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西完全不带怀疑:“那你确实比他们都小。”
他们进了角落的房间,推开门,亮闪闪的戏服挤在一块儿,挂在铁杆上,从玻璃与石子装点的外袍,到华美的长裙,再到东方的鹤氅和长袍,红黄蓝绿什么都有。
特蕾西去到角落,费劲地拖出个大纸箱子:“树妖的衣服在这,一共有四套,就看你想演哪种树了。”
“哪一种树?”时渊问。
“对,我们有松树、柏树、枫树和悬铃木。剧本上没有写是哪一种,你可以挑一件你喜欢的去试镜。”特蕾西说。
时渊说:“那我要柏树吧。”
特蕾西竖起了耳朵:“为什么呀?”
“因为我喜欢柏树。”时渊回答。
有一小片柏树长在深渊之旁。那是时渊为数不多能看到的活物,它们鳞叶扁平,郁郁青青,还有一股独特的香气。
时渊的意识潜在黑雾之中,当他看不到陆听寒、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盯着柏叶,看它们在风中轻颤。
特雷西亚:“那我帮你拿出来那一套。”
她的力气小,树妖的衣服又比较重,最后是时渊和她合力拿出了柏树戏服。
比起其他的衣服,它要卡通得多,像是游乐园里哄孩子高兴的布偶角色。躯干部分是树干的棕色,毛绒绒的,肩膀上延伸出去数条细枝,翠绿的叶子覆盖上去,栩栩如生。
时渊抱着它,和特蕾西出了房间。
“你的台词只有半页。”特蕾西说,“我等会可以帮你打印一份。等你快上台了,记得去更衣室里换上衣服。”
“好呀,谢谢你。”时渊说。
“不客气。”特蕾西笑了,“我们是一样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猫耳朵,又看向时渊的恶魔角,笑得更开心了,然后轻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时渊回了等待室,拿到台词之后,默默研究着。过了半小时试镜开始了,第一个人上了舞台,时渊去更衣室换上柏树戏服,觉得自己走路都是一摇一晃的。
等待室的另一扇门打开后,就是剧院的后台。艾玛搬了个板凳坐在后台,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往台上看。
时渊走过去问她:“你在做什么?”
“观察。”艾玛慢悠悠回答他,“观察,懂吗?”
这个词对时渊来说不陌生。
他经常观察人类,在车队的时候,周围的每个人都被他观察过——老何抓着方向盘打呵欠,他从后座探出脑袋看;王妤整理医疗器材,他也蹲在旁边研究;吕八方拿着美女杂志,找了个角落,正打算细细品鉴,身后突然出现一个时渊问他在做什么,把吕八方吓到飞起来。
时渊说:“我当然知道什么是‘观察’。”
艾玛:“那你来看看,你觉得那几个搞考核的都是什么性格?”
时渊也搬了个板凳,坐在她身边。深红色幕布被掀起了一角,刚好能看到台上。
第一个试镜是金发男人,他演的是酒保,正声情并茂地说着:“先生,让我再请您两杯酒吧,就当是为您送行了。没有人能活着从森林回来,那里有可怕的树妖!”
可怕的树妖?时渊:“……”
观众席的最前排坐了三个人。
左边是漂亮的黑发女人,右边是门口让填表的男人,而中间是一位中年男性,穿着短袖,胀鼓鼓的肌肉绷紧了袖口,他往后靠,像是一头健壮的雄狮。
艾玛说:“喏,中间坐着的就是剧团的团长,沃尔夫冈。他们会给试镜演员打分,我在观察哪个人好说话。”
“为什么要观察这个?”时渊问。
“这不是想争取高分嘛。”艾玛打了个呵欠,“而且,提前了解潜在的同事总不是坏事情。我已经看出来了,那个男人最苛刻,女人中立吧,沃尔夫冈反而是最好说话的那一个,他每次都笑得……嗯,特别慈祥。”
于是时渊和她一起看。
演酒保的男人铿锵有力地说完最后一句台词:“希望您能杀死可怕的树妖,结束这场噩梦!”
女人面无表情,男人轻声叹息,沃尔夫冈笑着直点头——从体型来说他是最有压迫力的,配上这笑容,迷之反差,像一只慈祥的狮子。
第二个演员登场,饰演商人,摸着络腮胡说:“老板,价格是真的不能再低了,我这已经是赔本买卖了啊!”
