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一日后,便至崇州地界。
樊长玉要去军中,总不能再一直带着长宁。
她之前为了找长宁,在蓟州帮着官府捣了不少拐卖幼童妇女的山贼窝,得了甚为丰厚的赏金,便在附近城镇租下一小院,把长宁放在这边,寻了个会照顾小孩的朴实农妇,给对方开工钱照料长宁的饮食起居。
未免万一,她把谢七也留下了,只带着谢五一人去了军中。
常年镇守在关外的那些将士便是这般,他们中大多都在边镇成了家,不用戍边时便可回家同家人团聚。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樊长玉由陶太傅引荐正式编入蓟州军,她之前截杀三名斥侯在蓟州军中是实打实的军功,后来又在一线峡斩杀反贼大将石虎,要讨个封衔不是难事。
但在前往军营的路上,陶太傅突然问她:“丫头,你是想要一堆可供你差遣、但同你并不亲厚的人,还是想自己亲手带出几个能用的人?”
樊长玉是见过战场上的厮杀的,若非亲厚之人,谁又会舍命去护?
军中那些将军,也是从伍长、什长这些一级级升上去的,正是因为他们有让底下的将士们信服的资本,也有这份过命的情谊在,战场上将士们才会一往无前地跟着他们冲锋。
甚至兵权发生变动时,底下的小卒们也更愿意和自己跟随的将军统一战线,而不是听从那距他们遥不可及的皇权。
樊长玉不聪明,但也不愚笨,她很快想清楚了利弊,道:“上了战场,我得有可以把后背交付出去的人。”
言外之意便是选后者。
陶太傅捋须笑了笑,道:“正和老夫之意,你初来军中,对军中一切事物都还不熟悉,贸然封你个有品阶的军职,你手上却无可用之人,不外乎是空顶了个惹人眼红的名头。不如先低调行事,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来。”
有了陶太傅这话,樊长玉便觉着她去军中,顶了天能从一个伍长做起。
大胤朝的军制,五人为伍,十人为什,五什为队,十什为部,五部为营,而一个营的人数,下限是五百人,上限却没个定数。
几营的兵力合并起来,才能称做军。
里边的军职,弯弯绕绕也多,有的是既有品阶又有实权,有的却是空有品阶并无实权,还有的是没品阶但有实权的。
比如一部的兵头,手上管着百人,也称百户,真要按官阶来算,便是无品阶的,但里边的实权委实已不小。
到了战场上,百人能做的事可多了,所以自古名将,大多是为百户时,便可立下赫赫战功。
樊长玉去的是唐培义麾下,之前修大败水淹卢城外的叛军后,唐培义麾下那两万新征的兵马,在经历反贼雨夜突袭后,折损了近三千人,又播出一千给陶太傅前往一线峡送粮,他自己带着剩下的人马去围了崇州。
陶太傅带着的这一千人,跟燕州那边赶来的援军在一线峡汇合后,有燕州的老兵带着,又同反贼交手多次,这批新兵也迅速成长了起来,如今活着回来的几百人,个个都已成了战场上的老手。
唐培义便想把这些人打散了,重新编进新兵里,让他们去带新兵。
他围了卢城后,跟长信王的军队交过一次手,但损失惨重,一直到贺敬元带着蓟州援军赶来,他才敢松口气。
手上这仅剩的万余新兵,也不能就这么白养着,他才想着现在有蓟州那边的主力军顶着了,尽快把手上的新兵练出来。
陶太傅去寻他,举荐樊长玉入伍时,唐培义自是一口应下。
若非樊长玉截杀了那三名斥侯,卢城不保,他便该引颈受戮了。
他道:“那位姑娘竟能杀得了石虎,此等悍勇,于大丈夫中都罕见,唐某麾下能得此将才,实在是唐某的福分!”
陶太傅却道:“玉不琢,不成器,且先让她再打磨打磨。”
等樊长玉被编入了伍中,才知道自己没从小卒做起,也不是从伍长做起,她直接被任了队正一职,手下管着四十九号人,谢五赫然被分到了她这一队。
底下的小卒们发现他们的队正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家,站在队伍里都窃窃私语起来。
“军中怎么会有女人?”
