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危的掌心之下是女子柔软的手背, 只片刻,他便收回自己的手。
放回自己腿上的指腹略一摩挲,似乎还能感觉到温热柔软的触感停留在上边。
再说伏危与虞滢所言“信任”二字, 却径直撞入了何家夫妇二人的心里头。
何叔何婶本是富贵人家,但因家族犯事被连累流放了岭南。
数十年下来, 早就被艰难的日子磨平了棱角,也接受了现实。成为了贱籍之人后,被人信任或是去信任别人, 都离他们太远了。
如今听到被人所信任,这种感觉陌生却又熟悉。
伏危目光从何叔何婶那错愕的神色间一扫而过,随而徐缓的说道:“我与六娘想把大兄大嫂接回来, 也盼着何二郎能早日回来。但现在由于我们家把大兄大嫂接出来后, 没有多少的余钱了,所以也帮不上什么忙。”
何婶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一叹道:“不用觉得过意不去,你们并未欠我们什么, 我们都是明白的, 不会因妒而与你们生嫌隙的。”
伏危却是摇头:“我并非这个意思。”
何叔何婶疑惑间,又听他沉稳的道:“我们两家互相帮衬,不是亲人却也胜似亲人,所以虽在银钱上边帮不上什么忙,可在赚银子的前提下, 我与六娘都是想拉上何叔何婶, 希望何叔何婶也能早日存够银子把何二郎接回来。”
伏危的语声温润, 声调平缓, 莫名的让人生出信服感。
虞滢知伏危是在说场面话,但知道他是为了说服何叔何婶才这么说的, 所以也配合着他。
她说:“到十月还有两三个月,毕竟时间太长了。所以我也已经在寻其他短期且一次过的药商,若是有人要的话,只需要何叔何婶空出几个上午与我进山采草药,其余晒草药和后续的活我来做就好。”
想了想,虞滢继而:“而卖出的采药,可按照何叔何婶的意愿,可按斤收,也可按照工钱结算给何叔何婶。”
虞滢与伏危说完了后,便望着何叔何婶,静静的等他们的答案。
何叔何婶两人一下子被这么多的讯息砸来,一时发懵。
而何婶则是拿不准主意地看向自己的老伴。
何叔看了眼伏危和虞滢,继而沉思许久后,才理智道:“帮个几天忙完全没有问题,可要是做两三个月,说实话,我心里没底。”
他望向虞滢,又说:“你虽与药商签了五百斤的药材,可这些旅商都是走南闯北,没有准确的落脚点的,也不知道他几个月之后还会不会到这岭南来。”
虞滢还未说话,做了二十年官宦之子的伏危就先开了口:“既是商旅,那么便会在衙门有备案,不然地方关卡也不敢轻易给携带物资的商旅通行,重重关卡之下,都是他们留下的信息,我们确实不知他们的落脚点,可官府一查便能知晓。”
听了伏危的分析,原本对这单买卖还是有些担忧的虞滢,现在却是稳了些。
伏危复而看向虞滢:“把契书取来给何叔何婶瞧一瞧。”
虞滢知晓伏危的用意,便也就起了身,去了隔壁屋子取契书。
因这屋子时常要出入,吃饭也在这个屋子里,所以虞滢还是把契书和银钱放在了隔壁的屋子,藏在了稻秆床的夹层之中。
虞滢从屋中出来的时候,院子里边的孙氏和孩子都带着好奇的目光看向她。
虞滢回了隔壁屋,把契书找出来后,又回去了。
她坐回原位后,不慌不忙地把契书递给何叔。
何叔曾是富贵人家,自然是识字的。
他接过了契书,打开来细瞧了一眼后,脸上随即露出了讶异之色。
伏危缓声道:“旅商若是没有立下字据,确实不可信,但已签字也摁了掌印,如若毁约,便可告道县衙去。县衙也会根据通关的卷宗寻到旅商祖籍所在,那旅商若毁约只会得不偿失,若没有意向,又何必留下无端把柄?”
