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嫌犯抓到了, 但更大的疑惑也出现了。
那就是，留月湖龙女为什么要偷江城的雨？
但这个问题，恐怕也只有龙女本人能够回答了。
孟道还已将此事上报给了天庭, 这个案子将交由他来审理。
因为这起案件，多亏了沈知倦的参与, 才能这么迅速地侦破，所以孟道还也邀请沈知倦旁听这场审判。
很快, 龙女就被带上了殿。
她长相秀美, 银色长发略有些凌乱地覆在身后，额头上长着一对小巧的淡金色龙角，下方是一双淡金色的竖瞳, 随着光线不同，能隐约看见她的眼下和颊侧细小而整齐的鳞片。
她的手和脚上都戴着枷锁，却神情漠然, 不以为意。
在鬼吏给她解开枷锁的时候，沈知倦敏锐地发现她的手臂和脚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处, 有不少地方都红肿溃烂了。
孟道还狠狠一敲惊堂木, 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孟道还念在龙女修行不易, 再加上她守护留月湖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对她态度还算温和。
然而龙女却并不领情，依旧是那冷冷淡淡的模样, 不管孟道还问什么，她都一言不发。
孟道还也恼了：“龙女, 你身为神灵，本该护佑一方水土，却因为一己私欲, 不顾生灵涂炭，偷盗江城雨水，你可知罪？！”
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龙女，她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冷笑着反问：“我有罪？”
她的声音嘶哑疲惫，全然没有书中记载，金玉敲击般的清脆。
经过她的诉说，众人终于知道原因。
原来，天灵市就在江城隔壁，两座城市共用一条河流——云江，而江城就正好在天灵市上游，云江的水经由江城流入天灵市，最终汇入留月湖。
而这些年，江城发展迅速，对环境问题就比较疏忽，生活垃圾和工业废水都直接倾倒进了云江，最终通过水流全部都流进了留月湖。
曾经的留月湖之所以叫留月湖，是因为湖水清澈，月光流连忘返，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墨客都留下过诗篇。
可如今的留月湖却成为了垃圾湖，湖水也早已不复当初的清澈。
虽然之后江城政府也意识到了问题，关闭了不少重污染的工厂，又开始治理云江污染的问题，但收效甚微。
龙女双眼猩红，带着刻骨的仇恨：“我的子民，死的死，残的残，他们的哀嚎惨叫日日夜夜回响在湖底，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留月湖被糟蹋！”
“你们都该死！只是不下雨而已，便宜你们了！如果可以，我恨不得将你们都杀了！！”
孟道还沉默了。
沈知倦心里也不是滋味。
前几年环境污染极为严重，尤其是江城这种大城市，虽然现在大家都开始有了环保意识，但更注重的还是空气和陆地污染。
但其实，水污染也不容忽视。
留月湖绝不只是唯一的受害者。
孟道还也没想到内情居然是这样，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长长地叹了口气：“就算如此，你也不能盗雨啊！你难道不知道盗雨是触犯了天条的吗？”
龙女又恢复了那种漠然的神情：“那又怎样？再这样下去，留月湖迟早会成为死湖，我的子民和家园被彻底毁灭，我也将被褫夺神灵的身份，渐渐消失，是不是触犯天条，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
现场一片安静。
孟道还审过的犯人不知道有多少，早已心硬如铁，可面对龙女，却第一次生出愧疚和无力的心情。
但其情可悯，其罪难恕。
他还是硬起心肠，问道：“盗雨一事，有人在背后指使吗？”
龙女摇头：“没有，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孟道还皱起眉头：“龙女，以你的能力，是绝对无法偷盗这么多雨水的，一定有人在背后帮助你，只要你说出来，本官可以帮你求情，减轻责罚。”
“不用问了，我不会说的。”龙女淡淡道，“我自己做下的事情，我自己担着，要杀要剐，都随你们……”
孟道还忍不住道：“你这么维护那人，但你有没有想过，对方对你却未必是好心！如果江城真的半年不下雨，你可知会有多少生灵会死去？而这都会成为你的罪孽！”
“就算你死了，也要进入地狱受那剥皮抽筋之苦，永世不得超生，这值得吗？！”
龙女的眸光微微颤动，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双眼，以沉默表达了她的态度。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罪罚，但从她决心复仇那天起，她便已经抛弃了一切，她什么都不怕，所以也就没有任何软肋。
龙女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让孟道还觉得无比棘手，只能无奈地让人把她带下去，重新关进监牢。
这时，沈知倦走上前来，对孟道还道：“不如，让我去和龙女聊聊？”
“你？”孟道还有些惊讶，沉默良久后，才点点头，“好。”
龙女是重犯，让沈知倦去见她，这并不符合规定。
但龙女的遭遇，令孟道还生出不忍，不愿见她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所以宁愿担负责任，也要让沈知倦去试一试。
这个凡人总是能够制造奇迹。
也许，这一次也会呢？
-
龙女被关在特制的监牢中。
