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越近年关,天气愈冷。
连慎微知道风恪和仇澈都在他身边之后,没有之前那么沉寂了,不知道是装样子还是看在仇澈的份上,勉强提起精神来应付,都是个好兆头。
连慎微总觉得最近他身边的人都奇奇怪怪的。
他自己当然看不见,都是明烛或者风恪在他手里写的。
什么时候开始倒霉的呢?好像就在半个月前,风恪在他掌心写:“天南出事了。”
连慎微皱眉,第一反应是他们现在大大咧咧住在摄政王府的事情暴露,天南不小心被抓住了。
他了解风恪,要只是小事的话,应该也不会告诉他。
连慎微不由得坐正了些,拧眉问:“怎么了?”
风恪郑重其事的写:“他,今天中午出去给你买东西。”
隔了好久,没写下一句话,好像在犹豫怎么跟他说似的。
在听不清也看不清的状态下,知道了半截自己很想知道的事情,偏偏要告诉自己的这个人,还非常磨蹭。
连慎微耐住性子问:“被抓了?”
风恪:“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儿。”
连慎微:“你说。”
风恪:“事情是这样的。”
连慎微眉心微动。
在他脸上察觉到了情绪波动,风恪终于不再逗他,轻咳一声,写:
“他给你出去买东西,结果着了凉,回来之后在茅房蹲了一下午,腿麻了,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下来,然后砸中了仇澈,不小心亲到了他的无量剑。仇澈气哭了,把他揍了一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今天就看不了你了。”
“……”
连慎微反应了片刻,冷静问:“府内的圊什么时候修到屋顶上去了。”
所以腿麻了怎么会从屋顶上掉下去。
还有天南亲了仇澈的剑被打了,这件事怎么看都离谱。他知道仇澈爱重他的那把剑,但怎么也不至于护到这个程度……还是说这么多年不见,仇澈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生出了一些特殊的癖好。
这怎么——
……也不是不可能。
他下意识顺着风恪写的,想象了一下仇澈抱着剑被气哭的场面。
连慎微沉默了。
这时候,他隐约捕捉到了一点细微模糊的声音。
连慎微侧了侧耳,只听见了一连串嚣张的哈哈哈。
“…………”
风恪快笑疯了,暗地里编排仇澈编排的非常快乐。
他不知道连慎微在周围声音很大的时候可以听见一点点,所以丝毫没有压制自己的笑声。
连慎微无言片刻。
情绪到底被挑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天是个开始。
从那天之后‘天南被摔’、‘天南撞墙’、‘天南被仇澈丢进了井里’……各种倒霉事。
连慎微从一开始还能给点反应,后来逐渐习惯。
于是天天在他掌心写的那些小故事,就变成了仇澈写‘风恪被自己的药药倒了’、‘风恪偷吃你的药然后补的太过流鼻血了……’
连慎微其实知道,这些事情多半是编出来哄他的,可掌心每次传过来的文字,都会在他脑海里形成相对应的画面。
鸡飞狗跳,多姿多彩。
-
风恪几人围在一起发愁。
“怎么办啊风伯,是不是我们最近编的故事没意思了?”应璟决愁的掉头发,觉得自己批奏折都没有这么为难过,“你们谁还有没有新点子?”
天南一脸麻木:“再往我身上编,主子该怀疑我现在人还活着没有了。”
“这注意是风恪出的,”仇澈冷哼一声,“除了最开始的几天,后面也没看见息眠有什么反应了。”
他后来才知道自己被编排的多惨,怒而反过去编排风恪。
风恪眯起眼:“你还说。”
叶明沁讪讪道:“要不我去京城里的酒楼里,收集一些话本子,你们写给义兄?”
“对,我少时也收集了不少,”厉宁封道。
“打住打住,”风恪瞥他们一眼,轻啧了声,“你们当他小时候也跟现在似的不说话啊?跟你们讲,你师父少年的时候爱玩得很,什么话本子他没看过?现在这些都是他玩剩下的。”
众人:“……”
面面相觑。
仇澈向后一仰,头疼道:“从未觉得想让一个人笑,这么难。”
做这些自损面子的笨事,一方面想挑起息眠的情绪波动,让他不至于一直那么死寂沉沉,一方面是想让他笑一笑。
可这么久,就是唇边的一点笑的弧度,他们都没见过。
太失败了。
风恪长叹一声。
他们几个就在连慎微卧房的外间,隔着竹帘商讨。
连慎微就在里面。风恪顺着竹帘的缝隙看进去,他就靠在窗棂边的小榻上,阖眸浅眠,外头的冷光透进来,那张脸也显得疏淡冷清。
养了这一个多月,还是很清瘦。
“怎么就养不胖呢。”
风恪:“补品先缓一缓,改成三日一补,嗯……之前是不能吃,现在可以在他吃的菜里多些油水,总能养胖。”
应璟决都记下。
他想起什么似的:“欸?府里的那株玉檀梅是不是开花了?”
