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想不到, 在深渊之中有一个小小的宇宙。
这太不可思议，所有人都愣住，望着怪物与流转的星辰。
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一幕, 竟是笑了：“以前我在宇航中心接受训练时，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太空。”他握紧了操作杆, “这算不算，我终于执行了‘远眺’呢？”
“……真的太神奇了。”周茜低声道, “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存在。”
柯正荣咳嗽了两声：“我们从未了解过它们, 它们像……更高等的存在。”
深渊穿行过一个又一个的星系，旅途无休无止, 这颗星球也只是它们偶尔停驻之处。
没人能定义深渊, 那究竟是生物亦或者死物？靠着怎样的方式存活？通通不清楚。正如陆听寒所说世界还有许多谜团, 探求未知是本能，眺望大海, 就不免想象浪潮的对面有什么，仰望宇宙, 就想去看一看星空的尽头。也许海的对面是璀璨的文明, 也许宇宙的尽头是新的宇宙。
现在，下潜数公里的他们知道了, 人有血液有脉搏，而深渊也在重重迷雾中藏了一颗宇宙的心。
时渊在空中飘着转了几个圈，玩得很开心，然后被拽住了尾巴。
时渊：？
陆听寒把他拽回了座位旁, 说：“系好安全带, 危险。”
“好哦。”时渊答应下来。
他在座位坐好, 还对浮空感念念不忘。他知道失重环境下的情形, 陆听寒和他讲过，邬正青也和他讲过，可真正体验到还是另一种感觉。
仿佛来到全新的神秘国度。
又有……莫名的熟悉感。
重力改变，就要重新调整护卫舰的推进方式，齐鸿紧张得额前冒汗，手上动作仍是流畅的：“探求者一号”的推进器开始向下推进。
以人类的感官来讲，已不知道哪里是“下方”了，全靠舰船本身的定位系统，他们坚定地朝着深渊之底、这片小小宇宙的尽头驶去。
怪物在身边呼啸而过，时渊注意到，它们往往有毒牙、毒囊或者七彩斑斓的部位，1号深渊的感染特征是“剧毒污染”，而它们因此诞生。
好在怪物大部分没有攻击意图，偶尔有几只凑上前，以冷冰冰的复眼结构打量舰船。
有一次，一只似狼似熊的生物接近了。它远远绕着护卫舰转了两圈，猛然张开巨口——
炮艇发射！
在真空中巨型子弹无声地射出，没入头颅，把它的身躯整个打烂！
都这样了它还没死，利爪还想抓住护卫舰。
下个瞬间阴影笼罩。
巨鱼拖着多彩的长尾，将它一口吞下。鱼鳞在星光下闪闪发光，它轻轻一甩尾，隐没在刚刚升腾起的黑雾中。
接下来，众人见到了许多。
巨兽互相吞噬，鱼群和鸟群消失了又重新出现；一团不可名状的鬼影倏地飘过头顶，其中闪过无数只眼睛与手脚；外表像马的生物慢悠悠踱步，它踩着极小的光团，每行一步，踏灭星光。
就像时渊和陆听寒乘着白蛇，所见的山谷之景……畅游的万物自成生态，这里是它们的天地。
偶尔也有怪物接近护卫舰，试图攻击。
陆听寒指挥炮艇与激光武器将它们击退。
这些舰载武器本是为太空准备的，经过改良，它们同样发挥了良好的作用，一路有惊无险。
时渊睁大了眼睛看向周围。
他看到那些怪物们，还看到右手边的雪见花飞了起来。
——人群把仅有的几朵雪见送给他们。联盟盟花代表了希望和不屈的爱，带上图个好运与寄托，总是好的。
花朵被放在小玻璃罐中，蓬勃地开着，花瓣带微光。现在它们飘在瓶中，周围是大朵大朵的纸花，热热闹闹簇拥着，好看极了。
他正看得入迷，尾巴尖欢快地摇动，身下突然巨颤！
护卫舰狂抖，一瞬间机身不受控制地偏移，方向错乱天旋地转，宛若浪中的小舟，下秒就会被撕碎。
时渊被晃了个天旋地转。混乱中齐鸿死死拉住操控杆，十多秒后，颤动停下来了。
“……”齐鸿深呼吸一口气，“是小型乱流。”
“深潜”的两大阻碍，一是怪物，二是乱流。
联盟无数的飞行器被乱流撕了个粉碎，他们运气好，到达负海拔11公里都没遇见乱流，直到现在。再看向舰船之外，星光安然无恙，依旧平静地闪烁着，怪物们早就适应了环境，被影响的只有他们，只有在宇宙中渺小无比的他们。
这乱流若是再大点，恐怕像宇宙风暴，足以把一切撕碎。
齐鸿低声讲：“希望不要再撞见了。”
然而事与愿违，越往下，乱流越频繁。从负海拔11公里到12.3公里之间，他们遇到了三次小型乱流。
而深渊中的宇宙似乎并不稳定。
他们时而在澄澈的星海，时而重回浓郁的黑雾。重力也时有时无，他们在失重与正常重力间来回，时渊一下子往上飘，一下子重重落在座位上，一下子又被乱流震得头昏脑涨，一下子又躲避怪物要猛地加速，全靠安全带拴着才没飞出去。
