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时渊谨慎点头,“我知道。”
“监视者可不是什么好活。”夏舫说,“深渊会污染所有生物,能当监视者的人都是有天分的,抵抗力非常强,每三天会固定注射抑制剂。但深渊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在它旁边住得久了,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影响。”
时渊问:“不是可以抽血检查吗?”
“抽血只能检查你生理上有没有被感染,”夏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这里的改变谁也说不清,对不对。”
“什么意思?”时渊说,“你的头会变?”
“……”夏舫崩溃道,“时渊,我说的是思想!思维!”
“噢。”时渊有些困惑。
夏舫深深吸了几口烟才冷静下来,说:“在监视者中,出现精神问题的比例非常高,很多人的思维都变得……异于常人,有些阴狠暴戾,有些偏执,有些是被害妄想,当然最多的是沾染上怪物的习性——就像是特蕾西那样。”
他弹了弹橘黄色的烟头:“即使是刚开始正常的监视者,随着时间推移,也可能出新的问题,就好像深渊藏在了他们的脑袋里,成了一枚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这种人当指挥官是有很大隐患的,哪怕一次失常,都能害死无数人。所以,想当军官的人都不会去当监视者,那等于是自毁前途。”
时渊突然反应过来了:“但是陆听寒也是监视者啊。”
“对。”夏舫说,“所以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嘛。他18岁从高等军校提前毕业,成绩优秀到街头的老奶奶都知道他的名字,谁都以为他要一展抱负,结果他去当监视者了,你说是不是疯了?”
时渊心虚地蜷起了尾巴尖,小声说:“那是个好深渊,不会感染人的。”
“好深渊?你在说什么烂话啊。”夏舫嗤笑了一声,“当时所有人都在反对陆上将,他的才华不该被浪费,他就应该去当指挥官,去打爆那些怪物的脑袋。他不听啊,非去0号深渊那儿,一去就是十年。”
他吸烟,吐了一口白烟到空中,劣质烟草有着刺鼻的味道。
他继续说:“但天才就是天才,值得联盟破例。他在观测塔的时候,用军用光脑指挥了很多场战斗,也赢了很多场。后来就平步青云了,成了唯一一个当高级指挥官的监视者。”
时渊第一次听陆听寒的故事。
他问:“那陆听寒为什么要当监视者?”
“不知道。”夏舫说,“所有人都不知道。可能他就是太年轻了,脑子轴,分不出大是大非吧——也有些年轻人觉得深渊监视者很帅的。再怎么说,他当时只有18岁,血气上头也很正常。”
他把烟头碾在栏杆上,转了几圈:“程游文看不惯陆上将,也是这个原因。他见过监视者发狂的样子,不能接受一个监视者当了上将,指挥那些决定我们的命运的战斗。”
“简单来说,别人失误,可能会害死几十人、几百人;要是陆上将的定时炸/弹爆了,那后果不堪设想。”夏舫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对他有点意见。我们需要他的才华,我很感激他的付出,但我不理解他的那个选择,没有人能理解。”
时渊有些懵:“那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他指挥?”夏舫说,“因为没他不行,就那么简单。”
时渊从阳台回去后,有点懵懵的。
他从不知道,成为深渊监视者是这么一回事。
他从没感染过任何生物,当然不可能影响陆听寒的精神状态,可其他人不知道啊。
他在那十年间得到了陪伴,欢欣鼓舞,但这十年的岁月是不可磨灭的污点,是堪称任性的过错,变成了指向陆听寒的尖刀。
他难过极了。
他给陆听寒发了信息:【我改变主意了,你不跟我一起睡,也可以摸我的尾巴】
陆听寒一如既往没回复。
时渊知道他肯定看到了。
时渊在后台收拾东西,直到中午吃过饭后,才见到了程游文。
程游文支着拐杖,骂骂咧咧走过来:“今天试镜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啊!太烂了太烂了,这群熊孩子还想演‘救世神’呢,这世界毁灭了算了!”
