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时多一点的高铁。
叶迦澜老家所属的城市,每天往返北京的高铁不过三次,最早的也就是许盼夏所购买的这一班次,可惜叶迦澜买的晚,已经没有余票。
他已经尽力买最早抵达的班次。
叶迦澜等了一分钟,才等到人开门。
幸好。
许盼夏穿着灰色的运动套装,扎着头发,一看就是顺手抓起来的,头发上乱的可以让可爱的小鸟来做个巢再下几枚小巧的鸟蛋,耳朵边还有一缕倔强的、不肯下去的头发,还是在老家时的模样,干干净净一张脸。
“哥。”
“嗯。”
叶迦澜拉着行李箱进门,门关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拉开羽绒服拉链:“家里冰箱还有什么?”
许盼夏:“呃……”
叶迦澜脱下羽绒服,里面是件圆领的浅驼色羊绒衫,有些惊讶:“你别告诉我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许盼夏:“……这个嘛……”
叶迦澜:“你回家后什么都没买?”
“……”
“那你晚上打算吃什么?”
“……”
很好很好。
叶迦澜叹气:“一问摇头三不知,饿不饿?我要不来,你打算怎么办?辟谷?修仙啊你?”
“爷爷奶奶不是给我装了菜包子和豆包嘛,”许盼夏说,“我想着热一热就能吃。”
叶迦澜转脸,看到空荡荡茶几上,透明玻璃水杯上顶着的可怜小包子,只被咬了一口。
叶迦澜不说话了,他拿起羽绒服重新穿上:“你先看会儿电视,我下楼买个菜。”
许盼夏说好。
他又问:“有想吃的水果吗?”
许盼夏说:“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她喜欢说“什么都行”。倒不是真的什么都爱吃,她是这样习惯了,“寄人篱下”四个字好像深深刻在她骨子里。哪怕许颜没有教过她委屈求全,但那种环境……她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学会把自己的真实喜好藏起来,小心翼翼到什么都不敢说,担心多一点要求会被认为“娇气”“侧目”……
许颜走之后,许盼夏才突然“聪明”了。
叶迦澜没有纠正妹妹,他穿着羽绒服下楼,离开小区,去附近的超市中买菜买水果,昨天许盼夏吃了一整碗的饺子外,夹那份白菜猪肉丸子夹了十四筷,那就买白菜,买绞好的肉馅买淀粉回去炸丸子,还有那份凉切牛肉,宫保鸡丁。
水果,他挑龙眼,挑新鲜饱满的,还有一些运来的大樱桃,虽然不如美早那般大,但看卖相也不错,还有一个黄瓤的小圆西瓜……
叶迦澜拎着两大袋子回家时,许盼夏已经重新扎了头发,高马尾,清清爽爽,脸也刚洗过。她震惊:“哥,你去抢超市了?”
“我要有那能力,先抢了你——”他话转走,生硬转折,“抢了你的东西,练手。”
许盼夏没有留心,她眼圈有点红,不看叶迦澜的脸,蹲着,声音轻松地细数:“龙眼,西瓜,砂糖橘……哇,还有樱桃!”