她早已是强弩之末，无法维持人形，露出了长长的龙尾。
因此，沈知倦能够更加清晰地看见，她身上溃烂的鳞片，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他进来的动静惊动了龙女。
龙女虽然疑惑，城隍的监牢为什么会有凡人出现，但她此刻心如死灰，对外物毫无兴趣，于是只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沈知倦抿了抿唇，朝她鞠了一躬：“对不起。”
龙女似乎意识到了他的身份，露出愤恨的表情，随即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没想到沈知倦接着说道：“我说这句话，是因为你和留月湖的确因为江城的一些做法受了伤害，但这并不代表你做的就是对的。”
龙女立刻气愤地转过头：“你凭什么这么说！”
沈知倦淡淡道：“在此之前，你是受害者，可在你做了和那些人同样的事情后，你的身份就已经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难道整个江城全都是你的仇敌？那些无辜的花草树木和动物，甚至生活在云江的鱼儿，都有可能因为你做的事情失去性命，就算是凡人，也有呼吁环保，努力治理云江的人，他们，也是你的敌人吗？”
听见他这样说，龙女反倒渐渐平静下来：“你说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说出帮我的是谁吗？不用白费心机了，我不会说的。”
龙女油盐不进，沈知倦早就有心理准备。
他转而开口道：“你知道厄尔尼诺现象吗？”
龙女本以为沈知倦是孟道还派来说服她的，没想到他竟然说起一个无关的话题。
她心中狐疑，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沈知倦仿佛并不在意她有没有听，径直开口道：“厄尔尼诺现象就是太平洋海水温度升高，热空气上升，形成向上的气流，进入寒冷的高空后又变成冷空气，并沿着高空飞到了大洋彼岸，但最终，却会影响到大陆的气候，使得东边洪水泛滥，而西边却又严重干旱……”
龙女没想到沈知倦竟然给她讲起了课，一时都懵了。
但沈知倦所说的，却又是她没有听过的东西，好在沈知倦讲得比较简单直白，所以她在一开始的疑惑过后，竟也慢慢听了进去。
沈知倦科普完知识，才说道：“这就是地理环境的整体性，一个地方环境的改变，一定会引发连锁反应，使得它周边的环境也发生改变。”
龙女听完，慢慢陷入沉思。
沈知倦见状，才接着说道：“你盗走江城的雨，你以为你只是在报复江城的人，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一举动所引发的后续，江城缺水，云江的水不断蒸发，得不到补充，水量减少，甚至会断流乃至改变河道。”
“而作为云江下游的天灵市，才是这场祸患最大的受害者，甚至你的留月湖，你有没有想过，没有活水的注入，留月湖才会真正成为死水湖，最终彻底消失……”
龙女听得心惊肉跳，但她却无法反驳，因为她知道，沈知倦说的都是有可能成真的！
她颓然地捂着脸：“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说……”
沈知倦顿了顿：“你有没有想过，这幕后黑手为什么要帮你，它能轻易拿出这样的神器，为什么就不能帮助你净化留月湖？这明明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对方究竟是为了帮你，还是借你的手制造一场查不出源头的大灾难，以谋求更大的利益呢？”
龙女浑身一震，却不敢再细想下去。
沈知倦点到即止，没有再继续说，和龙女微微颔首，便离开了监牢。
而就在他离开几个小时后，龙女便主动找到孟道还，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据她所说，当初找到她的是一只妖王级别的合欢妖，她说她的栖身的山林被人类毁掉，流浪至此，靠着相似的遭遇打动了龙女，在她的鼓动之下，龙女渐渐将所有的仇恨都转移到了人类身上。
这时，合欢妖拿出一件名为“太素觞”的神器，说可以帮助她报仇。于是龙女就在她的帮助下，偷走了江城的雨，藏进了留月湖中。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地府。
陆之道恨恨道：“又是那一伙人！果真歹毒阴险！”
不论是之前的四阴绝鬼阵和红娘蝮，还是如今利用龙女盗雨，都证明他们势力不弱，而且所图甚大。
白无常皱起眉头：“太素觞不是很多年前就已经下落不明了吗？看来当年是有人将它偷藏起来，如果只是因为贪婪还好，就怕这是一场早就在酝酿的阴谋……”
众人讨论了一堆，却也没讨论出什么东西，不禁将目光都投向上座的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垂下眼睛，缓缓地摩挲着指节，说道：“为什么，是江城？”
众人一震。
没错！
这几次事件竟然都发生在江城，如果这不是巧合，那就是他们有意为之，为什么？
江城有什么？
或者说，他们想在江城得到什么？
所有人抓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
甚至连提出这一点的酆都大帝也陷入了同样的困惑。
不过只要能抓住那个合欢妖或者之前的那个黑豹鬼仙就都知道了。
在这件事情上，陆之道和黑白无常都展现出了极大的积极性，势要亲手将那几只妖鬼捉拿归案。
但酆都大帝却有几分心不在焉。
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屏幕骤然亮起，露出了沈知倦的朋友圈内容。
大概一个小时前，他发了一个仅自己可见的难受表情。