樊长玉的顶头上司郭百户是个大胡子莽汉,生得高大,铁塔似的一尊,新兵里的将领都是从蓟州正规军里调过来的。
他发现自己手底下一个队正是女人时,鼻子都险些气歪了,直接当着底下小卒们的面骂咧道:“也不知是哪位将军府上的千金大小姐又来军中博美名了,不直接封个校尉,让家将们里三层外三层给护起来,扔来老子部下,磕着碰着了,老子这半辈子他娘的就白干了。”
他这话有给樊长玉下马威的意思,被公然落了脸子,面皮薄的,只怕就待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是郭百户最乐意见到的,毕竟别说是哪位将军的女儿,就是个不知军中疾苦被送来历练的大官儿子,他们也不愿接手。
打不得骂不得,上了战场还得拿命去护着这尊大佛。
伤着了都没他们好果子吃,更别说战场刀剑无眼,死人是常事。
一旦人有个好歹,大官那头追究起来,那真是整个队伍里的人脑袋都不够砍的。
所以那些送来军中历练的贵公子,上头的将军们都有个心照不宣的规定,封个虚衔,置座军帐,平日里再派家将保护那金疙瘩就是了。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等到对方“历练”完了,添几笔不痛不痒的军功,把人完好无缺地给送回去,这事就算圆满了。
那些来军中历练的将门虎女,大多倒是都会武,心中也有一腔热血,但就是太天真了些,杀过几个人和战场上的人间炼狱,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而这类将门虎女,往往又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没人敢让她们在战场上有任何闪失,很多时候她们杀的敌,还没有为了护着她们在战场上死去的小卒多。
所以真正打仗时,上头的将军们,几乎都不会让那些前来历练的将门虎女参战。
那些个草包少爷就更不用提了。
真正能让底层将士们都钦佩的将门后人,那都是从底层靠着军功一步步升上去的。
军中不会征女卒,所以郭百户才理所当然地认为樊长玉是靠后台从军的,他也是习武之人,听得出樊长玉呼吸绵长,是个练家子,猜测樊长玉是想学那些从底层做起的将门后人,这才更加恼怒。
别人有没有凌云志他管不着,但若是这凌云志兴许会让他和底下的弟兄们在战场上白白送了性命,他便厌恶得很。
樊长玉不知这些隐情,被郭百户当场发难了,面上倒也不见难堪,依旧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
别人误会了,她没什么好生气的。
谢五替她说话道:“樊队正是从一线峡战场下来的,她杀了石虎,能入行伍,靠的是实打实的军功。”
此言一出,队伍里愈发议论纷纷。
石虎的凶名他们从军以来,还是有所耳闻的,听闻那是个喜啖生肉,饮人血的怪物,手上那对钉锤,沾过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眼前这一身蓟州兵服,身形在男子中看起来甚至有些单薄的姑娘,杀得了石虎?
郭百户则是审视般重新打量起樊长玉,像是在判断她是不是有杀石虎之勇。
人群里有曾在修大坝时见过樊长玉背土石,立马也叫道:“我知道樊队正,她在蓟州上游修坝那会儿,背着三百来斤的石块下山不带喘气的!”
有了确切的数值,小卒们看樊长玉的目光便愈发景仰了些。
谢五还想说樊长玉猎熊的事,但没亲眼见过,说出来在旁人听来可能还跟吹牛似的,见大家伙儿对樊长玉的态度明显敬重起来了,谢五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郭百户问樊长玉:“你擅使什么兵器?”
樊长玉想了想,说:“杀猪刀。”
行伍中有小卒没忍住闷笑出声。
郭百户面上有些难看,喝道:“你上战场杀敌拿的也是杀猪刀?”
樊长玉诚实地点了点头。
人群里又是一片闷笑声。
郭百户彻底恼了,也不觉她真能杀得了石虎,想着八成是她身后的人为了给她造势,硬给她安了这么一项军功,毕竟这种事也不少见。
他一分面子也不想再给樊长玉留,喝道:“那成,老子今日就领教领教你的杀猪刀!”
他沙包似的拳头握紧用力一撞,一身蛮气,冲樊长玉大喊:“来!”
底下的小卒们没料到重新编队第一日,就有这等热闹可看,纷纷欢呼助威。
这边的动静引得高台上的将军们都侧目看了过来。
唐培义问:“那边怎么回事?”
樊长玉所在的方阵在校场最后方,从高台上往下看去,只能瞧见一片黑压压的站成小方块的人影,压根瞧不清后边是个什么情况。
立马有亲卫回道:“属下这就去看看。”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又有一名亲卫前来禀报:“将军,李公子来访!”
唐培义问:“哪个李公子?”
亲卫抹着汗回道:“李太傅之孙,李怀安李公子!”
唐培义当即看向了陶太傅,李太傅是在陶太傅辞官两载后才坐上那位置的,虽为清流之首,但朝野一半都是他门生,颇有几分要同魏严分庭抗礼的意思。
他道:“武安侯前往康城清缴反贼余孽后,朝廷的军粮便走水路送来了,李怀安兼任监军一职,此番前来便是要核对粮草数目,也该寻贺大人才是,此番找到我这儿来,八成是为太傅来的。太傅见他不见?”