明烛:“开了有两三天了。”
玉檀梅。
风恪摸摸下巴,“给我去摘一支来。”
风恪拿着插着梅花枝的瓶子进来的时候,连慎微在看着窗外出神。
他最近好像好了一些。
可以捕捉到一些更细的光影。
风恪把瓶子放在案上,扯过他的手,写:“别对着光太久,对你的眼睛不好。等过会儿给你裁一个遮眼的带子。”
连慎微:“不用。”
“不听话的病人会秃头。”
风恪其实本来想写‘不听话的病人会被针扎’的,但连慎微刚从诏狱出来那会儿,遍体鳞伤,指尖和肩胛都有被针扎过痕迹。
他每每想起来,心便刺得慌,就再也不想和小时候一样,用扎针来威胁。
不止他,恐怕往后璟决那几个小子,都不会让针出现在连慎微面前。
风恪低头看着连慎微的那双手。
苍白修长。
已经恢复的很好了。
一开始连抓握这么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昏迷的时候都在疼的打颤,现在这双手都看不出来曾经受过伤。
风恪:“送你一样东西。”
他把插花的瓶子往前推了推,“闻见没?”
连慎微闻不清,但可以感受到一点细微的寒冷的味道,“是什么?”
风恪:“你凑近闻,或者自己摸摸看。”
连慎微:“会碰倒。”
风恪:“摔不碎。”
“你不能总因为害怕什么,就不往前走,就放弃了。”
之前都是他们想尽办法帮连慎微走出来,可是风恪忽的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们用足了劲儿把他往外拉十仗,都不如他自己往上主动爬一步。
风恪拍拍他的手,“我还有事儿,你自己玩,晚上找你。”
他三两步走出去,然后拐了个弯,走到外面另一个可以看见里面情况的窗户处,打算偷窥。
一过去才发现,这里的窗户边上齐刷刷挤着六个人。
厉宁封尴尬笑笑:“师伯,你也来啦。”
风恪无语片刻,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边儿去,留个位置给我。”
他们几个挤了又挤,终于又挪出来一个位置。
然后一起往里看。
……
房间内没人了。
连慎微迟疑的抬起手,放在了案上。
然后摸索着,碰到了花瓶的底,他顿了下,另一只手也摸上去,扶在了花瓶上。
这东西太小,他连轮廓都看不见,只能这样摸索。
是个瓶子,木质的。
再往上,指尖碰到了还带着凉意的枝子,他捻了一下。
玉檀梅。
只一下,连慎微心里就有数了。
阿姐喜欢的花,他种了这么多年,只要听见名字,就可以想起这花的颜色和形状。
窗外。
叶明沁小声道:“……怎么不动了?”
“大概是知道那是玉檀梅了,”应璟决说,“这种梅花的枝子比较特殊,小舅舅养惯了的,一下就能摸出来。”
“也算是师父主动探知周围环境了,不能求太多,慢慢来唔——!!”
厉宁封的嘴被蓦的捂住,风恪冲他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里面。
憋得满脸通红的小侯爷往里一看。
连慎微虚虚往上抚着花枝。
片刻后,他迟疑的低下头,鼻尖抵在花瓣上,轻轻嗅了嗅。
窗棂疏影,清光倾落。
低头闻花的男人,唇边扬起一抹细微的弧度。
……
风恪关上了窗户的小缝。
他们几个同时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彼此对视一眼,发现都笑的像个二傻子。
风恪搓了搓自己的脸,努力板正:“就一个笑,至于吗你们,乐成啥样了?”
他戳了下应璟决的额头,“还皇帝呢,没出息。”
是啊。
就只是一个笑而已。
叶明沁也跟着大家笑,笑着笑着,眼皮子就有些热。
是一个笑没错。
就是来的太不容易了。
她看着大盛朝的皇帝和大将军,这两个都是大盛朝顶梁柱的人,都在高兴,即便穿着普通的常服,也显得比旁人多几分权力浸出来的威势——
如果没有和她一样悄悄擦眼泪的话。
恐怕谁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一个人再普通寻常不过的笑,而这样失态。
那瓶花最终放在了连慎微的床头。
每隔两日换一次新的,摄政王府只有一颗玉檀梅,应璟决对他爹说了声告罪,就叫小志子每两日从宫里剪一些出来。
连慎微还不晓得,他外甥剪自己爹好不容易养的玉檀梅过来给他插在花瓶里当摆设。
他最近耳中不太舒服。
有点疼,每次疼完后,他就会感到疲倦,睡很长时间。
这种突发症状将应璟决几个狠狠刺激了一下,因为先前连慎微死去之前,也是这种昏睡不止的状况。
风恪也急上了火,偏他诊断不出到底怎么了。
第七日的清晨。
连慎微睁开眼,眼前仍旧看不见。
窗外鸟雀叽喳的叫声穿过缝隙,雀跃的漫进房间。
连慎微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廓。
动作间,连指腹摩挲皮肤的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
连慎微怔然片刻。
他能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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