“消消气,”秦落落在旁边安抚他,“后天还有几个人。”
“没时间了!”程游文咳嗽了几声,“两个月后公演,到现在演员都没找齐,这完蛋了啊。”
沃尔夫冈就在旁边慈祥地笑。他很寡言,当然不善于劝慰人。
时渊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角色。
他昨天看完剧本,知道了所有的剧情。
这出舞台剧名叫《殉道者》。主角雷奥是个混混,游手好闲,意外害死村里的一个孩子后,畏罪潜逃去了遥远的小镇。
小镇之外有一片树林,没人敢踏足。一日,雷奥在酒馆里喝多了酒、夸下海口说自己是斩妖除魔的英雄,走进了树林。
树林里有树妖——就是时渊扮演的那个,雷奥被吓得醒了酒,逃无可逃,执剑杀死了树妖,回到镇子后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直到这个时候,雷奥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如此有天赋的战士。
他是个虚荣的人,得到了一次追捧,就想有第二次。这个世界有很多怪物,就这样在阴差阳错之下,他不断磨练技艺,斩杀怪物,真成了名震一方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也没人知道他的虚情假意。
他是伪君子、假英雄。
而在一次次的磨练中,雷奥改变了,知道了什么是真诚、力量与爱。故事的结局,他带着一身伤痕,找到了传说中的救世神。
传言道,救世神能实现信徒的愿望,他也能让所有怪物灰飞烟灭,彻底结束这场噩梦。
雷奥屏住呼吸,见到了救世神的模样——
那是个孩子。
是那个被他害死的孩子。
在这瞬间,雷奥的锃亮铠甲也抵御不住孩子平静的目光,它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让他无处遁藏、原形毕露。
救世神说,我会让怪物消失,但我要你的性命。
于是雷奥死在了金光灿烂的黎明。
他是殉道者、真英雄。
按照程游文的设计,救世神是个孩子。
孩童能表达出那种圣洁无暇感,大人总缺了点感觉。可来试镜的都是熊孩子,高矮胖瘦通通拉跨,两个弹鼻屎三个打呵欠,把他气了个半死。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好孩子。”程游文还在骂,“他大爷的,全都给我滚去做作业吧,送你们十本《寒假快乐》!”
他心情糟糕透了,时渊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可他得展示他的新台词。
他蜷起尾巴走上前:“程先生,你能听一下我的台词吗?”
“不能,绝对不能,听了还受气!”程游文摆手。
时渊:“程先生……”
“别说!别说!”程游文喊,“你别刺激我了,我怕我血压炸了,我还想多活两年。”
时渊:“我真的想……”
程游文抄起拐杖就跑,秦落落目瞪口呆:“原来你能跑那么快?!”
程游文在走廊里跑出了个医学奇迹,快到脚下生风,时渊在后头追他:“程先生,你听一听!你听一听!”
“不可能!”程游文大喊,“你别过来啊啊啊啊!”
奈何程游文许久没锻炼,一根拐杖敲得哒哒作响,续航能力实在不行,还是被时渊追上了。
程游文靠着走廊墙壁,目如死灰。
时渊说:“我稍微改了一下台词。”
程游文:“……”从脸色上看,他很想立刻去世。
时渊回忆了昨晚,想象站在面前的是陆听寒,靠近说:“让我感染你吧。”
程游文的眼珠子动了一下,看向时渊。
时渊继续说:“世界很残酷,人类的一生太短暂了,要是能变成怪物多好啊,我喜欢你,让我们一起在烂泥和白骨里永生吧。”
程游文:“……”
“还是不行吗?”时渊忐忑问,“我、我再回去练练。”
他刚要转身,肩膀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给抓住了。
程游文拽住他,目光炯炯:“时渊!!”
“嗯嗯嗯。”时渊吓得一哆嗦。
“太可以了!”程游文的手都在抖,“这个感觉很好,你就这么演,我马上就把你原来的台词换掉!马上!”
时渊这才放松下来:“那就好。”
“谢谢你,”程游文拍着他的肩膀,“我妈活啦。”
时渊:?
程游文喜出望外,整个人焕发出新的生机,兴高采烈地回办公室改剧本了。
时渊继续收拾后台,夏舫给了他一个清点道具的任务,他一边拿着小本子登记,一边整理舞台道具。
台词的问题终于解决了,他很高兴。
阴差阳错下,他拿到的角色也是怪物,要是一直演不好,实在太丢脸。
时渊摸了摸狼牙吊坠,又想起了谢千明。
他总算是遵守承诺,真的成为了剧团的一员。他希望谢千明能因此高兴一些,哪怕他知道人死了,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时渊就这么清点着,直到一阵急促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程游文拄着拐杖,磕磕绊绊地下来了:“时渊!!”
时渊又被吓了个哆嗦:“嗯?”
“我想好了!”程游文再次抓住了他的肩膀,眼中冒着熊熊热情。
时渊:“啊?”
“你来演救世神!”程游文使劲摇他,“就用你刚刚的那种感觉,太完美了!不要管什么小孩子了,你是当之无愧的救世神!”
时渊:“……”
时渊:?!
……
野玫瑰剧团很穷,核心成员加上时渊也就6人,一人分饰多角是很常见的。比如说夏舫,他专注演路人和炮灰,在《殉道者》中以不同身份出场了四五次。又比如说程游文,也得亲自出马演角色。剩下的配角就找了兼职演员,随便客串一下。
但时渊万万没想到,他要同时演怪物和救世神。
演怪物,他勉强能算是本色出演。但演救世神算什么?南辕北辙本末倒置格格不入?要是程游文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怕不是吐血三升。
时渊一个劲儿劝说程游文,想告诉他,自己真的不适合当什么救世神。
时渊说:“你看我有尾巴,我还有角和鳞片,怎么能演这种角色呢?”