陶太傅只笑道:“这后生既知我在此处,避得了今日,也避不开明日,且见见吧,我也好生瞧瞧,李家那老头,教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的。”
唐培义便对那亲卫道:“把人请过来。”
不过须臾,一身天青色儒袍的李怀安便由亲卫领了过来。
同为读书人,他的容貌相较于公孙鄞寡淡了些,却似一盏清茶,越品越有味道,加上他那一身独有的清正温雅的气质,只叫人觉着他似圣人跟前最矜雅的学生。
他一眼就瞧见了鹤发苍颜的陶太傅,恭恭敬敬一揖,温声道:“见过太傅。”
视线掠向一旁的唐培义,又说了声:“见过将军。”
陶太傅不论是资历还是曾经的官职,都远高于唐培义,话自然也是由他对李怀安说的,他笑看着跟前的年轻人,道:“你肖似你祖父年轻时,老头子乍一眼瞧着,还当是他这么些年,竟越活越回去了。”
这话不知是玩笑之语,还是意有所指。
李怀安只浅笑着道:“祖父这些年身子骨大不如从前,赶不上太傅硬朗。”
陶太傅捋须笑道:“老头子是个好玩乐的,这天底下的好山好水还没看够,肩头无事一身轻,自是比你祖父逍遥。”
李怀安道:“是太傅急流勇退罢了,祖父常说,若得太傅那些学问,他此生便知足了。”
陶太傅面上笑意不减,脸上的褶子极深,半开玩笑道:“那老头是越老越不知道知足,他那一身学问教出了半个朝野的门生,还不够?”
李怀安陪着笑,语调依然温和:“半个朝野的官员,也比不上武安侯这等国之栋梁。”
唐培义是个粗人,但能坐到这位置上来,也绝非个蠢蛋,两人这些话,他越听越觉着怪异,正寻思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暂且揭过这话题,先前被他派出去的那名亲卫便喘着粗气跑回来了。
那亲卫抱拳道:“将军,那边是一百户和他部下的女队正在比武!”
李怀安有些意外地道:“唐将军麾下还有从军的女子?”
樊长玉是陶太傅引荐从军的,唐培义正不知要不要暂且瞒下此事,便听军队方阵最后边传来阵阵暴烈的喝彩声。
李怀安往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兴致:“军中比武能旁观么?”
压根就没有不能旁观比武的规定,唐培义也不能胡编一个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道:“能。”
响遏行云的喝彩声响起时,是樊长玉一个过肩摔把郭百户给扔了出去。
郭百户赤手空拳上阵同她打,她也不能欺负人不是,毕竟上一个让她一只手,叫她拿着剔骨刀过招的,还是谢征。
这一跤摔得结实,郭百户捂着腰龇牙咧嘴爬起来,看着立在不远处的樊长玉,问:“老子擅使大刀,不擅拳脚功夫,敢不敢拿兵刃再和老子比一场?”
樊长玉爽快应下:“好啊。”
很快有人抬上兵器架。
郭百户挑了一柄偃刀,樊长玉最擅长的,也是长柄刀法,她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是让锅百户输得太难看,他面子上肯定挂不住。
思来想去,给自己挑了两个大铁锤。
主要是铁锤手柄短,又不像刀剑,往身上一划拉就是一道口子,只要她收着点力道,能陪郭百户多过几招的。
殊不知,她骨架相较于男子小,看起来便有些瘦弱,配上一脸温良无害的神情,手上再拎着两个几十斤重的大铁锤,这画面怎么瞧怎么诡异。
郭百户将一柄大刀耍得猎猎生风,大喝一声砍来时,樊长玉先不接招,只一味闪躲。
郭百户看她看着两个大铁锤身形还如此灵敏时,心态就已经有点崩了,再看她不接招,便骂道:“躲什么躲,接老子一刀!”
樊长玉就真不躲了,那一刀朝着她面门劈下时,场外围观的小卒们都吓得倒吸了口凉气。
谢五虽放心樊长玉的武艺,但也时刻不敢松懈,紧盯着两人过招的一招一式,一旦樊长玉有危险他就出手。
郭百户发现自己刀势已老,樊长玉却压根不闪不避,也没有挡的架势时,后背在那一瞬狂冒冷汗,不管樊长玉是不是将军的女儿,但她能来这军中,背后定是有人的。
要是自己在这里误杀了她,那可真是活到头了。
“铛”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都有些刺疼。
那朝着樊长玉面门劈下的一刀,直接被她用两个大铁锤用力一撞夹住,生生拦下了刀势。
郭百户握着大刀刀柄,明显感觉到虎口剧震,又麻又痛,几乎握不住把柄,冷汗大颗大颗往额前坠下。
场内离得近的看清了,是樊长玉直接用两个铁锤夹住了刀刃让郭百户那一刀没法再劈下,站得靠后些的,显然不觉得那样的刀势,是用铁锤一夹就能拦住的,低声议论了起来。
“郭百户别是看那姑娘漂亮,就放水了吧?”