女人面无表情,男人轻声叹息,沃尔夫冈直点头。
第三个演员饰演救世主,一脸清高:“我是给予你们救赎的人,我是你们的光。”
女人面无表情,男人轻声叹息,沃尔夫冈直点头。
第四个轮到艾玛,她演的也是酒保:“再喝一杯酒吧,敬您的勇气,希望您可以平安归来。”
女人面无表情,男人轻声叹息,沃尔夫冈直点头。
时渊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他穿着柏树戏服,摇摇晃晃地上了台。
站在台上了,他才意识到整个演出厅有多大。目光放远,数不清的座位阶梯式排列,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暗红色的天鹅绒柔软,二楼还有一排包间,雕了花纹。过去的这里肯定奢华又热闹。
观众席的三人直勾勾地盯着他。
时渊的尾巴尖蜷缩起来了。
但他经过了这几天,恐人症有所缓解,心里还是害怕,表面上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念出台词:“旅行者,你已经惊扰了树林中的灵魂,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你们人类有城市和武器,但我们这些怪物也有自己的世界。你越界了!我要杀了你,用你的血肉滋养古树,磨碎你的骨头喂给野兽,再把你的灵魂放在烈日下,供火焰和秃鹫啃食,生生世世无法超脱!”
众人:“……”
女人挑起眉梢,男人重重叹息,沃尔夫冈直摇头。
女人说:“这个角色是反派,语气要更凶狠,而不是现在这样……这样……额……”她一时语塞。
苍白男人倒是不客气地拍了桌子:“你是过来卖萌的么,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哪有怪物这么讲话的!它要杀死男主角,要把他折磨致死,要把他挫骨扬灰,而不是听起来一下子就能被欺负哭!”
时渊:“……”
他已经尽可能凶恶了。
时渊又问:“那我是不是没通过试镜?”
“没有。”男人说,“0分。”
时渊有些难过:“我还能试试别的角色吗?”
他答应过谢千明,所以想再努力一下。
“其他角色你也演不了。”男人直白道,“你不适合干这行,我不该让你来试试的。”
“好吧。”时渊说。
他一摇一摆地准备回后台,女人却突然叫住他:“等等。”
时渊站定,女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弯起眼睛笑得跟狐狸一样:“除了演戏之外,你愿不愿意做点其他的事情?剧团有很多杂事要处理,如果你愿意接手一些,比如说……咳咳,负责宣传,那我们可以录用你。”
时渊说:“没问题的。”
苍白男人瞪大了眼睛:“哎,这是我的剧本!我说他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不允许只会撒娇的树妖出现在……”
“我允许了。”女人往他背上糊了一巴掌,“闭嘴。”
男人闭嘴了。
“团长,你也没意见吧?”女人看向沃尔夫冈。
沃尔夫冈那黝黑的脸上有几分纠结,但他妥协得飞快:“当然没有。”
“好,那就这么定了。”女人笑眯眯的,“时渊,你被雇佣了。我是秦落落,你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明天过来工作吧。”
于是时渊莫名其妙得到了录用。
他很高兴。
秦落落说他今天可以早回去,又补充道:“你把这件戏服一起带走,回家练习,你穿着它连路都走不稳,怎么上台演出啊。还有你赶紧看剧本,能看多少就看多少,学学别人的‘凶恶口气’。”
时渊抱着柏树衣服,离开了剧院,艰难地挤上了3号公交车。这套衣服吸引了不少目光,还有个小孩伸手摸了摸它的枝条。
陆听寒给了他进出的权限,他在小区门口摁了指纹,又扫描了虹膜,终于回了家。
陆听寒还没回来,他就套上衣服,一边摇晃着在屋里踱步一边看剧本。
看着看着,时渊开始心不在焉。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陆听寒了。他是个怕孤单的深渊,感情需求非常高,需要人类及时的关注。
他打开手机,对着屏幕发呆了一会,给陆听寒发了条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陆听寒没有回复。
时渊就趴在沙发上,继续看剧本。
这一天,陆听寒是踩着宵禁的鸣笛声回来的。
副官向他道别,陆听寒拉开门,客厅的暖色灯光涌了出来。他进门挂好衣服,说:“时渊,你还没睡?”
没有回应。
陆听寒:“时渊?”
隔了好几秒,沙发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根树枝冉冉升起。
陆听寒:“……?”
毛绒绒的枝叶底下,是时渊。
他刚醒,下巴搁在沙发背上,带着浓郁的困意说:“你回来啦。”
“怎么穿成这样了?”陆听寒绕过来沙发前,看清了那件柏树戏服。
时渊说:“要摸头。”
陆听寒一坐在沙发上,时渊就凑了过去,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摸摸,还有他的人类的关注。
他说:“我通过剧团的试镜了,演的是树妖。”
“那挺好的。”陆听寒说,“你是在练习吗?”
