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回内待足一天,有前车之鉴,沈寂已经做好随时抽身离开的准备。
但这一次,意外的,直到第三天,周围的场景仍然稳定,没有丝毫变化的迹象。
小执昌显然也没想到他这次会停留这么久,但仍然留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兴冲冲地带着他把三个月来走过的地方全部介绍了一遍。只用了两个白天,可见他的活动轨迹非常有限。
此外,三天以来,除了尤印一开始试着套过近乎、被拒绝后自觉不再出现,没有第二个人打扰,整个后院显得安静许多。应该是尤印有过交代。
“叔叔!”又到一天晚间,小执昌气喘吁吁自天际落地,用最短时间赶了一个来回,把酒坛放在桌上,“我回来了。”
沈寂看着他倒酒:“你哪来的灵石?”
自从凤煌节说了一句“最爱”,每天的寄梦醉是这三天里雷打不动的节目。
话已经出口,他也不好收回,只是小孩赚钱不容易,这么花下去,不是违法,就是负债。
小执昌起先还不肯说,他又问了一遍,才问出是从尤印手里提前预支了工资,还算靠谱。
结果第二天一早,尤印就带着重礼上门,外带一张丹方,求请沈寂帮他再练一粒丹药。
沈寂想了想,没拒绝。
其实他的家底也不算丰厚,能给两个小孩留的不多,尤印愿意送,他没道理不收。
毕竟有系统破解丹方,这两份礼相当于白拿。
不过他只打算给小执昌其中一小部分灵石当做零花,其余所有,连同储物戒,交给小谢浮保管更稳妥。
两个人里,至少需要一个人有理财概念。
然而这两份礼物送出去的时候,两个小孩都没收。
缺钱的小执昌面对这笔横财,脸上甚至露出一分排斥。
他坐在桌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不要。”
沈寂问他:“为什么不要?”
小执昌抠了抠手指,抬头反问:“叔叔要走了吗?”
沈寂失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如果不是,我就不能送你们东西了吗?”
小执昌又说:“我不想要叔叔的灵石……”
沈寂转而说:“你每天帮我买酒,是希望我过得开心,是吗。”
小执昌点了点头:“是。”
沈寂说:“那为什么要拒绝我希望你们过得开心?”
小执昌犹豫起来:“可是……”
沈寂笑说:“你们收下这些,我会更开心。”
小执昌的犹豫立刻烟消云散:“我希望叔叔开心!”
小谢浮看他一眼,又冷淡收回视线。
“你呢?”
小谢浮没有开口,只有他面前的储物戒闪烁不见,被他缓缓握在掌心。
小执昌忽然拉起沈寂:“叔叔,随我来。”
沈寂问:“去哪?”
小执昌道:“叔叔去了就知道。”
沈寂笑了笑,顺着他的力气穿过后院,来到尤印的十方斋。
尤印和掌柜都在。
看到小执昌先进来,尤印奇怪:“青山,不是放你长假——”看到小执昌之后的沈寂和小谢浮,他才闭上嘴。
掌柜问:“大师,这?”
尤印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三人的动静。
三人正走向两只幼崽平日炼化材料的地方。
小执昌一路挑挑拣拣,站定后,怀里已经抱有几大块金属,开始动作之前,他记起什么,转身看向柜台后的尤印。
“这些算我买的,你记账好了。”
尤印嘴角一抽:“无妨,你尽管用,都是自家人,不要见外嘛。”
小执昌冷哼一声,不愿在叔叔面前与他争论,已经回过身,对沈寂说:“叔叔,我和封问在这学习三个月,你放心,我们能学会自己赚灵石的。”
沈寂看出他的用意,笑说:“我相信你。”
小执昌眼神发亮,把他推远一步,又找来一把椅子,推他坐下:“叔叔在这里看好。”
沈寂说:“好。”
小执昌才转向小谢浮。
小谢浮了然,抬手掐诀,将他怀中的材料一一投入火中。
在所有人不曾察觉中,一线金凤火种借灵力的掩饰,也注入火舌,炼化出材料中多余的杂质。
凝神站在火前的两个人一致全神贯注。
三个月的修炼和学习,在今日尽数展现。
从上午炼化到中午,有心作陪的尤印都看得不耐烦,再看坐在两人一旁的那位,岿然不动。
到底是叔叔,这样无趣的东西也看得下去。尤印想着,摇头先走一步。
等到下午他再回来,看到沈寂已从座中站起,也走近两步,探头见火中已有剑影,眉头一颤。
只三个月,已学会铸作剑胚……
可惜,可惜。
尤印还在慨叹,猛见火势忽然狂涨!