可能是阴间和阳间的系统有bug，这条朋友圈并没有屏蔽酆都大帝。
他知道，这次能破案，甚至让龙女交代幕后黑手，可以说大半都是沈知倦的功劳。
如今案子破了，沈知倦不应该高兴吗？为什么反而会难受？
酆都大帝心中不解。
他点开沈知倦的对话框，原本想问他在干什么，可迟疑了一下，却发过去：【你是不是不高兴？】
沈知倦很快回复：【？】
沈知倦：【土味情话？】
沈知倦：【不过我的确不高兴】
不等酆都大帝回复，他发过来一条语音信息。
酆都大帝心底微微一震，这还是沈知倦第一次给他发语音信息。
看着语音条上的小红点，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将手机笼进袖子里，冷着脸看向面前的陆之道等人：“不是要去抓人吗？还不快滚！”
众人不知道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但也不敢辩解，老老实实噤声告退。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后，酆都大帝才将藏着的手机拿出来。
点开那条语音信息，然后迅速将话筒贴在耳边。
听筒里很快传来沈知倦的声音，他的声音原本是清亮有活力的，但此时却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蔫蔫的，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委屈。
酆都大帝喉结滚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些。
听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完全忘记听内容了。
于是又重新点开了一遍。
沈知倦把龙女的事情换了个说法，明明目前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他依然无法克制心里那种闷闷的无力感。
这种略带矫情的心情，他不知道该跟谁说。
而就在这时，酆暮给他发信息了。
他就像是找到了一个终于可以倾诉的人，把自己内心憋着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说完后，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也冷静下来。
又觉得自己平白无故给人发了一堆莫名其妙的eo信息，很不好意思，正准备解释几句，就看到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说话中”。
沈知倦便停了下来，等着酆暮的信息。
然而一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屏幕内干干净净。
对话框上方依然是“对方正在说话中”。
沈知倦：？？？
这要不是微信语音信息有一分钟限制，他都要以为酆暮给他念了篇小说过来。
终于，在二十分钟的时候，屏幕上跳出了一条五秒的语音条。
沈知倦：“……”
这就是二十分钟的精华吗？
他不禁有些紧张，点开的小手都微微颤抖。
从扬声器中传出的声音似乎有些微的失真，低沉的声音犹如上古时钟磬之声，仿佛还有一些熟悉。
不过没等沈知倦想明白那熟悉感来源于哪里，就被他话语给吸引了。
酆暮：【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因为他坚定而包容的语气，仿佛咒语一般，瞬间就把沈知倦心头的那些坏心情给击散了。
沈知倦抿着唇，小声嘟囔：“男大学生还是挺会的嘛……”
-
很快，龙女的判决便下来了。
因为她并没有造成太严重的损失，并且主动归还了江城的雨量，还交代了幕后黑手的身份，所以减轻了不少刑罚。
但她毕竟是触犯了天条，法理不容情，她要被褫夺神灵的身份以及一千年的修为，重新回到东海去修炼。
不过也因为她这件事情，由小何警官和师道长等人汇报上去，总算是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决定加快对云江的治理，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在龙女被押送去东海之前，孟道还还是网开一面，让沈知倦等人来送送她。
此时的龙女已经没有了神灵身份和一千年的修为，重新化为了蛟，头顶的龙角也没有了，只剩下两个圆圆的小鼓包。
不过她的表情倒是轻松许多。
看到沈知倦的时候，她朝他行了一礼，略带感激地说道：“如果不是你，我差一点就会犯下无法挽回的大错，谢谢。”
沈知倦摆摆手。
龙女张开手掌，上面放着一枚流光溢彩的鳞片，她将这个递给沈知倦，说道：“这是我的龙鳞，也是我的信物，如果你以后需要东海水族的帮忙，只需要拿出这个就行了。”
沈知倦没想到她会送自己这么珍贵的礼物，顿时觉得自己的礼物有些拿不出手了。
还是孟道还疑惑地问道：“小沈，你之前不是也准备了礼物要送给龙女吗？”
龙女好奇地看向他。
沈知倦有些尴尬地将东西从书包里拿出来，递给龙女。
龙女将包装纸撕开，发现竟然是全套从初中到高中的的地理教科书。
龙女：“！！！”
沈知倦摸了摸鼻子，试图忽悠……啊不，是解释，让这份礼物显得不那么寒酸。
龙女听完，露出恍然的表情：“你说得没错！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我们要将无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学习中去！成为新时代海洋接班人！”
沈知倦：“？？？”
糟了，他是不是把龙女给带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