这直接把时渊给干晕船了。
他蔫蔫地坐在座位，尾巴耷拉下去。
“很难受吗？”陆听寒问他。
“……还好。”时渊闷闷地回答，“就是有点晕。”
护卫舰又是猛地一震。
陆听寒摸了摸时渊的头，说：“实在难受的话就看看花，或者……把注意力放在外头的星星上。”
看到喜欢的东西能分散注意力。
毕竟时渊是一只很爱花的小恶魔，他也常常拿望远镜看向夜空，等一场磅礴的流星雨。
“我试试。”时渊还是有点蔫。
他看向外面的星光，又把目光放在洁白的雪见上，尽可能不去想颠簸和失重。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还真感觉好多了。
他想，他的人类还是那么厉害。
而柯正荣的状态越来越差。
抑制剂打了一支又一支，药物也吃了不少，他的情况还在恶化。
体内的感染值往上窜，他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周茜有医学基础，和陆听寒一起照料柯正荣。但，他们能做的事情很有限。
到最后柯正荣昏昏沉沉靠着椅背，讲不出一句话。
周茜喃喃道：“……啊，还有多远呢？”
还有多远能抵达深渊之底，抵达目的地？
他们还能做到吗？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接下来的数十分钟，护卫舰与乱流抗衡，柯正荣在努力坚持，命悬一线。周茜的不良反应也加重了，幸亏她状态还算好，打一支抑制剂能坚持很久。
到达负海拔15公里，时渊问：“那是什么？”
陆听寒顺着看过去，只见一团星光清晰显现出了星球的模样。
——它非常小，大概只有拳头那么大，旁边围绕着另外几点光，就像绕行的行星。在它的气态表面，七彩斑斓的色泽在流动。
如同联盟在“远眺”计划中所见。
这是一颗被感染了的恒星。
还没等众人看清楚，星光猛然向内收敛，成了一个暗淡的小黑点，几乎看不见。
时渊：“诶？”
下一瞬，炽热的光芒无声炸开！
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东西能爆发出如此明亮的光，它刺穿黑雾，宇宙光辉璀璨，其他星辰黯然失色。
护卫舰又是猛烈颤抖！这回它直接失去平衡，转了好几圈。
时渊捂住眼睛，老半天过后颤抖停下，他感觉没那么亮了，才往外看。刚刚恒星所在处，已经空无一物。
再往下走，这样的现象越来越多。
刺目光辉接连不断，乱流与爆发时的能量纠缠在一起，把护卫舰掀了个天翻地覆——再坚固的合金，再强悍的推进器，在这力道下都仿佛纸糊一般。
离得近的怪物，有些直接被撕碎了。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所有的检测数据乱跳，赤红一片，齐鸿死抓着控制杆，满头是汗，半点不敢松手，“到处都在爆炸！”
又一轮刺目的光。
陆听寒突然说：“……是恒星的坍缩和超新星爆炸。”
齐鸿一愣，明白了。
发光、坍缩、爆发、变成黑洞或者中子星，这就是恒星的一生。在自然界中，这过程往往要百万年到亿万年，于深渊的宇宙之心里，这个过程只要数十分钟就能完成，能量也少了太多。
他们正在一个不断死亡与新生，不断变化不断重演的太空中下潜。
抵达负海拔21公里，到处都是感染的、坍缩的超小型恒星。
护卫舰在其中穿行，被乱流裹挟着歪来倒去，时渊看到，舰体外的什么金属构造不断颤动，在又一次乱流中被撕了个粉碎，急速往上飞，消失得无影无终。
控制板上飞船的模型红了一块，显示“外置哨位炮3号失踪”。
这只是个开始。
他们接连失去了四五个外置炮台。在负海拔25公里时，柯正荣彻底失去了意识，紧闭双眼，唯有屏幕上跳动的数据，代表他还活着。
“8点钟方向。”陆听寒说。
时渊回头。
一颗巨大的恒星。
它在黑雾中乍然出现，光芒璀璨。
之前坍缩的恒星只有拳头那么大，都能破坏舰体。而这颗新的恒星，至少有一座城市庞大，若是爆炸，他们不可能活得下来。
齐鸿脸色发白，加速下潜。
周茜问他：“我们能逃出它的爆炸范围么？”
齐鸿沙哑道：“……我不知道。”
实际上每人都明白，这次在劫难逃。
恐怕征程要到此为止了。他们准备了那么多，终归没能料到最真实的情况。
情况越来越糟糕，乱流如一只虚空之手颠倒着护卫舰，他们上下漂泊，随波逐流。
周茜抓紧了扶手，闭眼强忍不适，齐鸿紧咬牙关操控护卫舰，穿行在一颗颗恒星之间。
护卫舰却不能坚持更多了。
一朵火花无声地炸开，舰船的后半部分撕裂开了一道口子，屏幕上跳出红色字样：【警告！2号推进器无法运作！】