火前两人齐齐退了一步。
小谢浮薄唇微抿,掐诀稳住火势,并指牵引,成型剑胚飞出火舌,在空中冷凝。
小执昌皱起眉头,闷闷不乐地和他对视一眼,才看向沈寂:“叔叔……”
沈寂把悬停空中的剑胚摄入掌心,随手挽了个剑花:“给我的?”
小谢浮收势,启唇道:“下次见面,我会将它炼成。”
小执昌也点头道:“没错!叔叔,下次见面,我们一定将它重新炼好!”
沈寂说:“那我等着那一天。”
小谢浮上前一步,并指为笔,在剑身写下一个字:“以此为证。”
“我也要写!”小执昌紧接着凑过来,翻过剑胚,在另一面也写下一个字,“这是我的证!”
沈寂双手扶剑,翻看两面。
浮
昌
小谢浮再挥袖牵引边角料炼出一把剑鞘,将剑胚收入鞘中。
小执昌则强调:“叔叔,它一定会是一把好剑!”
沈寂轻笑:“我知道。”
他解下腰间的青霜收回储物戒,换上这柄剑胚。
见状,小执昌眼底更亮。
小谢浮看着他动作,微抿的唇也恢复如常。
尤印看着,又是摇头不已。
这炼丹师对两个小东西如此看重,日后他还是要谨慎些为好。
小执昌注意到他的视线,脸上笑意一收,拉着沈寂道:“叔叔,我们回去吧?”
沈寂说:“嗯。”
他转身走出一步,周围场景忽地轻轻扭曲,脚下微停。
小执昌不明所以:“叔叔?”
沈寂神情不变:“走吧。”
小谢浮看着他的侧脸,也收回视线。
回到住处。
小执昌看了看天色,又全速跑去买酒。
“你要走了吗?”
沈寂看向小谢浮。
小谢浮语气似乎平淡:“我知你不会回来,这把剑,你可随意处理,不教他看见即可。”
沈寂抬手按在腰间佩剑:“这样就很好。”
小谢浮垂眸。
沈寂问他:“你没有别的话说?”
小谢浮袖中五指稍紧:“你想让我说什么?”
沈寂看着他这张和长大后几乎没有区别的冷脸,轻笑一声:“从见面起,你还没叫过我一声叔叔。”
小谢浮眉心微动,抬眼看向沈寂。
沈寂挑眉,唇边笑意愈浓:“叫一次听听?”
从长大的傻鸟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是不可能的事,在轮回里占一次便宜无伤大雅。再者,这样的机会可不多了。
但便宜还没占到。
小执昌喘着气回来了。
他把酒坛放在桌上,对长辈的称呼从这张嘴里说出来,和呼吸一样自然:“叔叔,我回来了。”
沈寂再看一旁,小谢浮已经转身走到床尾桌边坐下,径自翻看书简。
“叔叔?”