“对,这件衣服太宽了,很难走路。”时渊说,“而且我还在看剧本。”
“加油。”陆听寒说,揉了揉他的脑袋,“练习完了就早点睡觉,我还有事情。”
“我可以待在你身边吗,我不会吵到你的。”时渊说,“我们都好长时间没见了。”
他说的“好长时间”实际上就是一天。
陆听寒若有所思,手又落在了时渊的后颈。
时渊:“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隔了一会儿,陆听寒说:“跟我上楼吧。”
有陆听寒带着,破铜和烂铁总算不拦着时渊了。他们上了二楼,进了一间书房,里头数个书柜堆满了厚重的书籍,有长桌和椅子。陆听寒是真的不常回来,那张古木桌子上东西很少:一支钢笔,两本薄薄的笔记。
陆听寒坐下来,不知打开了什么,全息屏幕被投影在半空。
时渊搬了一张椅子坐在桌子对面,埋头看剧本。阅读剧本对他来说很吃力,连蒙带猜翻过了几十页,似懂非懂。
不管怎么说,有了陪伴之后时渊感觉好多了。偶尔他会抬头——全息屏幕是单向的,他看不见屏幕上的内容,只看到陆听寒专注的神情。
在大部分时候,陆听寒都是面无表情的,很难判断他的心情。现在也是如此,他对照屏幕写下记录,行笔迅捷,字迹如铁画银钩。
时渊走神了一会。
“别看我,看剧本。”陆听寒说,他没抬头。
时渊继续看剧本,很多词语弄得他晕头转向的,只能边查边看。剧本是西方奇幻背景的,讲了男主角带着宝剑斩妖除魔的故事,最开始他从小酒馆出发,去往危险的森林,杀死了第一个怪物——时渊扮演的林中树妖。
树妖长得好看,心狠手辣,把所有旅行者变成了森林的养料,以葆自己永远年轻。
树妖对时渊来说不陌生。
在漫长的旅行中,时渊见过不少树类的感染物。它们有些畸变出眼睛和四肢,有些散发出信息素,吸引其他怪物进入它们的捕食范围。
他遇见过一棵参天的榕树,它占领了村子,树干中心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枝条盘虬卧龙般延伸,挂满了几十年前的干尸,风一吹就会晃动。
时渊问它:“你好,你知道怎么去城市吗?”
老树不言,那只巨大的眼睛审视着他,然后缓缓闭上。
时渊遇到的怪物总是这样,他向它们搭话,它们要不然匆匆避开,要不然就是毫无回应。
他向榕树告别,继续旅程。
现在他看着剧本,想起了那棵树。按照剧本的标准——又或者说按照人类的标准,榕树该是很可怕的怪物了。他想学习一下它的凶恶,想了老半天也没头绪,困惑地蜷起了尾巴,心想难道它可怕是因为有只大眼睛吗?
他睁大眼睛,把下巴搁在剧本上盯着陆听寒看,神游天外。
陆听寒很快发现了他的举动,再次提醒:“时渊,做事情要专心。”
“噢……”时渊应了一声,还是没动弹。
陆听寒问:“你为什么要睁大眼睛看我?”
时渊说:“因为这样会显得我比较凶。”
“……”陆听寒眼中出现了半秒钟的疑惑,他继续书写,又说,“你去的是野玫瑰剧团对吧,我忘记问你了,合同上说你的时薪是多少?工作时长有多久?”
“时薪5块钱,工作时长还没定。”
陆听寒说:“5块钱是最低工资,尤其是不包吃不包住的情况下,按理来说登台演出该拿到更多。你可以和他们再商量一下,不懂的地方就问我。”
时渊解释:“我演的是反派,他们说我的语气完全不行,不符合人物形象。”
陆听寒:“具体是怎么个不行法?”
时渊说:“我已经很凶了,他们还是说我根本在撒娇,演成了一个吉祥物。”
“这评价有点刻薄了。”陆听寒停下了笔,“你说几句台词让我听听。”
他怀疑是剧团故意打击时渊,好让他接受那么低的时薪。
时渊翻到他的台词:“旅行者,你已经惊扰了树林中的灵魂,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了!你们人类有城市和武器,但我们这些怪物也有自己的世界。你越界了!”
陆听寒:“……”
时渊:“我要杀了你,用你的血肉滋养古树,磨碎你的骨头喂给野兽,再把你的灵魂放在烈日下,供火焰和秃鹫啃食,生生世世无法超脱!”
陆听寒:“……”
时渊:“怎么样?”
陆听寒沉默了一会:“时渊,他们是对的。”
时渊:?
时渊问:“那我的工资真的太低了吗?”
陆听寒又沉默了一会:“也没有那么低。”