“丢个面子,换得美人心,换老子,老子也乐意!”
然而下一瞬,樊长玉松开了紧撞在一起的铁锤。
被夹在中间的,郭百户那把大刀的刀刃,顷刻间如碎冰一般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场内场外霎时鸦雀无声。
先前疑心郭百户放水的那个小卒也艰难咽了咽口水。
当空一锤就震碎了劈砍下去的大刀,这得多大的手劲儿?
静得落针可闻的校场外传来鼓掌声,樊长玉侧头一看,就见陶太傅和唐培义等一干将领都过来了,李怀安也在其中。
唐培义是主将,这又是校场,自然由他发话,他赞道:“这场演武精彩,赏!”
小卒们都替樊长玉欢呼,樊长玉之前在军中时就看过别人行军礼,便也学着抱拳道:“末将谢过将军!”
李怀安瞧见是她,似乎颇为意外:“我当唐将军麾下哪位女将勇猛至此,原来是樊姑娘。”
樊长玉不知道他怎么也来崇州了,想着他是个当官的,自己该向他行礼的,便抱拳唤道:“李大人。”
不仅是陶太傅,就连唐培义都有些迷惑了,问:“你们二人认识?”
李怀安温雅笑道:“樊姑娘曾对李某有过救命之恩。”
樊长玉忙道:“只是举手之劳。”
谢五当日也在谢征带回清平县的那一百亲骑中,自然记得樊长玉护着李怀安,看李怀安对樊长玉这微妙的态度,他突然狠狠皱了皱眉。
李怀安对于樊长玉对自己的客气一点不意外,毕竟从她知晓自己身份后,去求他帮忙查她爹娘死因的卷宗时,她都是客气地一口一个大人唤他。
他道:“此行当真也是赶巧了,当日你只身前往崇州,说是要来寻你胞妹,把一位姓赵的大娘留在了蓟州府衙,我动身前来崇州时,那位大娘不放心樊姑娘,央着我带她来崇州寻姑娘。”
樊长玉半是错愣半是惊喜:“赵大娘?”
李怀安笑着点头:“她如今就在我落脚处。”
今日军中刚重编军籍,还不用操练,下午是可以告假的。
编队结束后,樊长玉便向军中告了半日的假,打算去把赵大娘接回自己租的院子去。
谢五自是告了假与她同去的。
二人一起上李家的马车时,李怀安看着谢五,面上依然带着和煦的笑意,并无恶意地开口:“不知这位小兄弟是?”
樊长玉如今要从军营最底层做起,女子从军本就有诸多争议,曝光她和谢征的关系后,对她反而更不利,谢五虽然想让眼前这笑面虎一样的家伙识趣,但也知道不能给樊长玉添麻烦,硬邦邦道:“我是我家队正的亲随!”
李怀安听到这个回答,轻笑了声,依然只让人觉着温和,无半点恶意,他对樊长玉道:“得恭喜樊姑娘了,以樊姑娘这一身武艺,将来在军中必大有作为。”
樊长玉道:“只盼天下太平就好。”
等接到赵大娘,赵大娘看到樊长玉一身兵服,得知她也从军去了,还抱着她哭了好一场。
谢五全程跟着,有李怀安的地方,就有他,李怀安发现了这青年对自己的莫名敌意,依然只是极有礼地对他笑笑。
樊长玉带赵大娘回她租的小院,因颇有一段路程,打仗周边城镇荒凉,借不到马车,李怀安又提出让车夫送她们一程。
回去的路上,谢五和车夫一起坐在外边,樊长玉和赵大娘坐在车内说话,谈及的无非是分别这些日子后发生的事。
谢五全程竖着耳朵听,就怕听漏了一字半句关于那姓李的。
等到了小院,长宁看到久没见过的赵大娘,哇的一声扑进赵大娘怀里大哭起来。
赵大娘想到当时长宁不见了,这会儿还后怕着,难免也跟着哭了一场。
樊长玉忙着宽慰这一老一小,谢五则给谢七使了个眼色,两人借着去厨房做饭的功夫,他赶紧把今日遇见李怀安的事告诉谢七了,道:“今夜你就写信,让海东青给侯爷送去。”
他大力和着盆里的面团,有些气愤地道:“那个小白脸在觊觎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