沈寂收回视线,不得已又喝了一坛“最爱”的饮料。
念在今天两个小孩劳苦功高,他特意把最爱的好东西分享了两碗出去,喝得两人脚步虚晃,早早就生出困意。
屋内两张木板床已经并在墙边合二为一。
沈寂盘膝坐在中间,左右两侧分别躺着两只小醉鸟。
小执昌困得眼睛已经睁不开,坚持拉住沈寂的衣摆,蹭在他身侧,蜷成一团。
“叔叔,我们明日去外城看看,好不好……”他的声音也困得含糊不清,“他们都说那里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我都没有见过……”
沈寂说:“好。”
“还有那日吃的花糕,我想和叔叔再吃一次……”
沈寂说:“好。”
“还有……”
小执昌张了张嘴,好像又听到叔叔的应允,嘴角扯出一抹自胸间满溢的笑容,再往叔叔身旁挤了挤,舒出一口长气,眨眼睡熟了。
小谢浮也闭着眼睛。
他枕在沈寂腿面,听到两人的对话,面色也有松缓,须臾,却又埋首在沈寂膝间。
混沌的脑海催化着心底的酸胀。
他的声音轻得不同以往。
“说谎……”
他也不知何时沉入梦乡。
直到第二日梦醒。
身侧生冷一片,早已没有那人的气息。
他听到执昌猛然翻身坐起,不言不语,良久,又躺回床上。
小谢浮转眼。
小执昌背对着他,越蜷越紧,一张脸埋在环抱的双臂,可短促难耐的鼻息在寂静的屋内如此清晰,无从掩饰。
他记起那日那人说过的话。
“下一次,也许回不来。”
小谢浮看向桌上的三个空碗,也重新闭上双眼。
—
“宿主,积分和道具也被锁住了!”系统及时提醒,“系统功能完全用不上了!”
沈寂说:“那你怎么还在说话?”
系统:“……”
?
什么意思?
宿主这是在嫌弃它吗?
沈寂扫过面前的面板。
积分的确显示被锁定,道具栏也无法使用。
不过两个小孩已经脱离险境,道具能不能使用无关紧要。
他再看向周围。
和上次见过的场景区别不大,这次被抽离出轮回场景,他还是被困在同样的灰色屏障里。
只不过这次飘在空中的碎片,大部分闪烁着血色,显得更凝肃。
相同的是,里面仍然都是关于谢浮的场景。
沈寂看向最近的一片。
里面还是幼年期的谢浮和执昌,是在他走后,他们留在尤印的店里继续工作,这次不再是被当成活招牌,而是正常在前院当学徒,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尤印在认真教导。
两人的天赋都很高,其余人一个月要学的,他们一天就能上手,画面里是他们正合力炼制一件法宝,身旁围着一堆人旁观。
之后画面一转,是日复一日的枯燥炼器时间。
在这段平凡却安稳的日子里,岁月流逝,两个小孩慢慢长大,渐渐能独当一面,早已经到了能出师的地步,但还一直留在十方斋。
除去开头一百年,之后尤印一块灵石的工钱都没给他们涨,两人独立炼制售卖的法宝,除了材料费,他还要收点抽成,可谓抠钱到了极点。因此被长大的执昌暗地里揍了不知道多少次。
谢浮从小到大对灵石都不在意,对这样的报复也从不放在心上。而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往往活不过一个月。
只是在碎片里就看到他杀人灭口数次,沈寂不了解前因后果,也没打算再深究。
对于谢浮,深究他杀人的理由,是一件失去意义的事。
因为杀人在他眼里,是天经地义,只要产生威胁,就根本不需要理由。
沈寂扫过周围到处闪烁着血色的碎片长流,眼底渐沉。
系统说:“宿主,这次的时间跨度好大,我们好像真的回不去了……”
近处的碎片里,场景已经跳转到执昌成年。
堪堪年满一千岁的执昌身形颀长,做过伪装的五官不如真容,也长相端正,表情不像未来那么不苟言笑,反而很有活力。
他倚坐在后院门边的院墙,抬臂把一团包袱夹在腋下,单脚踩在身侧,嬉笑着抬腿向谢浮打招呼。
“今日别去了,陪我喝一杯。”
谢浮的脸也有伪装,身上独有的气场却无可转换。
他抬眸看了执昌一眼,挥袖将一枚玉简送了上去。
执昌抬手接过,看完玉简的内容,他脸上的笑容褪尽,有些冷沉。
谢浮道:“该走了。”执昌从墙上一跃而下,扶剑的手慢慢握紧:“是谁?”