这种情况，要把分区的隔离门关上，然后视情况来定是否舍弃区域。
齐鸿在屏幕连点几下，毫无反应！他心中一寒，回头喊：“操控系统坏了！要手动开启2号分区隔离门！”
周茜状态不好，陆听寒还要指挥，说时迟那时快，时渊解开安全带，向隔离门的手动操作箱飘去。
陆听寒教了他基本结构，尾巴也让他有很好的平衡能力，足够去到目的地。
他很快找到操作箱，打开保护盖，被五花八门的按钮与线路晃花了眼。舰体的残片不断向外飞去，金属板像纸团一样被揉碎，火焰烧了个轰轰烈烈，快烧到驾驶室来了！
“快点！”齐鸿吼道，“快！！”
乱流袭击了护卫舰，时渊猝不及防，一脑袋撞在墙壁上。这下不轻，他使劲甩了甩头才清醒，飞快扫视过按钮，回忆陆听寒教过他该怎么去找。
红按钮，绿按钮，黑色的电线……
K20，K21，A11，A02……
他的目光落在写着“Z02”的栏杆上：就是它了！2号隔离门！
又是一轮无声的爆炸，舰船曳着赤红色的长尾，在恒星间深潜。
就在他们的身后，那颗巨大的恒星开始坍缩。
时渊拉下拉杆！
不知是不是在乱流中损坏了，栏杆到一半时卡住了。
死死卡住。
任凭他怎么摆弄怎么向下压，就是纹丝不动，死死卡在了半空中。
齐鸿喊：“快啊！火要烧来了！”
失重状态下不好发力，时渊咬牙换了个角度，死命往下压。
压不动。
怎么也压不动！
时渊急得背后出汗。恒星于身边爆炸，耀眼光辉落在身上，也勾勒出他双手的线条，明明灭灭，他紧握着拉杆，不论如何也没有办法——
直到另一双有力的手，覆在他手背上。
“一起。”陆听寒在他耳边说，“我们要一起来。”
两人默契至极，双手交叠，同时发力下压！
“咔哒——”
拉杆不清不愿地动了。
2号隔离门轰然闭合，隔绝了火焰。分区已被乱流撕了个粉碎，齐鸿当机立断，要彻底舍弃2号分区！
每个分区是独立的，周茜探身猛拍下指令，那块分区便被弹射出去，飞快消失在爆炸的光芒中，湮灭无踪。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看到，那颗巨大恒星已变成极小的一个点——
它快要完成坍缩了。
它要在爆炸中完成最美丽的死亡。
时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听寒拽住。
又来了一阵乱流，怪物们似是察觉不对，纷纷躁动起来，向远方奔去。他们来不及回座位，陆听寒从两侧拉下临时安全绳，把他和时渊都缠好了。
接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能做的了。
除了共同迎接这场浩劫与审判。
陆听寒说：“你待会直接变成黑雾。”
“好。”时渊说，“我会的。”
“……时渊。”陆听寒又说。
外头掀天揭地，舱内却是平和的安静。
时渊：“嗯？”
他的尾巴本能地弯出问号。
陆听寒说：“我从来很想告诉你，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和你一样，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陪伴我，永远在我身边。在遇到你之前，我没想过会和另一个人经历那么多，去看舞台剧去看麦田，爬上能源塔眺望夜景，去废弃城区里坐旋转木马。”他笑了笑，“我们还一起去了帝国王都，一起看了海和极光。”
时渊静静听着，看着那双熟悉的灰蓝色眼睛。
陆听寒：“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在那个开满雪见的晚上，找到了孤单的你。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的一段旅程，我很高兴有你在。”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我年少时发誓要为人类与城市献出一切，事到如今我能很自豪地说，我做到了，并且不后悔。但如果要我选，我希望能有机会不再背负那么多责任，在下一个更安稳祥和的时代里，更平凡地爱你。”
他说：“这就是我所有的愿望了。希望我下一次回头，还能看见你。”
时渊弯起眼睛笑了。
他说：“陆听寒，我也爱你哦。”
在他们身后，恒星爆炸出瑰丽光辉。
世界明亮，宛若上古的大爆炸，轰然一响，创造出无数新的生命，从此银河璀璨。
他们手牵手，在燃烧的星光中下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