何叔仔细想了想,伏二郎所言确实有道理。
想到这,他也已然心动,毕竟字据上边不是五十斤,而是整整五百斤的草药。
大儿在士族底下的庄子耕田做活,一日两餐,一个月一日假,一个月也不过是十斤米和一百五十文钱。
大儿有自己的家要养,不可能全部工钱都交上来,一个月交上来的也就是一百二十文。
而田里的庄稼今年才刚刚栽种,且还有各种赋税,他们起码得存大概一年,才能够银子把二儿给接回来。
采石场是什么的环境,何叔待过多年,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可以,他一天都不想让二郎儿待在那个地方。
想到这,何叔脸色逐渐坚定,也当即下了决定:“做!我们和你们一同做这个药材买卖!”
伏危似乎没有任何意外,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环视了几人一眼,道:“亲兄弟且明算账,既然要做,那边提前说好价格方面的问题,以免往后生出争执和嫌隙。”
虞滢接过了字据,细想了半会后,才问:“那何叔你们是想要按斤收购,还是想要工钱?”
虞滢又道:“我现在也没有什么银钱,也按照不了按斤来收,得收到了银钱后,才能结算。工钱的话,且短期全付,长期也只能先付一半。”
何婶见自家老头子说要做了,她不禁好奇的问:“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虞滢道:“解释前,我得先把账说明白了。”
“第一,我负责寻找收药材的商人。第二,往后可能要走走关系和门道找新的药商,所以也要花去一些开销。第三,后续晒草药,储存草药的活我来做。”
“以上三点,不管我卖出去的是多少银钱,我都会给何叔你们定下一个不变的价格,但也不可能是二十一文的一半。”
何叔思索了一下,才道:“我听村里的人说,说背了一大筐草药去医馆,最后也就得了一两文钱,所以你们给个三四文钱一斤就可以了,这也已经是天价了。”
虞滢笑了笑,说道:“虽没有十文钱一斤,但是按着成色来收,成色好的话,按照八文钱一斤来收,成色一般的话只能算七文钱,若是比较贵的药材,则是按两来收,两文钱一两。”
这时候,伏危在一旁道:“这个价钱,只是给何家开的,往后便是有其他人帮忙,也不会再开这个价钱。”
“另外,往后日子久了,六娘的药材买卖做得大了,何叔何婶认识的草药也多了,检查草药的事情便会交付到何叔何婶的手上,到那时,直接按盈利给何叔何婶分红利,相信不用过多久,不仅何二郎能接回来,何家也能自此过上好日子。”
虞滢越听伏危的话,就越觉得古怪。
片刻后,她才反应了过来,这一单买卖都还没出,伏危这可不就是妥妥的在给何叔何婶画大饼么?
这个饼,听得何叔何婶心动,心里头隐隐有干劲涌现。
虞滢见何叔何婶似乎已经偏向收购方式,但还是把工钱的打算说了:“按斤收购就这么算了。另外工钱的话,一天是十五文钱,但要保证一天最少要有两斤草药,若是不足两斤,却又少于一斤的话,只能算七文钱一日。”
虽然算下来二者差不多,可第一种是没有上限的,何叔何婶都偏向第一种。
何叔选择道:“第一种,按斤来收。”
虞滢:“何叔先别急着做决定,最后还有一件事,是必须慎重的。”
何叔露出了疑惑之色。
虞滢面色肃严,说:“山里凶险,哪怕是外围都有可能面临着危险。这些,何叔何婶应该是知道的,而且药材越珍贵,便代表着危险也越发的大,我希望何叔何婶斟酌过后,再回我也不迟。”
激动劲过去后,何叔缓过了劲来,也意识到了山里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挣的。
可他想到在采石场的儿子,就觉得再危险也得拼一拼。
何叔思索半晌后,说:“天上没有忽然掉馅饼的事情,得付出了,才会有所得,这道理我是明白的,所以我还是决定与余娘子一块做药材。”
大概有细说了一些后续细节后,何叔才问:“你们想何时去赎大兄大嫂?”
