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雨开着车,心里想着一会儿该怎么和那个被关了终身监禁的人交谈。
对一个永远失去自由的人而言,很难再找到什么东西打动对方。
那个王有福如果铁了心装聋作哑,什么都不肯说,事情就会变得格外棘手。
正想着问题,易雨忽然看到身后飞快上来了一辆白色轿车。
这里已经是城郊区域,两旁都是腊梅花树,车流很少,一条出城大道上,只能看到他和那辆车。
他面无表情地给对方让开了路。
然而,那辆白色轿车并没有选择超车,而是和他并排开着,然后“嘀嘀——”地不停按着喇叭。
挑衅?
易雨没有理会。
但对方明显不依不饶,一脚油门加速到前方,并缓缓减速,想要逼停他。
易雨面色不改,但却随了对方心意,把车停在了路边。
“砰——”
下车,关门,易雨面色不善。
他不喜欢在无聊的事上浪费时间,但对方显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辆白色轿车也打开了车门,一个让他有些没想到的身影……下来了。
是钟雪燃?
易雨立刻转过身去,他忽然意识到,今天自己并没有顶着秦满江的脸出门。
而那个叫许一的人,在秦满江提到后,他也仔细地去了解过,最多人说的是……他是为救钟雪燃而死的。
简单来说,这张脸不该出现在钟雪燃面前。
没有应对这种局面经验的易雨,第一时间选择了回避。
他打开车门,刚要上车逃离,就听到了“哒哒哒”的急促脚步声。
“站住!”
钟雪燃的声音在颤抖。
冬末的冷阳下,易雨站在车边,侧着头,没敢再动。
钟雪燃仔细地看了一眼又一眼,那张脸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风一吹,她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城郊冬末的腊梅幽幽飘香,细碎的花瓣没等落在地上,就被风吹着一直打着旋儿,在两人的脚边翻滚。
许一死后,钟雪燃的表现其实要超出很多人的想象。
她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歇斯底里,甚至称得上平静。
人的记忆就像一张写满字的纸,钟雪燃将其中有关“许一”的段落都涂掉了。
她以为,只要时间够长,重新写下的内容够多,许一的死就能被覆盖,被遗忘。
但她此刻才发现,虽然自己刻意涂掉了他的名字,但在整齐的记忆中,那被涂成一团黑色的“许一”反倒格外显眼,就像她人生中一座孤立在外的岛屿。
那么扎眼地伫立在记忆里。
眼前这个人,虽然脸色更加苍白,眼神也更加冰冷,但眼角眉梢的模样,分明就是许一本人……
“有事吗?小姐。”
易雨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她。
视线快要看不清了,都是泪水。
许一是真切死在自己眼前的,但也的的确确被严潇带走了。
严潇提到过,他把许一交给了一个可以让“死者复生”的人。
眼下,这样的奇迹就在眼前。
钟雪燃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易雨浑身僵直,没有动。
身体下意识地想回抱,但他忍住了。
这不是给他的拥抱,他很清楚。
感受着怀里身躯的颤抖,易雨略微仰头,看向天空。
他忽然有些不太喜欢这种带着些凉意的天气了。
钟雪燃一直在流泪,但却没哭出声,只是肩膀在微微颤抖。
本来,就算今天接到了易连海的电话,易雨也是不打算回去月城的。
他不想回去了。
但现在,他的脑袋里却突兀地冒出了一个想法。
该回去看看,至少要弄明白易连海做了什么。
他到底是如何把“许一”变成“我”的。
我……又到底是谁。
虽然拥有了一个叫“易雨”的名字,但他仍是迷茫着。
身体是“许一”的,灵魂是“秦满江”的。
但这样拼凑出的“我”,竟然诞生了自我意识。
易雨感觉身体有些僵了,他挣扎了一下,发现钟雪燃抱得很紧。
接下来该怎么办?
易雨不知道,他是认识钟雪燃的,但钟雪燃却不认识他。
在钟雪燃的眼里,这个人就是许一。
或许……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许一已经死了,现在是我在使用他的身体”?
这个想法只是在脑子里窜了一下,就被易雨掐灭了。
“小姐,你认错人了。”
易雨选择了最普通的一种回答。
就和今天准备要去见的那个监狱犯人一样,只要咬死不开口,当事人拿自己也没什么办法。
然而……
他低估了钟雪燃。
钟雪燃平复了好一阵,擦干眼泪后才推开他,双臂矜持地抱着,抬眼看着他说:“我只是叫你站住,没有叫你的名字,我认错谁了?”
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完全不凌厉。
但易雨却很快地躲开了,他张张嘴,很是动脑筋地想出了一个答案:“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
很轻巧的五个字,可以避免绝大多数的麻烦。
可在对方已经认定的情况下,这种理由只会引起更严重的后果。
钟雪燃并不相信,她知道许一的性子。
那个人,看上去永远不正经,永远不着调,她本来也那么认为,直到在【嫁衣】的最后,她才勉强看清了许一的样子。
就像一首没有结尾的诗,前面再多的辞藻与描述,都只是为了最后一句的转折。
许一就是那样的人。
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才能看清真实的他。
他明明知道很多事,也能看清很多心,却总是不说,仿佛把所有秘密和责任背在身上,对他来说是某种天份。
现在,他又来了。
“我知道你陷入了某些麻烦里,不想把这些麻烦引到我身上,”钟雪燃看着“许一”的侧脸,发丝被料峭微风吹得轻轻飞舞,“但你还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道路两旁的腊梅花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金黄色的花朵像一枚枚小小的铃铛。
钟雪燃的脸微微泛红,她俏立风中,不比花逊分毫。
易雨也愣了片刻,却很快就回过了神。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自己以前从未想过,却在一出现,就无法再停止的念头——
我是不是,一开始就不该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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