她仰脸:“哥,你真抢银行了吧?这时候樱桃好贵。”
“奖学金,”叶迦澜说,“虽然不多,但让我妹妹吃点想吃的水果还是可以的。好了,去洗樱桃吧,等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许盼夏说:“我帮忙。”
“去把水果洗干净,找个盘子盛好,再去刷个勺子,”叶迦澜说,“晚上看电影。”
许盼夏领命。
厨房很小,她便拿了东西去阳台上的水管冲洗。叶迦澜拿了她咬了一口的凉包子,在厨房里,低头,顺着她咬过的边缘慢慢吃。
都凉透了。
叶光晨一早就开车送许盼夏走,那姿态是半点儿也不能等;许盼夏下了高铁,背着书包拉着行李箱挤地铁,又走这么久回到住的地方。
包子冻得又冷又硬。
她刚刚就吃这个。
叶迦澜吃掉了一整个凉包子,冷掉的面食在胃中冷硬难消化,好像咽下去生冷的石子。他沉默着,抬手掀开锅盖,将书包里、她背来的其他包子和豆包一一放上去。厨房门开着,外面阳台上的水龙头声音开得很大,哗哗啦啦,不像许盼夏的一贯作风了。
实际上,阳台上,许盼夏一边洗樱桃,一边哗哗啦啦地掉眼泪,她压着不出声,实在受不了,才拧大水龙头,在哗哗啦啦水声的掩饰下,急促、快速地吸一口气,丢下哽咽。
许盼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现在叶迦澜一对她好,她就忍不住想哭。
她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但叶迦澜对她的好让她感觉到自己可怜。
四年前的许盼夏还没有这种念头。
那时候的她,纵使也有青春期的苦恼,但她还有妈妈,还有许颜替她顶着。那时候许盼夏毫无戒备心,就算和叶迦澜的房间只隔着一扇棉帘,她也不会乱想。
家中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兄妹,不会发生什么出格的事情,就连叶迦澜也是这样。
许盼夏感觉似乎只有自己是思想糟糕的那一个。
她反省自己是否过于“坏”,坏到会产生违背道德的念头;她下定决心自己绝对不会再去多想叶迦澜,一心一意地把对方当好哥哥,就像她小时候许愿的那样,让妈妈给她生个好好的哥哥,会给她好吃的,和她聊天,俩人一起玩……
遗憾拦不住花开。
同叶迦澜在老家里住一起的时候,隔着棉帘,许盼夏每天都要洗睡衣,担心叶迦澜突然进来会看到自己不好的一面;她睡觉前会用梳子把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被子收拾得妥妥帖帖,就连鞋子也摆放整齐,还用佛手柑悄悄熏一熏房间……
叶迦澜是很守规矩的人,他再没有进入妹妹的房间。
许盼夏苦恼,叶迦澜不来,她明白对方对自己毫无他意;他若是进来,她又会觉得叶迦澜心思不正,不是她所设想中的好哥哥……
这种少女的苦恼,在过年前一天,被更大的苦恼所覆盖。
——同学和她聊天,无意间提到,对方在咖啡厅见到了许盼夏的妈妈。
“……你回老家没和你妈妈一块儿吗?”同学惊讶,“我下午还见到阿姨了呢,她穿得挺漂亮的,我还拍了照片呢,想发给你……”
照片传到许盼夏手机上,她点开看。
没认错,就是美丽的许颜女士。
对面是许盼夏上次见到的那个男人。
许盼夏心思纷乱地和同学匆匆说了再见,给妈妈打,许颜女士声音爽朗,毫无异样:“我还在杭州呢,等过了年,初五吧,初五我就能回家了……”
许盼夏说:“好。妈妈,我看天气预报,这几天杭州降温,您注意身体。”
通话结束。
许盼夏想不通妈妈为什么骗她。
她把那个男人照片放大,翻来覆去地看,看不出什么。许盼夏承认这个男的看起来比叶光晨年轻,细看眉眼也比叶光晨好看……但这什么都说明不了,这不是出轨的理由。
有了这么一件事,许盼夏连年也过不好了,她闷闷不乐,下午和奶奶、叶迦澜一块儿包饺子,恰好叶迦澜的堂哥叶明超上门,奶奶摘了围裙过去,只剩他们俩继续包。
叶明超长了一个大高个,肤色不白,有些近小麦色,长相挺周正的,是大部分老人喜欢的那种长相。他比叶迦澜大一岁,正在读高三,不太爱说话,站在自己妈面前,不住地扭脸看许盼夏。
他的爷爷和叶迦澜的爷爷是亲兄弟,算下来,他爹是叶光晨的堂兄,再往下,自然而然的,叶明超也就是叶迦澜的堂兄。
其实许盼夏已经快要脸盲了,这边的堂兄太多,她也分不清谁是谁,反正天天跟着叶迦澜,他叫什么,自己就跟着叫什么。不过这个堂兄给她的印象是沉默,还有他那个截然相反的妈妈,嗓门很大很亮,俩人拜年时拎着一箱子奶,离开的时候拎了一袋子奶奶种的蒜、一袋子地瓜、一袋子白菜、一罐子腌黄瓜、一筐自己养的土鸡蛋、一只鸡。