虞滢琢磨了一下,然后说:“我托人帮忙去询问新药商是否收药材,成与不成,后日便能知道结果。若不成,便做好准备,最晚三日后出发,若成的话,那就把这一单买卖给做了再去。”
何叔看向身边的老伴,声音沉重:“我们也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二郎了,就趁此机会去瞧一瞧吧。”
何婶想起二儿,眼眶不禁微微发红,随而说道:“是呀,有两年没见过二郎了,也不知他瘦成什么样了。”
夫妻二人感伤了半晌后,才起身告辞。
虞滢送走了他们,再而从屋外端回伏安熬好的汤药,放在了桌面上,与伏危说:“已经放了一会了,趁热喝了吧。”
伏危道了声谢,然后端起汤药。
汤药尚烫,他便慢条斯理地浅浅抿着喝。
汤药苦口,便是虞滢喝药,基本都是两三口气就饮尽了,可伏危……
虞滢看着他喝药都觉得自己口中发苦,她问:“你不觉得苦吗?”
伏危望向碗中漆黑的药汤,意味深长的道:“现在的苦,我想记住。”
虞滢听出了他话里有意味不明的意思,便想到书里边给安排的他各种不幸,导致最后他成了个冷心冷肺的权臣。
她斟酌了一二后,她还是说:“人性本就有多样性的,可虚与委蛇,可自私,但坚守住最后的底线便可。”
伏危听闻她的话,眸色微微一变,随而抬起头看向她,静静地盯着着她瞧了半刻,才问:“我若变成你所说的那种虚与委蛇,自私的人,你当如何?”
若是在后世,虞滢或许不喜与其往来,可是这个时代背景是不一样的。
她继而说:“自保,自强之下若是非得这么做的话,并没有什么错,但我也希望你能守住最后的底线。”
伏危心头阴暗的角落似有了一丝明亮。
“最后的底线,是什么样的程度?”
虞滢思索了一下,说:“无人伤你的情况之下,你为一己私欲,伤人性命,若过了界,那么我们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只会成为陌路人,这大概就是俗话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伏危心头也有了底,唇角多了一抹浅笑:“如此,为了往后不成陌路人,我自是要时刻铭记着今日你所言。”
这话题过于沉重,虞滢觉着他是听了进去的,也就转移了话题。
“对了,我与陈大爷说了竹床的事情了,短则四日,长则七八日就能把竹床做好,但这些天可能还要……”她的目光往他里侧的竹床瞧了一眼:“可能还要多打扰你几日了。”
伏危愣了一下后才平静道:“我并不觉得打扰。”
虞滢只当他是说场面话,笑了笑后,便出去准备梳洗了。
伏危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继而再抿了一口苦药。
苦药入喉,苦得他紧紧皱紧了眉心,复而低眸看了眼碗中的汤药。
他怎觉得今日的汤药比先前的要苦得很多?
*
虞滢并未与罗氏,还有伏安扶宁说要把伏大郎夫妇接回来的事情。
她想,比起眼巴巴地等着,不如就让人直接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要惊喜得多。
再说罗氏的双眼已经治了一个月了,也差不多该是时候拆开纱布了。
虞滢要给罗氏拆纱布的时候,伏安把竹凳搬出了院子,让他祖母坐在院中,而他和妹妹则围在一旁,满脸期待的等着。
“小婶,奶奶的眼睛真能治好吗?”伏安问道。
虞滢一笑:“哪有这么容易,治标也得治本,治本的话是一个需要耐心等待的过程。虽然现在还达不到清晰视物的程度,但勉强还是可以视物和看路的,要逐渐清晰的话,还得继续慢慢疗养。”
罗氏闻言,说:“能看得见路,不用人带路就已经是极好的了,我也不敢再强求其他的。”
虞滢走到了罗氏的身后,轻声说道:“肯定不止这个程度。”
说着,她开始解开罗氏眼前的纱布。
一圈又一圈后,纱布取下,闭着双眼的罗氏迟迟不敢把双眼睁开。
说到底,她也是紧张的。
虞滢走到了她的身前,笑道:“可以睁眼瞧一瞧了。”
罗氏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地睁开了双眼,有光线入眼,眼前皆是一片模糊。
她在影影绰绰之间看到了一个女子模糊的轮廓。
“怎么样?”虞滢凑近去检查罗氏那双略显浑浊的双眼。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便知这双眼治疗得是有效果的。
双眼逐渐适应了光亮,虽然视物还是朦胧的,但她可以看到离自己很近的人,即便不是很清楚,可大概也能分辨得出来五官的位置。
罗氏试探的唤了一声:“六娘?”