“这不重要!”程游文大手一挥,“我会用剧本解决的!”
时渊又说:“但是,我不大聪明,演不出那么厉害的人。”
“你已经演出来了,演得比所有人都好。”程游文拍着他的肩,“你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以后谁说你笨我就跟谁急。”
时渊给弄糊涂了。程游文看他像发现一个从自家大宅里挖出的烂花瓶冲洗之后竟然是稀世珍宝,双眼发亮,根本不听他的建议,高兴到给他涨了一块钱的时薪。
现在时渊一小时能拿到6元,摆脱了最低工资。
夏舫对此发表了评论:“要是我也能涨工资就好了。”
时渊问:“你说喝酒赚钱多,那你为什么不喝一整天的酒呢?”
夏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想让我当被耕坏的田么?谁顶得住一天啊?”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不会以为我说的‘喝酒’,就真的只是喝酒吧?”
“不是么?”时渊问,“除了喝酒还要干什么?”
夏舫呆了几秒钟,说:“害,不跟你讲这事了。”他像是突然失了兴致,耷拉着肩膀,搬起纸箱子往杂物间去,“……时渊你可要记住了,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这天时渊下班时,感到了一阵茫然。
按理来说,他找到了他的人类,又兑现了唯一的诺言。他再无所求,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了——他确实为此高兴着。
但深渊监视者的代价,还有救世神的事情,又让他有点混乱。
现在他很迫切地想要被摸摸头。
他给陆听寒发信息:【你回家了吗?我能现在来找你么?】
陆听寒没有回答——他昨天说过工作时不方便回消息。
时渊又发了一条:【那我还是先回家吧】
他准备上公交的时候,手机响了。
陆听寒:【今天忙,你在港西站等我】
陆听寒:【找个地方坐着,吃点东西】
时渊收到了100联盟币的转账。
他艰难地查询了交通路线,搭上公交,在人群中抓着栏杆。车子摇摇晃晃,他算了一下,现在他欠陆听寒300块了,他得工作50个小时才能还回去。
四十分钟后,他在港西站下车。
这一片的人很少,房屋大多数废弃了,极远处就是军事重地,被高墙、铁网和精悍的战士守卫。而相反方向的空中,热气在升腾,那是食物分配处。
时渊拿到了一碗热粥,坐在分配处的长椅上。他舀起一勺子粥,把它吹凉,慢慢吃着。
身边人在低声谈笑,说一些时渊听不懂的话题。
城市之外、在地平线的尽头,天空被暗紫和极光绿铺满,而夕阳又带着暗金与血红点燃了云,乍一眼看去像是纷乱的幕布,颜色争奇斗艳。
这是非常平静的一天,一场艳丽的黄昏。
可是,这片平静很快被打破了。
白粥还没喝到一半,时渊听见了成千上万的鸟群在尖叫,羽毛摩擦,利爪碰撞——人耳捕捉不到这种频率的声波,但监测中心的屏幕已被警报填满,红艳艳的一大片,刺得人心慌眼乱。三分钟后,两队飞行器像漆黑的怪鹰,长啸着划破苍穹,追逐消逝的天光而去。
时渊继续喝粥。
这种感觉是很奇妙的,他身边是食客的谈天说地,而远处是可怖的、风暴一般的噪声,二者泾渭分明,只有他能同时察觉。他像是处在了两个世界之间,于分界线上聆听着、目睹着一切。
很快手机上弹出消息:
【III级警告
致全体拾穗城居民:2240年8月24日18:34,距城200公里外,观测到禽鸟类感染生物的大规模迁徙行为,感染类型为“4号深渊,多肢畸形”,请各位居民返回家中,锁好门窗,或就近前往避难场所。
拾穗城监测中心】
城中响起鸣笛声,和宵禁时不同,它要急促尖锐得多。所有人一哄而散,涌向附近的地下避难所,门窗被死锁住,窗帘合拢不留半点缝隙,短短几分钟内,热闹谢幕了,整座城市陷入死寂,街上只剩时渊。
时渊不想走,他还要等陆听寒。
等他喝完了粥,远远走来了一队巡逻的战士,他只好躲在旁边的小巷子中,直到他们走远。
巷子的尽头是一堵破墙,塌了一半,红砖暴露在外。时渊坐上去,刚好能看见城外的残阳。
他等了很久,直到天地黯淡,太阳沉没。
鸟群依旧躁动,联盟空军还在和它们交战。
时渊不禁想起《殉道者》,程游文的创作灵感来自现实,剧本里也有很多怪物。在剧本的最后,怪物们消失了,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呢?真的会有救世神一般的人物存在吗,能让怪物和人类的纷争消失?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他不知道答案。
极远处的天空中,巨大的烈焰炸开,一架武装直升机火球般坠向地面,那光芒灼灼,仿佛又一轮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