谢浮只道:“无名无姓,此番暴露,你我运气使然。”
执昌越过他往前两步,语气还是四百年前的执拗。
“我不走。”
两人背对而立,发间的玉簪在日光下同样闪耀夺目。
“你不走,留给他也是一具尸体。”
谢浮的话传到耳边,执昌脸色更沉,左手也狠狠握拳。
一段场景结束,下一个碎片飘来。
翼垂城中。
金鹏卫将十方斋团团围住。
往日平和的护卫无视尤印的声声追问,把十方斋翻了个底朝天,还不罢休。
没过多久,从天而降的凤卫落在两只凤凰曾居住的后院,几句简单对谈,炙热的凤凰火种当即将整座院落化为灰烬,相连的十方斋也夷为平地,仍遍寻不见逃犯,才纷纷飞过吐血倒地的尤印,继续向城外追捕。
整整四百年又得到白凤消息,明煌宫下定的决心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强烈。
赤凤卫半数出动,在整个妖界布下整整一百年的天罗地网。
两只凤凰还没彻底得到安稳,又被迫陷入这场狠绝的追杀。
沈寂在碎片里看着两人躲过一次又一次伏击,也看着时限一步又一步接近一千年,眸光微动。
赤皇至今还对谢浮痛下杀手,怎么会在不久后让两人入住明煌城?
沈寂正思忖间,静止许久的圆形屏障狠狠一震!
这股震荡的力度前所未有。
沈寂循气息望向正前方。
那里有一条撕裂般的长痕一闪而过。
只是还没看清,他身前忽然传来一阵吸力——
如血的碎片爆出浓稠的雾色,顿时将他全然包裹。
沈寂眼前一花,已从屏障内来到场景中。
天际。
乌云压顶。
咆哮的火光呼啸而至。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凤卫的身影。
一双双翅膀在空中扇动,从四面八方相聚围拢,在天地间形成牢笼似的凤凰巨柱,将仅仅两道显得微小的身影困在当中。
身穿赤金甲胄的凤卫统领自空中而下,举剑指向谢浮。
“孽障,还不束手就擒!”
执昌冷笑:“冠冕堂皇。”
两人身上的伪装早在一百年的追杀中彻底卸除。
执昌不穿金甲,只有一套穿旧的靛蓝法衣,却衬得他倜傥不羁,持剑立在天地间,英姿勃勃。
谢浮在他身侧,如银长发在烈风中狂舞,面容淡漠,神情如冰,身形如山如玉,自然威风凛凛。
四周,密不透风的凤卫向内紧逼,一刻不停。
沈寂从凤卫们的头顶缓缓下落。
没人注意到他这个九千年后的轮回访客。
凤卫统领神色不愉,道:“孽障还敢猖狂!”
他手中长剑一挥,天际酝酿的法阵陡然运转。
谢浮抬手掐诀。
他眉间金凤印记闪过,一粒内丹自灵台显现,其中迸发的太古金凤气息霎时震慑长空!
众多凤卫感受到这股气息,忽然裹足不前。
紧接着,一声凤啼穿破层云,骤然升起。
一只金凤虚影在谢浮身后霍然展翅高飞!
“金凤!”“竟是金凤!”
凤卫群中,一声声惊呼各处响起。
众人愕然看着这道虚影在谢浮上空盘旋,动作都变得游移不定,一双双眼睛都去寻找凤卫统领的影子,等他决断。
看到这道虚影,凤卫统领的脸色有一刹难看。
但他很快恢复,朗声怒道:“大胆白凤,用出此等下作法术伪作金凤,该当死罪!给我斩!”
众凤卫心中疑虑,却不得不听令行事。
执昌又是一声冷笑,笑声震破阴云,炸响在空中:“是否伪作金凤,难道仅仅凭你一言?”
凤卫统领已指向法阵。
头顶。
闷重雷声滔滔而过,威势逼人,翻涌的气浪直指谢浮。
沈寂皱眉。
闪身到谢浮身前。
执昌面无惧色,正无畏看向天际。
可熟悉的虚影在面前渐渐显现,他的瞳孔猛然收缩,脸色不免微变。
“叔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