还有——
“今天没杀鸭子啊?”大娘可惜地探头看看,“我看你们这鸭子差不多了,能吃了。我听说这自己养的鸭子好,炖汤最好,补脑子!上高中的孩子就是得多补补,这部,我家超超马上就高考了……”
奶奶说了什么,屋子里听不清楚。
“哎呀,我知道,婶子,您看看您,这多不好意思啊,”大娘说,“我们这搬到城里去了,平时也不方便回来,一年也就来这么一回。你也知道孩子他奶奶,唉,不说了,还是婶子您好……”
……
其脸皮之厚,扫荡能力之强,以一奶拨万物的能力,令许盼夏叹为观止。
最后一块儿送一送,堂兄叶明超或许察觉到许盼夏的视线,他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拉着自己妈的衣服:“妈,回去了回去了。”
大娘急了:“咋?等会儿,你二奶奶去给你盛她晒的地瓜干了,你不是说二奶奶晒的地瓜干最好吃了吗?这个在外面买不到。”
奶奶笑呵呵地拎着塑料袋递到叶明超手里,他还推拒,不住地扭脸看许盼夏。叶迦澜不动声色,将许盼夏拉到自己身后,挡住她。
叶迦澜说:“哥,你拿着吧,你一年也就来这一次,奶奶疼你。”
奶奶也笑呵呵:“对对对,拿着,这东西不值钱。”
叶明超还不接,大娘接过:“是啊,你看你二奶奶多疼你……你也听听,迦澜都说了,让你拿你就拿着。”
许盼夏个头小,被叶迦澜这么一挡,完全看不到前面的礼物三对一推拉赛。她低头,看到叶迦澜拉住自己的手,不免又有些脸红,明明没有丝毫肢体接触,她却觉得两人在大庭广众下有了一场亲密无间的拥抱。
——像偷情。
这个比喻把许盼夏自己都吓了一跳。
事实上,两个人第一次长时间、亲密无间的牵手,还是在大年三十这一天。
大年三十,年夜饭吃得早,六点半就吃完了。春节联欢晚会还没开始,家里面摆了拍桌,打算自己家人聚在一块儿打打纸牌、聊聊天,磕嗑瓜子。山东人打纸牌,首选的绝不是斗地主,而是保皇和够级。这两个游戏一样,都需要好几副牌。爷爷家里的纸牌久无人打,数了数,有两副缺了牌,于是让许盼夏和叶迦澜一块儿出去买牌。
这俩人辈份最小,在山东,让孩子跑腿是传统。
这个时候还营业的店不多了,快走完整个镇上一半的商店,终于在一家私人店铺里买到两副牌,街上道路旁堆着淡淡的、混着泥土的雪,踩上去像踩在未成行的水果炒冰沙上,有着奇怪的爽感。许盼夏穿着厚厚雪地靴,在上面一路踩过去,踩得雪和水混合发出清凉的声音,身后跟着叶迦澜,提醒她:“小心滑。”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火药味道,那是家家户户燃放炮仗留下的味道。路上还能看几个调皮的孩子,玩一种叫做“擦炮”的东西,中性笔笔芯粗细,4、5长,不用火点燃,重重投掷出去,砸到东西上就会自动“爆炸”,发出响声。
许盼夏第一次见这东西,目睹一个擦炮落在脚边爆炸后,她被吓得叫了一声,立刻听到周围那些孩子哈哈哈大笑。
她惊魂未定,叶迦澜拉住她的手,往自己面前拉。
许盼夏踉跄着过去,一头撞到他胸膛,与此同时,听见身后传来响亮的擦炮声。
叶迦澜拉着她的手,对那几个小孩:“再扔,我拧断你们头见你们爹妈。”
他个子高,严肃起来时压低声音真的吓人。现在天早就黑了,阴沉沉的,看不清脸,几个小孩被他吓住了,尖叫起来,哇哇大哭地往家跑。
叶迦澜却没松手,他仍拉着许盼夏的手,解释:“这边留守儿童多,大部分都是爸爸妈妈在外打工,孩子丢给老人照顾……老人都把他们宠坏了。”
许盼夏摇摇头,惊魂未定:“其实也没事,就是声音挺吓人的。”
叶迦澜不说话,握着她的手,在零星路灯下的春节夜晚往前走。镇上的基础设施肯定比不过城市,就连路灯也淳朴地暗了许多,遮不住星星的光辉。他们俩在黑暗中牵手走了半小时,两人都出了不少汗,许盼夏又紧张又羞愧,她都分不清交融的是她的汗还是对方的。寒冬腊月,俩人都冒着热气,血里也滚着烫。
直到遥遥看见家门,许盼夏松开手,往外抽——
叶迦澜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捏得她骨头痛。
“还有一段呢,”叶迦澜说,“这边路滑,我牵你过去。”
“再借我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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