“嗯?”
看不清楚,可罗氏感觉得出来儿媳是个美人胚子。
渐渐的,罗氏缓过了神来,心跳却忽然快了起来,蓦然抓住了儿媳的手腕:“六娘,我能瞧、瞧见了?!”
以前,只有白日的时候才能看到微弱的亮光和非常显眼的东西,可现在,却是能看得到人的五官位置了!
“奶奶,我呢我呢,你能看得见我吗?”伏安也跟着激动了起来。
虞滢给伏安伏宁让了位置,让他们祖孙三人相互高兴高兴。
高兴和激动过后,罗氏站了起来,转身往茅草屋的方向望去。
神色有些紧张,她看向虞滢,声音轻颤的问:“二郎是不是长得英俊?”
除了伏安外,没有人和罗氏说过自己的亲儿子究竟长得什么样。
伏安只说现在的小叔好看,比之前的小叔好看多了,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虞滢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屋子看去,缓声道:“是的,长得很英俊,又英俊又聪明,脾气还好。”
罗氏虽然看得不清楚,可就是亲儿子的影子,也想看一看。
伸手去拿身边的竹竿,握上竹竿的下一瞬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能勉强看得到路了。
她复而松开了手,站了起来,往茅草屋一步一步地走去。
推开房门,走入了屋中,往竹床的方向看去,隐约可见坐在床上的身影。
“二郎……”罗氏声音微微颤抖。
伏危抬头看去,与生母四目相对,只见生母逐渐红了眼眶。
伏危心情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
他养母早逝,所以并没有感受过多少母爱,可因他与生母才相认两个余月,所以他们母子俩算不得有多深的感情。
此前他们极少交流,就是交流都未称母亲。
可现在,伏危想就此解开彼此的心结,所以点了头“嗯”了一声后,又喊了一声:“母亲。”
听到这声母亲,罗氏一下子没忍住,心一酸,捂着嘴哭了出来,转身就往屋外跑了。
虞滢在屋外听到伏危的这声“母亲”,脸上露出了一抹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
还好,算是相认了。
在书里,直至罗氏临死,他们母子二人只是相见,却算不上真正的相认。
而伏危的遗憾之一,就是没能在生母有生之年喊她一声“母亲”。
如今,从这里开始,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虞滢抬头看了眼艳阳。心道,再过不久,那伏大郎夫妇也能回来了,到那时伏家就真的能全家团聚了。
可她呢?
想到这,虞滢心中不免多了一丝伤感。
在这个世界里边,所谓的亲人却也不是她的,她又找谁团聚?
正伤感的时候,掌心忽然一热。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伏宁牵住了她的手。
伏宁对上了小婶的目光,眉眼弯弯一笑,然后用脑袋轻蹭了蹭小婶的手臂。
小姑娘撒娇的动作,忽然让虞滢想起了她妹妹养的一只小奶猫,也是这样撒娇的,奶萌奶萌的,怪可爱的。
她一想,罗氏的眼睛没治好,伏危的腿也没好,最重要的是小伏宁还不会说话,这些病症都治好,都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去了,她做什么那么快忧愁去处的问题?
想到这,虞滢顿时把那些个低迷情绪一扫而空,再次把目标确定了下来——治病,挣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