柳成涓可能是绝情的,走得义无反顾,毫不留恋。
所以这句帮温栩的试探也充满了小心,若她心生厌烦,连多看温栩一眼都做不到,盛栖绝不会再说一句话。
成涓思考,盛栖安静地帮她泡茶,连催都没催。
如果说不能,温栩定不会来,来年恐怕还是不会联系她、见她。
如果说能……成涓不知怎地有些害怕,明明是心心念念的人,梦里也梦了无数遍,可是一年没见,突然要见,她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她怕去年还炽热温暖的眼神,今年就会变得平淡而客气。
温栩想见她,是不是只是看看她的态度,“真不行就算了”,她脑里回想起温栩的声音。
忘记当时在做什么事,温栩说了这一句。温栩从来不难为自己,该算了的绝不迟疑。
成涓在那短短半分钟有了上百个琐碎的念头,这些念头结束,她点头:“可以一起吃。”
她不能赌了。
盛栖没表现得大惊小怪,就像她们是正常的朋友一样,“哦,我喊她一声。”
成涓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时间格外漫长,漫长到一秒被切割成无数个瞬间,她看了几次时间,却连五分钟都没过去。
又忽然觉得时间太快,她还没有准备好。她进到卫生间整理头发和衣服,若不是担心被盛栖笑话,还想补一补口红。
可出去前,她也不怕人笑话了,还是淡淡补了一层。
她看着镜里的人,心想她长得跟美没多大关系,温栩也没夸过她好看。
可从认识温栩开始,她就知道温栩对她感兴趣,几乎是不藏着的觊觎让她思考过自己究竟哪里好,为什么温栩这么多年了还能喜欢她。
一年没见,她身上吸引温栩的地方还会在吗?
盛栖在厨房跟温潋忙,成涓在客厅里端坐,不停地看时间。
四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她急着过去,感觉得到腿都发软,脑子走在腿前面。像运动会时跑三千米,明明跑不动了,但不甘心停下。
她打开门,温栩没想到是她,原本自然的笑容微僵了下,随机有几分克制,弧度却更好看了:“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成涓词穷,外面冷,她赶紧让人进家。
四十分钟,从温栩家过来大概二十五分钟,剩下的十五分钟画不出这么精致的妆容。
温栩一早就准备好了。
却把决定权给了她,见与不见,都如她的愿。
成涓这样一想,心里就泛酸,面上却不敢矫情,端矜地说:“我帮你泡杯热茶吧。”
温栩没立即答应,含笑凝神看了她一会,“挺好的,没瘦。”
成涓遽然说不出话,站在原地,不知道要干什么了。温栩弯了一下眉角,“泡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